328.第三百二十八章 焉得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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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烈寒風卷起白雪,如無數冰冷的刀刃,撲向正策馬奔馳的數騎。縱是披著厚實的大氅,戴著暖和的皮帽,騎士們露出來的半張臉也依舊凍得通紅,眉眼處凝結著冰霜。每當烈風襲來,臉上就猶如被鋒利的刀割裂一般,疼痛難熬。
為首者手持旌節,五指早已僵硬得幾乎沒有知覺。不過,無論再如何難受,身為使者,旌節便如同魚符,亦是大唐的象征,片刻都不能離手。他抬首望了望天色,對身畔的男子道:“風雪來得突然,若執意前行,恐容易迷失方向。不如尋個避風之地稍作歇息,待風雪過後再趕路也不遲。料想這樣的天氣裏,諸部落也不可能再遷徙去別處了。”
他所言的正是突厥語,字正腔圓,令那突厥貴族打扮的年輕男子頗感驚訝:“王舍人所言極是。那就早點找個低穀暫時避一避,順帶烤烤火,吃些幹糧也好。我的名字是恩耳古,底裏和部落族長之孫,王舍人直呼名字就行。”
一行人遂就近尋了個凹陷的穀地歇息,護衛兵士以及突厥貴族的奴隸們各司其職,生火,煮肉脩,搭簡易的帳篷。王子獻則與恩耳古坐在火堆邊,談論著那些個“心生動搖”的部落究竟為何會如此。
“說是不能讓自家的女人孩子沒吃沒喝,又凍又餓地死在草原上,其實都是貪婪的借口。”恩耳古道,滿臉不屑之色,“部落裏常年和商隊來往,買賣牛羊和皮毛,怎麽會沒有積存的糧食?隻要當首領的能慷慨一點,說服貴族們暫時把糧食拿出來,大家一起熬一熬,總能熬到去單於都護府或者周圍州府求助的時候!”
王子獻點點頭,讚同道:“說得是,他們不願分享自家的金銀和糧草,更不願放棄享樂的生活,所以才滿口謊言,欺騙了部落中的勇士。逆賊正是看準了他們的弱點,才將糧食送給他們,假仁假義地幫他們過冬,成了所謂的‘救命恩人’。說不得逆賊還私下送了這些首領重金,才能收買他們支持自己。”
恩耳古恍然大悟,更是憤慨:“那些最卑鄙的家夥還派人來勸我祖父,說什麽天可汗不守信諾,河間郡王才是守信的人,值得我們擁戴為天可汗。還不知道他們背後究竟收了多少金銀財寶,才這麽不知羞恥地為河間郡王辯護!!”
“還有另一些說是收了糧食理虧的,一聲不吭地就跟著他們走,看起來像是沒有派兵也沒有背叛天可汗,隻是為了活命。但誰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收夠了錢,轉頭就把青壯男人都送到戰場上去了?!他們也不仔細想想,天可汗從來沒有辜負過我們,我們又怎麽能辜負天可汗?”
聽罷,王子獻拊掌而歎:“說得好!!如果有酒便好了,這種時刻當浮一大白!!恩耳古,如你這樣的突厥勇士,才是真正的有情有義!不會為金銀財寶這樣的小利所動!我敢擔保,隻要你願意為聖人效忠,日後指不定又是一位大將軍!!”
恩耳古大笑起來,端起旁邊的肉羹,佯作酒碗與他相敬:“這時候先飲些熱羹湯!等到有酒了,咱們再喝個痛快!!哈哈,其實我早就想過能不能離開那片草原,到長安去護衛在天可汗身邊!!雖說草原廣袤,在上頭可以自由自在地奔馳,但我總覺得自己的心飛得比草原更高更遠!”
“大丈夫當有大誌向,理應如此!”王子獻也飲盡了肉羹,笑道,“隻要這回咱們出使順利,能將那些貪婪而又膽怯之輩勸回來,帶他們去見陛下,便是立了一大功。靠著功勞得了陛下看重,自然會將你留在身邊好生曆練。”
恩耳古眉飛色舞地點著頭:“那咱們就算是動手揍,也要將那群混賬東西揍服了!!”
王子獻勾起嘴角,隨手用枯草和小石子在雪地上擺了一張輿圖:“眼下咱們大約在此處,距離戰場約有一百餘裏左右。太原府州城在此處——而按你所言,那些部落應該聚集在這附近,正好在戰場的西北方向。你可知,為何他們不遷徙往正北或者東北?駐紮在朔州與戰場中間,豈不是更能顯示出他們對‘恩人’的情義?”
恩耳古思索片刻,搖了搖首:“也許是害怕被逼著上戰場?到時候就算不想派出青壯,也不得不派?”
“非也,他們等的是我們。隻有在這裏紮營,才進可攻退可守,方能待價而沽。誰出的價高,他們就會跟誰走。”跳動的火光映在王子獻臉龐上,襯得他的一雙墨色眼眸中猶如蘊藏著一片星光。然而,星光之後卻是更深邃的夜空,令人無法猜度,既迷人又危險。他輕輕笑了起來,將手中的石子隨意地拋進火堆裏,帶起些許火星。
恩耳古不由得看得呆了呆,好不容易才反應過來:“原來如此,實在是太狡詐了!!他們還想兩邊都收了錢財,兩邊都討好?!想得倒是容易!!”
“他們的人品心性,確實遠遠不能與你們幾個部落相比。不過,為了早日平息戰事,我們也不得不暫時拉攏他們。至於往後,陛下心如明鏡,自然會記得誰忠誰奸,誰值得信任,誰又會為了利益毫不猶豫地背叛。”
“那你打算怎麽勸服他們?我覺得,他們要是不看到真金白銀,肯定不會挪動腿。”
“嗬,真金白銀咱們一時間拿不出來,但數十萬大軍就在身後,何懼之有?”王子獻道,“我們大唐先人有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隻有了解敵人,才能勝過他們。你不妨與我說說,那些部落首領的性情喜好、妻妾兒女,以及在牧民與奴隸中的風評等等。若想勸服不同的人,必須用不同之策。”
恩耳古聽得連連點頭,已經完全對他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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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之後,這一行人終於到達眾部落聚集之地。因種種顧慮,十來個部落聚眾而居,遠遠看去,圓頂帳篷猶如雲朵般在草原上綿延,足足有上萬頂。這意味著,這些部落中可用的青壯騎兵至少有一兩萬騎。而這些騎兵的力量,若是用在戰場上,幾乎可逆轉太原府外鏖戰的勝負——目前,相助叛軍的突厥鐵勒騎兵約有萬騎之眾,而阿史那真啜將軍麾下攏共也隻召集了不到一萬名騎兵,步兵也才陸陸續續湊了十萬左右。
聽說是天可汗派出來的使節,眾部落族長趕緊湊在一處商量。有傾向於叛軍的,嚷嚷著將這使節的腦袋砍下來,送給叛軍作為禮物,說不得馬上就能換上幾箱金銀珠寶;有遊移不定的,擔憂著天可汗的態度,唯恐朝廷軍將自家部落當成叛逆掃盡了;有傾向於朝廷的,則堅持一定要見天可汗的使節,向使節陳述他們的不得已之處。
不過,畢竟鐵了心想叛亂的早已跟著河間郡王謀反了,如今態度依然搖擺不定的,就算與叛軍再如何交好,心中也並非沒有遲疑。想當年,橫掃突厥與鐵勒的大唐軍隊之勇猛,他們依然記憶猶新。若有一線生機,誰願意自己尋上門去送死,白白成為大唐騎兵鐵蹄下積累如山的屍首呢?
於是,當年輕的使者手持旌節來到某位族長的帳篷中時,所見的便是掛滿了帳篷的各種死不瞑目的野獸頭顱,以及周圍坐滿了的族長、族長兒孫們。
麵對臉色不善的眾人,年輕使者毫無懼意,微微一笑,取出聖旨:“傳陛下的旨意,眾位還不跪下接旨?”他雖臉上帶笑,目光卻鋒利如寒刃,似乎冷冷地刺過去便能見血。幾個本來就偏向朝廷的族長立刻起身跪地。搖擺猶疑的見狀,也隻能跟著跪下來,唯恐自己起得稍慢些,會被使節所記恨。
而那些滿心想著給他一個下馬威的族長們,雖然還想梗著脖頸不起身,卻不料那年輕使者的目光變得更加冷厲凶狠,逐個逐個地看過去,竟讓人像是從屍山血海中走過一遭,冷不丁地打起了寒顫。
曾見識過不少大場麵的族長們還算能頂得住,他們的子孫卻有情不自禁雙腳發軟的,直直地栽倒在地上,行了個五體投地的稽首大禮。這時候,無論他們早先蓄了多少氣勢,也一股腦地散得幹幹淨淨了。
於是,懾於聖旨和朝廷之威,以及這個他們看走了眼的年輕使者之凶悍,剩下的人也隻得忍氣吞聲地跪倒了。雖然神色依然有不敬之處,但到底遵循了禮節。
見狀,年輕使者似是終於滿意了,這才慢條斯理地宣讀了聖旨——用長安官話讀了一遍,突厥語讀了一遍,鐵勒語又讀了一遍。他足足重複了三遍,多少通曉各族語言的眾人幾乎都能背下來了,自然了解了聖意:聖人慈和,即使他們跟著叛賊走了數百裏,也願意再接納他們。倘若他們能夠立即啟程,前往太原府行宮覲見,一切既往不咎。
諸族長不自禁地彼此使著眼色,神情略鬆了鬆,就聽年輕使者輕輕一笑:“聖人慈和,仁愛天下萬民,也願意再度接納諸位的效忠。當然,若是執意附逆,那逆賊是何等下場,附逆者便是何等下場。”
“想必,諸位也都聽聞過這回出征的幾位行軍大總管的名號罷?東路行軍副總管,阿史那真啜將軍,乃突厥王族與大唐公主之後,血脈高貴的正統可汗;西路行軍大總管,永安郡王,鎮守沙州數十年,穩如磐石;中路行軍大總管,簡國公許公,想必各位更是不會忘記。”
聽到此,眾族長臉色無不變得青青白白。
他們當然還記得,二十年前,正是這位簡國公,踏平了薛延陀,將鐵勒部落擊成了散沙。往上再回溯十來年,也正是他輔助另一位大將,擊破了突厥部落,迫使他們東西分裂,降大唐者回附,離開遠走者連西域都待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