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1.番外一 窮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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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雲元年,聽聞大唐皇帝駕崩,尚不足三歲的幼帝登基,靺鞨與高句麗殘部便傳來蠢蠢欲動的消息。朝廷立即暗中調集糧草,增加邊境防備,詔令河北道、關內道諸州府隨時聽候調兵。第二年初,東北方向果然亂象漸起,由杜太後做主,將天水郡王轉任幽州大都督,兵部侍郎王子獻則封平州大都督。

    幽州與平州皆為邊境重城,互成犄角之勢,素來被視為抵禦靺鞨與高句麗的堅固防線。而天水郡王與王子獻也並未令杜太後與朝中諸臣失望——二人不但戰力極為出眾,撕裂了靺鞨與高句麗的騎兵,而且兵分兩路、虛虛實實,配合極為默契。僅僅兩三個月之間,他們竟斬獲了萬餘敵首,追得靺鞨與高句麗騎兵四處逃竄,捷報連傳。

    荒草叢生的原野之上,一座營寨拔地而起。遠遠看去,行走巡邏的一隊隊衛士便仿佛倏然出鞘的森冷利刃,無數刀槍劍戟閃爍著的寒光與兵士們隱約帶著的血腥氣息,幾乎令人望而卻步。然而,就在這樣一群彪悍的兵漢當中,一位素衣秀士風度翩翩地緩步行過,姿態瀟灑,儀容俊美,看上去與周圍完全格格不入。

    兵漢們目不斜視,無不將脊背挺得更直了。更有不少人隱約間似是在與旁邊的同袍們較勁,連身上的肌肉都隆了起來。直至這位年輕的秀士走入了正中的主軍帳中,他們才略微放鬆了些,彼此間使了個眼色。

    剛來不久的新府兵滿臉稚嫩之色,換了值守之後不自禁地鬆了口氣,低聲對前頭的老兵道:“之前從咱們麵前走過的究竟是甚麽大人物?怎麽諸位兄長都活像是喝醉了酒,恨不得在他跟前互相打上一場,證明誰更厲害些?”若是說得粗豪些,他們就像是莊子裏看小娘子看直了眼的一群餓漢,隻恨不得將自家的好處都讓人家瞧了,也好嫁過來當媳婦。

    老兵嘿嘿一笑,勾著他的肩:“你覺得呢?那會是甚麽大人物?”

    “管咱們的果毅都尉?不對,咱們的上峰是劉果毅。那一定是果毅都尉之上的折衝都尉!!可看他那張臉,就像個隻會咬文嚼字的酸文人,比俺老家縣令家的兒子還生得更白淨俊朗,根本不像是咱們從軍行伍之人哪!!”新兵猜了又猜,惹得旁邊一眾老兵放聲大笑。

    “你這輩子見到的品階最高的官兒,難不成就是果毅都尉與折衝都尉?!還縣令家的兒子呢!就算是十個八個縣令家的兒子,甚至是使君(刺史)家的兒子堆起來,都比不上那一位的半根手指頭!!”

    新兵懵懵懂懂,聽了他們取笑後,忍不住又問:“折衝都尉的上峰,不就是大都督?哪有這麽年輕的大都督?俺祖父幾十年前也跟著太宗皇帝征戰過,那時候,最年輕的都督也是四五十歲了。祖父一定不會騙俺——再說了,哪家的大都督長成這模樣。站在街上,大娘子小娘子拋的瓜果都能將他砸倒。”

    老兵們再次哄堂大笑起來,彼此擠眉弄眼:“你還瞧不起他?上百個你堆起來,也奈何不得咱們的大都督!瞧著臉白淨,手指上也隻有薄薄的繭子,他能拉的弓,咱們可都拉不動!!更別說宰殺那些靺鞨蠻夷和高句麗逆賊了,殺了上百人,身上愣是連一滴血都不沾!!”

    他們越說越陶醉,描繪得活靈活現,將那位年輕俊美的青年說得仿佛天神下凡。然而,新兵卻並不完全相信,忍不住道:“你們誰親眼見過?不是聽這個說,就是聽那個說,活像俺們村口那些傳消息的長舌婦。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俺絕不會相信。”那般單薄瘦弱的白麵書生,怎可能是一位戰無不勝的大都督?又怎可能單槍匹馬殺敵數百?!

    老兵們悻悻然,覺得他壞了大家的興致,便丟下他,自顧自地議論去了。他們初時還想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毛小兒教訓一通,好教他明白大都督在眾人心目中的威望與地位。但仔細想想,當初他們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首次見到大都督的時候,誰不曾輕視過他?以為他軟弱可欺?還敢違抗他的軍令?

    當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些刺兒頭、滾刀肉都親手收拾了一通之後,還有誰敢小覷他?當眼睜睜地看他殺敵無數,卻依舊風采熠熠的時候,還有誰不敬服他?跟著他破敵致勝,連戰連勝,追擊敵人如同捕獵羊群的狼的時候,還有誰不愛戴他?恨不得終身都能在他麾下效力?

    他們皆是邊疆出生的男兒,本便是血性漢子,服的便是強悍的勇士,能夠為他們的故鄉帶來安寧之人。無論大都督揮劍指向何方,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上前衝鋒陷陣,因為他們都從心底相信,大都督絕對會讓他們獲取勝利。

    同一時刻,主軍帳中。年輕的大都督接過緊急軍報,一目十行地看過去,雙眸湛湛,仿佛有利芒若隱若現:“有幾成把握確定是他們?”

    “孫果毅說,有八成把握。雖然他們蓄了須,也換了高句麗人的裝扮,但舉止飲食依然有大唐人的做派。而且,一個如此可當成是例外,但數十人上百人都是如此,便不會是例外了。更何況,那些高句麗人與他們也頗為疏離,不讓他們與大軍一同敗退,而是驅趕他們獨自逃跑,應該是對他們心有忌憚。”

    “好。”大都督勾起唇角,“時隔五年,我也該會一會這位故交了。”

    當即,大都督將諸事暫時托給左司馬尉遲大郎、右司馬程青,隨意地點了數百正在歇息的兵士,便興致高昂地出發了。送他們離營之後,尉遲大郎忍不住道:“在大都督看來,追擊高句麗與靺鞨殘部之事難道不夠重要?”

    “或許他隻是想做個了結罷了。”程青懶洋洋地道,“割下這顆頭顱,送回長安,或可博得他家內人一笑呢?要知道,當年若不是出了這個小差錯,也許先帝禦駕親征的功績能更上一層樓。”

    “……”尉遲大郎頓時無言以對。

    旁邊駐守的無知衛士們則禁不住想道:不愧是大都督,連內人的喜好都如此與眾不同!!

    數千裏之外,大都督家的內人正摟著小皇帝禦馬飛奔,引弓射箭。一箭中的後,他禁不住輕輕打了個噴嚏,引來小皇帝回首,奶聲奶氣地道:“阿兄一定是像朕一樣,貪涼吃多了冷胡突。從今日開始,阿兄也和朕一樣,禁吃冷胡突吧?”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新安郡王無奈一笑,隻得滿含寵溺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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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瞬間便是十幾日之後,大唐與靺鞨、高句麗之戰已然接近尾聲。靺鞨與高句麗最後一次聯合起來,試圖回師反擊。然而,計劃得倒是好好的,也不知怎地,靺鞨的大可汗駐紮之地卻正巧遇上了帶領數百兵士在外頭轉悠的平州大都督一行人。

    在明知自己已經孤軍深入,隨時都有可能被靺鞨部落包圍的情況下,這位大都督卻絲毫無懼,竟然如劈瓜切菜似的就將汗帳攻了下來。守衛汗帳足足有上千靺鞨勇士,被他帶領的兵士殺了六七百有餘,剩下的都捆起來做了俘虜。

    在將士們激動的目光中,平州大都督緩步走入靺鞨汗帳內。坐在汗帳裏,他環視周圍,把玩著靺鞨可汗的那些珍寶,輕輕一歎:“喪家之犬,果然不是那般容易尋得的。”說罷,他便命一部分屬下押送俘虜與珍寶回大營,自己則帶著剩下兩百餘人換成了靺鞨裝束,優哉遊哉地收拾營地,慢悠悠地繼續前行。

    這時候,被大唐將士追趕得幾乎無路可逃的某些人終於一頭撞進了張開的大網之中。當為首者聽聞屬下稟報,說是前頭有靺鞨汗帳的時候,赤紅的雙目裏終於掠過了放鬆之意:“立即去拜見大汗!!請大汗收留我等,日後必會百倍千倍報之!!”

    靺鞨汗帳收下了他們最後的財物,才勉強同意見他們。為首之人心中不由得升騰起澀意與強烈的不甘。想當年,他也曾經是金枝玉葉,揮斥方遒的人物。那時候,他風光無限,附近的突厥、鐵勒部落年年給他送重禮祈求照顧。就算是遠在千裏之外的靺鞨、高句麗,也暗地裏送來價值千金的珍寶。

    可如今呢?他卻成了惶惶然不可終日的無家可歸者。在草原上時,為了躲避朝廷軍的搜查不得不求助於突厥、鐵勒部落。但這些蠻人言而無信,收受了財物之後還是陸陸續續變臉,將他們父子徹底趕出了那片至少能夠作為馬賊馳騁的原野。

    為了活命,他不得不逃到了這一片蠻荒之地,假作是高句麗人。他隻能丟棄自己的姓名與身份,作為一群高句麗山匪活下去。正當他以為這一輩子可能都會這樣麻木地過下去的時候,先帝駕崩、幼帝登基的消息傳來了。他頓時欣喜得不能自已,以為自己的機會終於來了。然而,付出了珍藏的大半財物,好不容易說動了高句麗與靺鞨再度聯合,卻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時機。

    而且,他萬萬沒想到,除了天水郡王李璟之外,另一位年輕大都督王子獻居然也如此狠辣厲害。總章六年上元,他離開長安的時候,究竟是何人在後頭追擊,險些要了他的性命?!是天水郡王李璟,還是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王都督?

    他想要一個答案。

    他想至少能報當時的兩刀之仇!!

    為此,就算再狼狽,他也必須苟延殘喘地活下去!!

    當原河間郡王李諶帶著所剩無幾的親信們來到靺鞨汗帳時,本能地感覺到有些不對勁。這些靺鞨騎士確實精悍無比,但看起來卻不像是在山嶺之中捕獵度日的胡人,更像是——他心中一凜,給親信們使了個眼色便要尋借口離開。

    然而,不等他們退出幾步,靺鞨汗帳內便走出一位年輕人。

    他臉上戴著驅儺麵具,隻露出形狀優美的下頜,一雙眼似笑非笑地望過來——竟與多年之前毫無二致!!

    李諶目眥欲裂,瞬間便拋開了理智,扭曲著臉道:“是你……原來是你!!”這個讓他平生首次受到屈辱的罪魁禍首!!這個險些讓他斷送了性命,不得不狼狽奔逃,在屬下之中威嚴無存的對手!!居然是他!!

    “不錯,郡王……不,逆賊李諶,許久不見了。”

    年輕人取下麵具,露出一張俊美的臉龐。已經過去了五六年,他卻仿佛從未被時光侵襲,而是經過歲月雕琢,變得更加風采獨特,令人見而忘俗。那時候尚且略有幾分青澀的王補闕,而今已然是服紫的鎮邊大都督,談笑之間,便有數千數萬屍首倒下,鮮血橫流。

    相形之下,那個時候手握重兵、英姿颯爽的勝州大都督河間郡王,而今卻似是衰老了二十載,衣著裝扮與高句麗平民無異,渾身上下僅僅隻餘幾分上位者的威嚴。六年的漂泊不定,苦楚煎熬,令他華發叢生。原本不過是三十餘歲的年紀,而今卻猶如五六十歲的老叟一般。

    新仇舊恨齊聚,李諶拔刀而出,高呼著衝了上去:“兒郎們!殺了此獠!!為孤一雪心頭之恨!!”若是不殺了此人,他心中永遠都梗著一根刺,便是死了也拔不去。更何況,擒賊先擒王,要想破他們設下的合圍計策,唯有殺其主將了!!

    他的親信們毫不遲疑地緊跟其後,唯有嫡次子呆呆地立在原地,忽然喃喃道:“為何會如此……原本我也該過著這樣的日子……我也該……”作為宗室郡王之子,他也本該如此玉樹臨風,從容自若,而不是如鼠輩一般四處逃竄,甚至比那些有田有地有家的平民還不如。當年父親謀逆舉事時,他不過十一二歲,隻想著自己日後會是太子,根本從未想過失敗之後將會過著這樣的日子。

    若是以後都須得這麽活著,還不如被抓住,然後流放千裏……至少不需要隨時隨地都擔心被人捉拿……

    頃刻間,一顆頭顱從他麵前飛了出去,雙眼大瞠,死不瞑目。

    緊接著,溫熱的鮮血濺了他滿臉,眼前倒下了一具又一具屍首。

    王都督不過是殺了逆王,割下了他的首級。餘者便由早已埋伏好的兵士們用箭雨對付了,若有欲衝出去的,則另有兵士專門負責補刀刺殺。半個時辰之後,兩三百逆賊也被殺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完全呆怔住的河間郡王次子。

    “將他捆了,割了首級計功,咱們回營地去。”

    回到營中,王大都督遂拿了將士們特地挑出來給他留下的靺鞨珍寶。然而,他卻瞧也不瞧裏頭紅燦燦的寶石項鏈,而是用裝珍寶的檀木盒,將逆王李諶的首級放了進去,又堆了不少香料防腐。

    之後,他抬首看了看天候:“已經是仲秋了,應當能多存些時日。你們便八百裏加急,將這個盒子送回府去罷。”說此話時,他滿臉皆是溫柔之色:“他應當會喜歡這個禮物罷。”李諶一直是他們的心腹大患,而今總算是殺幹淨了,也不必再擔憂他什麽時候又冒出來攪弄風雨。

    眼見著傳令兵抱著木盒離開,守衛在旁邊的無知衛士們額角冒起了冷汗:大都督的內人,果然……不同凡響!尋常人等根本消受不住啊!!對視一眼之後,他們情不自禁地想象起來——當大都督夫人打開木盒看到裏頭猙獰的頭顱時,究竟會是什麽反應?

    數日之後,逆王李諶的頭顱被梟首示眾,掛在了長安城城門前的長戟上。

    新安郡王牽著小皇帝,微微笑道:“陛下,對待謀逆起兵之賊,絕不可心慈手軟。”

    “嗯,朕明白了。該罰的時候罰,該賞的時候賞。偶爾也可以心軟,但有些事絕對不能心軟。”

    “說得好。今天晚上,陛下可以多吃一塊桂花糕。”

    “阿兄對朕真好!!”

    “不能讓你大姊姊知曉。”

    “阿兄放心吧,朕保證誰也不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