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誰人驅馬入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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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在大殷見過有人身上佩戴著和可汗腰間一模一樣的玉。”

    畫十三語氣雖輕,但帶著三分頑抗的脅迫,道:“故鬥膽猜測,當年從滅族之難中逃離生天的,除了塔矢木錚,應該還有他的妹妹。可汗方才見到這幅畫的反應,已然印證——十三猜對了。”

    可汗一下子氣勢全無,一雙鷹眼中再無半點淩厲之勢,動了動喉嚨,喑啞問道:“嗬,十三弟,你果然才智過人、勇氣過人,竟能留意我妹妹的消息......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十三說過了,隻求可汗放我離開。”畫十三咬了咬牙根,眉頭越凝越深,無比堅決地回道:“如此,便不會有人知道塔矢可汗的妹妹在大殷,她也不會有任何危險。”

    “嗬,十三弟,你未免聰明地自負過了頭!”可汗悶哼一聲,殺氣騰騰的目光逼視著十三的眼底:“我今日若在此了斷了你,同樣沒人知道我妹妹身在天殺的大殷!她一樣不會有事!”

    畫十三暗暗攥緊了拳頭,不容自己有半分勢弱,咬緊了牙關,目光帶有死一般的凜然,做最後一搏,道:“依可汗對十三的了解,我若沒有留後手,怎敢這樣與可汗說開一切?”

    可汗的眼神頓時閃爍不定起來,他看著十三如死灰一般堅決的眼神,慢慢地斂回了目光,看向手中十三呈上來的那份名冊,聳立的渾厚雙肩稍稍鬆弛下來,轉身一步步踱回寶座上。畫十三看著可汗有氣無力地揚了揚手臂,示意侍衛們讓開了宮門。

    好險的一招空城計。

    畫十三心裏長鬆了一口氣,對著可汗,重重磕了三個頭,然後轉身和長靈向宮門外走去。當他前腳剛邁出去,又聽身後傳來可汗熟悉的雄渾嗓音:

    “畫十三,雖然不明白為甚非要回大殷,但是你今去了,他日再見,你我之間,不論兄弟,隻論敵友!”

    話音一落,畫十三怔了怔,緩緩點了點頭,和長靈離去了。隻是,當畫十三離開了羈留十年的大漠之後,重新回到大殷的京都定安城,將遭遇到的人和事,就遠不是今日如願安然地踏出塔矢皇宮大門的他所能料及的了。

    這一路,天地荒荒,風霜淒淒,馬蹄踏過,濺起久違的漫漫風塵。

    “十三少,你不能走的呀!”

    長靈遲疑猶豫著跟在畫十三的身後,有些不安地阻攔道,“我師父曾給你算過命,說你不能離開大漠,否則命裏會遭劫的!我們還是回去吧!”

    畫十三頭戴一頂白紗鬥笠,本就不顯山露水的神情此後更被深藏起來,隻聽見麵紗後柔聲笑語道:“那老頭沒個正形,保不齊他口中的劫就是桃花劫,故意斷我姻緣,我豈能上當?”

    他心裏清楚,以今日這種方式離開塔矢,已是釜底抽薪、孤注一擲,又豈能回頭?不過,他要的就是沒有回頭路可以選。

    “十,十三少!”

    畫十三喊著長靈揚鞭快馬,頭也不回地疾馳而去。馬蹄下的黃沙如退潮般,消逝在身後。漸漸地,他們踏上了寬敞大路,道路兩旁荒草叢生,草間掛滿了濃濃淡淡的白霜。隱約間,已經能望著天地間如困獸一般沉沉入睡、靜謐安詳的帝都了,畫十三手裏的韁繩不自覺收得緊了些,心緒紛紜起來。

    當年逃離的時候,自己是怎樣的惶惶落魄,當時的人和事,就這樣戛然而止了一般。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羈旅大漠的萍飄蓬轉,宛若飛鴻踏雪泥。他不知道十年的時間是如何使當初那個孱弱無助、孤僻自閉的孩子最終活成了今日這般模樣。他隻知道,十年過去了,有人屍骨未寒、沉冤未雪,可是同時,也有人安享榮華、高枕無憂。

    似曾相識的烈風打在左臉上,十三想起了什麽似的,低眸似有籌謀,卻被一陣“咕咕”聲攫去了注意,看到長靈正嘟囔著嘴,牢牢捂著肚子,不禁“噗嗤”一笑:

    “又餓了,是不是?空空老頭整日都是餐風飲露的,你早年跟在他身邊,一直住在山上,我倒頗為奇怪,那時你是靠什麽才填飽這‘不飽則鳴’的肚子呢?”

    長靈撓了撓頭,嘿嘿笑著:“師父說了,靠山吃山!後來...那整座山頭一隻飛禽都找不到了......師父還怪我心眼直,講不明白道理,勸我早早下山曆練去。十三少你說,明明是師父告訴長靈靠山吃山,我把山上飛禽都吃幹淨了,師父又好像不高興似的......是長靈做錯了麽?”

    畫十三忍俊不禁地連連擺手:“沒有沒有,長靈當然沒做錯,是空空老頭太小氣了!走,咱們快些,我帶你去吃京城最好吃的館子去!”

    要不然,十三擔心,這個憨態可掬的長靈恐怕在“聽畫”的高技上再添一個“吃畫”,那可真是畢生難求的賞畫行家。十三朗聲笑了起來,禦馬輕熟地往前方疾馳而去了,然而他微聳的眉間並沒有舒展分毫。

    長靈隻聽見好吃的館子,其餘的話早就略去不聞了,歡喜地說道:“十三少人最好、最心善、最不小氣了!長靈雖然沒法賞鑒十三少的畫,可心裏也是一千個、一萬個‘獨慕十三郎’呢!”

    “長靈,我這頓飯也不是讓你白吃的,吃了我的糧食呢,便得依著我的意思。”十三見長靈一聽到佳肴美食就一臉的憨態癡相,不禁心頭一軟,當他聽到長靈的後半句話,又微微正色道:“記著,進京後,諸事上你都要口風嚴些,還有,也不要再喚我‘十三少’了。”

    長靈開始還在邊聽邊乖覺地點點頭,聽到最後疑惑不解地皺眉問道:“可是十三少,不叫你‘十三少’那叫什麽啊?為什麽不能再叫‘十三少’?”

    “還不是因為你的十三少太優秀了?”

    畫十三提了提嘴角,頗帶玩味地娓娓道來:

    “天下皆知,畫壇中有個風華正茂的倜儻少年,那句‘筆落驚萬象,獨慕十三郎’還不知道傳進了大殷多少閨房女兒的耳裏去了。你不懂,中原女子不似大漠女人那麽粗枝大葉,如我畫十三這般的人物呢,回去是很容易惹桃花的。萬一她們對我芳心暗許,那我豈不是應了空空老頭所說的‘桃花劫’,給自己平添煩惱?所以呢,你記著,江湖上盛名在外的十三郎不曾入京,回去的隻是一個沒名沒分的小畫師,名號——半麵紅。”

    “半?半麵紅?”長靈努努嘴,先把這個稀奇古怪的名號放在了一邊,想起了什麽不得了的發現似的,笑嘻嘻地追問道:“十三...哦不,紅少!長靈知道你為什麽不敢用‘畫十三’這個名字了!”

    十三鮮少見到長靈這樣一臉伶俐的樣子,但據他的了解,長靈這一根筋的並不會想到他隱姓埋名的真正原因,格外驚愕地幽幽問道:“哦?那依長靈之見,我是為何呢?”

    長靈眉飛色舞、有板有眼地解釋道:“一定是為了躲情債嘛!自打長靈追隨你,這麽多年來,大漠裏向你示好的女人就像飯桌上的菜——一盤接著一盤,就沒斷過!可從沒見你回應過誰,多少以身相許、非君不嫁的女人都悉數被你萬年冰山一般的冷淡絕情給拒之門外。究其原因,準是你心裏有個念念不忘的老相好身在大殷呢!也不知是鬧了別扭還是別的什麽緣故,令你回去都隻敢打著什麽‘半麵紅啊綠啊’的名號了。怎麽樣,是不是被長靈說中了?”

    十三被長靈自圓其說的一番說辭給逗笑了,點頭附和道:“是是,長靈分析地頭頭是道。所以,就當是為了我的終身大事,你也得記著我方才交待的話。”

    長靈難得有機會誤以為自己猜中了十三的心思,忙點頭從命,得意洋洋。十三對長靈的一番話雖以玩笑視之,但越是玩笑話就越容易不經意間撞上深埋的心事,他想起了一個人。

    當年他對她的失約成了這些年來紮在十三心頭的一根刺,他也曾托商隊打聽她在京城的狀況,此次回去,也不知有無機緣再會。可即便有重逢的那天,她還認得出自己嗎?自己又要以何名何分去站在她麵前、又要說些什麽呢?是說當年的情非得已,還是賀她官階高升?

    他抬眸遠眺,望見前方遙遙在望、俯視四荒的大殷城樓,它比記憶中的印象更添櫛風沐雨的殘損和不近人情的冰冷,他漸漸放鬆了韁繩,快馬行進了。

    此時,正是街市熱氣蒸騰、人煙繚繞的最繁忙之際,以皇城為中心的周邊茶坊酒肆、商鋪廟宇依次排開,街上,做買賣的大商賈、看街景的公子哥、乘坐錦繡轎子的大家女眷、打馬而過的遊俠兒、背簍化緣的行腳僧,來來往往、川流不息。誰能想到,這看似繁華的大殷盛況下是何等的暗潮洶湧。

    長靈策馬“嗒嗒”地湊了過來,鼻子忍不住東探西探,嗅個不停,時而驚喜歡心地砸砸嘴,時而憂心忡忡地翹翹眉,好像對定安城的評判全憑空氣中流通的食物氣味而已。突然,他轉來轉去地脖子一下子定格了,鼻子對著一個方向嗅個不住,然後情不自禁地問道:

    “十三少!你說的那家最好吃的館子,是不是那邊!”

    “哦?”畫十三回過神來,順著長靈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不禁啞然失笑:“我說長靈啊,你這鼻子可真是神了,正是那家‘鍾鼎軒’——”

    “十三少,小心!”

    十三話音未落,長靈就聽見一陣淩亂急促的馬蹄聲朝著十三的方向橫衝直撞過來,大聲提醒道。

    畫十三還沒反應過來,隻恍惚間瞥見一抹藕荷色的剪影從紅醺醺的夕陽下倏忽飄過,隨之而來的是一段被疾馳的快馬帶起來的飄飄衣袂,隨風掠過十三所戴鬥笠上的麵紗,撲在了他的臉上。這段柔軟絲滑的衣袂如春水漣漪,氤氳著淡淡清香氣息,在十三的鼻尖、唇邊、下巴和頸段一蕩而過,卷起一陣麻酥酥的癢意。

    馬兒受到了衝撞驚嚇後,頓時仰天發出一陣長長的嘶鳴,不停地猛力甩頭,又突然高高揚起前蹄,整匹馬仿佛就快要聳然直立起來,隻剩下兩個後蹄點地,馬背上的畫十三重重後仰,眼瞅就要被狠狠摔到了地上。

    千鈞一發之際,他的目光斜落,瞥見了隨著馬蹄聲一同疾疾遠去的女子正挑著黛眉、凝著秋瞳,翹首遙遙回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