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任是無情也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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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靈身手迅疾如風,一聽到十三有危險,急忙飛身下馬,從半空中一把撈住了受驚之馬頭上所戴的籠頭,死死地把馬從淩空中拉了回來,牢牢按回在了地上。十三因一直緊緊攥著韁繩,後仰的身子也隨著馬兒的漸漸安定而正了回來,在最後一刻幸而未從馬背上跌落。

    長靈製伏了馬兒之後,怒氣騰騰地嘟囔著:“什麽人啊這是!這麽沒命地橫衝直撞是趕著去投胎麽!十三少,你嚇壞了吧?傷著了沒有?”

    長靈邊說著,邊把十三小心地扶下了馬,十三搖了搖頭,對長靈柔聲安撫道:“我沒事。”

    畫十三再望向那女子絕塵而去的方向,驚訝地發現,她勒馬停住的地方不是別處,就是那家鍾鼎軒門口,她飛快地一躍而下,潦潦草草地解鞍係馬枯楊下,三步兩步就竄進了飯館裏,行色匆匆,好像趕赴什麽片刻都耽誤不得之事似的。

    畫十三留意到,這女子一身清麗不俗的藕荷色衣裳好似風露清荷,與京城中女子的綾羅綢緞、錦衣華服大不相同,而方才慌亂間從那縷衣袂上沁入十三鼻腔的氣味,似乎是浸潤很久的冽冽草藥香。

    長靈不知畫十三一直在張望著那女子,隻是聽他不發一言,唯恐是方才在馬背上受了傷又不肯說,擔憂不已地問道:“十三少,是不是剛才扭到了?還是撞到了?怎麽突然不說話了?”

    畫十三望著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鍾鼎軒的喧囂食客中,隨口回道:“我好得很。我隻是在幫你打量那家飯館,她好像有些不尋常。”

    長靈當然聽不出十三話裏的“她”指的並非飯館,隻是心急地重重點頭道:“對!我也聞出來了,他家的熏魚真真和別的地方不一樣,確實不同尋常!”

    畫十三收回目光,落在砸吧著嘴、急不可耐的長靈身上,忍俊不禁地順著他的話道:

    “是是,長靈好品味,他家的招牌熏魚做得最拿手了。走吧,吃飯去。”說完,便大步流星地朝鍾鼎軒走去了,長靈一邊咽著口水一邊緊緊跟了過去。

    還沒走到門口,畫十三就看見鍾鼎軒裏熙熙攘攘圍滿了人,就算生意再紅火鼎盛,裏麵的人也不應該是這樣一圈一圈、密不透風地杵在那裏,分明不是在吃飯,而是在看什麽熱鬧把戲似的。

    十三正要走近細看究竟,隻聽見人群中心傳來“哇”的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緊接著,是一大串粗聲粗氣的男子聲音上句不接下句地嚷個不停:

    “哎呀——親娘啊!蒼天哪!我徐達可就這麽一個親弟弟呀!京城的父老鄉親們哪,你們給我評評理!我弟弟徐飛先是在這飯館吃了什麽狗屁招牌菜,然後肚子疼得滿地打滾,現在昏死過去了,老板說找什麽神醫來救命,他娘的狗屁神醫!這小蹄子上來就要對著我弟弟的肚子開刀哇!大家夥在這給我徐達做主啊!分明就是這館子吃壞了人,老板不知道從哪找來個小丫頭片子來冒充神醫,我看他們就是狼狽為奸,想要結果了我弟弟的命,殺人滅口!可憐我弟弟這畫畫天才啊,我大老遠地陪他來進京邀個功名,誰成想畫筆還沒上手呢,人就、人就一命嗚呼了呀!”

    十三在人群外不動聲色地觀望著。罵罵咧咧的徐達正對著圍聚四周的人群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叫嚷著,唾沫星子四濺,他微凸的眼珠子正萬分悲痛地盯著蜷在地上的弟弟徐飛身上,徐飛臉上已經因為過度疼痛而扭曲萬分,臉色憋得比醬油還深,手臂緊緊地捂在肚子上,痛苦不堪、不省人事。

    突然,徐達眼皮一提,微凸的眼珠子惡狠狠地瞪著站在徐飛跟前的一個人,冷不防地猛然伸出手,搶奪那個人握在纖纖素手裏的尖銳細刀。

    人群見他二人突然起了手腳上的衝突爭執,頓時往後退了幾步,唯恐刀子不長眼,刺傷了自己。十三因此差點被擠出了門外,勉強站住腳後,瞥見了正與那糙漢子徒手搶刀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方才在路上衝撞了自己的騎馬女子。

    “徐公子你快撒手啊!誤會啊誤會!”飯館老板見狀連忙攔在中間勸阻道,“這位京墨姑娘乃是醫術高明的妙手神醫啊!方才她也說了,令弟是腸癰舊疾複發,隻有開刀切除才能治療,眼瞅都快不行了,徐公子,你就趕緊讓京藥師開刀救治吧!”

    京墨?京藥師?

    畫十三聽到這個名字後,原本靜靜觀望的淡淡目光突然閃過一絲波瀾,他往前移了幾步,透過麵紗縫隙和熙攘肩頭望向兩個勢力懸殊的奪刀之人。

    徐達並未聽進飯館老板的半句勸,手頭不肯放鬆分毫。那女子就算再颯爽利落,手勁哪裏能比得上那虎背熊腰的糙漢子徐達。徐達握住了刀柄,先是順著那女子的用力之勢稍一鬆手,然後正打算猛地一下把刀狠狠抽過來。這一抽,刀刃必定會順著那女子的掌心深深割下去,重則甚至會將那姑娘的半個手掌都砍斷了。

    “奪下那把刀。”

    畫十三鎮定喊來長靈。

    長靈一個飛身躍入了人群中,一把按住徐達的手筋,徐達雖是五大三粗的糙漢,但哪裏吃得住這般力道千鈞的巧勁,奪刀的手腕頓時癱軟下來,齜牙咧嘴地求道:

    “啊啊——疼、疼!這位少俠,求你鬆、鬆手!疼——”

    眾人瞧著這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黑衣少俠,身背神秘劍匣,雙目緊閉,別有一番玄虛,紛紛退後,恐怕殃及了自己。畫十三頭戴鬥笠、麵紗深掩,從人群外逆行而上,踱到了人群中心,款步走到了長靈身前。

    徐達在長靈的把持下掙紮亂叫個不停,飯館老板見這幾個人越鬧越大,連忙勸阻道:“這位少俠,還請你高抬貴手。徐公子,你也稍安勿躁啊!”

    老板見長靈仍是未放開徐達,而是側著頭偏向站在他身邊的頭戴白紗鬥笠的白衣公子,似乎在等他發話,老板為難地看向隱於麵紗後的文弱公子畫十三。

    畫十三波瀾不驚的目光滑過滿嘴哀嚎的徐達,落在了他早已尋覓良久的女子身上:

    乍一看,她並非那種美豔不可方物的天姿國色,但卻越看越有一種叫人移不開視線的舒服勁,那是一種美人在骨不在皮的耐看與精致。恬靜柔和的鵝蛋臉收於下巴尖俏處,黛眉橫掃幾分颯爽英氣,朱唇微噙著溫婉笑意。

    最厲害的是一雙秋瞳,眸色由七分琥珀與三分水色蕩漾而成,波光粼粼、美不勝收。她默然低眸時,眼裏布滿了江南七月的煙雨迷濛,你很難看穿盈盈秋水後是怎樣的故我堅持和暗藏心事。而當她眉梢眼角不經意間稍稍那麽一提,便溢出說不盡的種種風情。這種清麗與嫵媚的交織,正是多少知情識趣的男子求而不得的十足女人味。

    而她對自己這種動人心魄的美似乎渾然不覺、全無概念,白皙紅潤的肌膚上隻是薄施粉黛,一頭烏黑柔順的秀發輕挽成一個雲髻,髻上隻斜插著一支簡簡單單的綠檀簪子,從妝容到服飾,素潔而幹淨,絕無半點多餘累贅,整個人展露於外的永遠是一副幹練利落、永遠待命的姿態。

    若論世上的佳人絕色,畫十三見也見過不少、畫也畫過不少,但眼前這個柔而不弱、清而不冷的女子卻莫名地微微觸動了他的心曲,看到她的這雙眉眼,他心裏不知怎麽想到了句話:

    孤意在眉,深情在睫。

    也是到後來十三才知道,原來今日對她的莫名感覺竟可以一直追溯到很久之前的記憶深處。

    此刻,她的一雙秋瞳隻顧著落在蜷在地上的病人身上,隨著病人臉色越來越麵如死灰,她的秀眉越蹙越深。她抬眸掃了一眼被長靈鉗製住的徐達,接著,一伸手抄起了桌上燃燒旺盛的燭台,將攥在手心的細刀對著熊熊的焰火一遍又一遍地滑過,刀刃鋒芒畢現。

    她不曾抬眼,柔聲細語卻自有威懾地說道:“把他抬到桌子上來,快。”

    老板聞言,正要趕緊俯身抬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徐飛,不料這時徐達仿佛受驚的走獸一般從長靈手裏拚命掙開,撒潑發狂似的衝到了京墨麵前,猛地攥住了京墨拿刀的細腕。

    京墨一時有些吃不住這突如其來的蠻勁,眉心一抖,但手上還是勉強忍住,不曾鬆開刀柄。畫十三透過麵紗,將京墨的神情悉數收在眼底,眼眸微動,正要上前做些什麽,卻被京墨接下來的行動微微驚住了。

    京墨鎮定自若地看著已經急得紅了眼的徐達,隨後忽然揚手,拔下了頭上僅插著的一支綠檀簪子,舉在了徐達眼前,語調平平但一臉凜然攝人地緩緩說道:

    “病人危在旦夕,我不願作無謂糾纏。若未能救人性命,京墨形同此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