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伶俐公子俏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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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公子有備而來。”
京墨一下子明白了包袱裏裝著些什麽,臉上的溫婉頓時辭色斂去了大半,“不借奇技淫巧之術略積薄財,何以養我平生心頭所好。”
“算了算了。”京墨見畫十三眸色微凝,便擺了擺手,開門見山道:“自我入京之後,登門者皆為求醫問藥耳,再無人提及'矯妝術'三字,公子是第一個。”
“京藥師說笑了,”畫十三笑意清淺,淡淡說道,“若非你行事低調,有意藏拙,恐怕這小小沁園早已被踏破了門檻。”
“並非如此。”京墨眼眸微黯,娓娓回道,“'矯妝術'本是我為治愈許多麵生胎記、瘡疤、醜印之人的心病所研製出來的,後來倒越走越遠。找我為之矯妝的人無不來自江湖,他們以為換副樣貌就能換個活法,但京城裏的人卻並不需要。”
“也對。天子腳下,昌盛之地,百姓安居,從容一生。想來,倒確實無需考慮換不換個活法的事。”畫十三心裏頗為感觸於京墨研製'矯妝術'的初衷。初衷越是柔善幹淨,而後越走越遠越偏離,就越證明了她高價為人矯妝的愛財之心。她的弱點越明確,畫十三就越安心,這樣他才更有把握。
“人在這裏,不經意間初心百轉,無需'矯妝術'便已麵目難辨於昨。”京墨秋瞳低回,等閑視之地平平道來,她抬眼望向若有所思的畫十三,改口換去了幾分唏噓口氣,似問非問道,“看來,公子從江湖來。尚不知公子姓名?”
“半麵紅。”畫十三伸手緩緩打開了撂在桌上的包袱,推向了京墨的麵前,一捧燦燦的光投在了京墨的眼底。他想,聽她方才幾句話,可見她是個心懷幾分丘壑的女子,到底會不會真如長靈打探來的那般是個小財迷?
“一、二、三...三百兩。”京墨眼底含光地喃喃自語,點數了這一包銀兩,略頓了頓後,抬手把包袱合上了,向畫十三推了回去。
“京藥師,這是何意?我這可是按照你在江湖上開出的價錢準備的,一分不少。”畫十三打量著眼前深蹙峨眉,細細思量的女子,心裏鋪陳著下文。
“理由。”京墨從盛有三百兩白銀的包袱上緩緩收回了目光,盯著畫十三的眼睛,款款說道,“給我一個答應你的理由。從前矯妝,有人是為躲避仇家追殺不得已改頭換麵,也有人是為了離群索居不被親故之人認出來才矯飾真容,甚至有女人為了博得心上人——”
“多加一百兩。”畫十三注意到京墨身後的架子上最隨手可及的地方放著一個光亮如新的算盤。對於一個時常撥弄算盤的人,有什麽理由比得上加錢呢?
京墨隻被打斷了一須臾,接著繼續娓娓說道:“有的女人為了博得心上人的垂愛不惜換上另外一副容顏,而有的男人為了躲避家中妻子的——”
“再加二百兩。”畫十三目不轉睛地盯著京墨的眼底,語氣堅決,絕無半點假意的篤定說道。
這次京墨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定定地看了畫十三片刻,然後轉身拿出一個算盤,纖纖素手如飛似的撥起一通啪嗒之聲,好生嫻熟漂亮,口中念念有詞道:
“草藥費:天山冰蓮草半兩、南海枳蓂子十錢,還有四季不同時序所開的第一株花的花蕊......”
果然,這個小財迷意在抬價罷了。畫十三皺著眉聽她煞有介事地念些有的沒的,正要開口繼續加價,隻見她靈活翻飛的指尖戛然而止,驀地抬起頭來,將一隻蔥白玉手伸在畫十三眼前,五指翹立。
“五百兩?可以。”畫十三此番回京,把這些年在塔矢積攢下來的塔矢幣悉數兌換了過來,區區五百兩,不過九牛一毛。
“是再加五百兩。”京墨抬價時倒是十足落落大方,眼底仍是不減分毫的一派清涼如月,她蹙眉溫言道,“對不住啊,半麵紅公子,漲價了。”
“小事。”畫十三掃了一眼算盤上顯示的數目正是八百兩銀子,他注意到方才她撥動時用的是減法,而不是按照所需藥材一樁一樁累加起來的,難道是,她有什麽需要用錢的地方還差著八百兩銀子?
“京藥師,這裏總共一千兩。”畫十三又掏出一疊銀票,連同桌上這包銀子一起推給了京墨,“我要你再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京墨收起了算盤,清淩淩的目光掃過桌上這一大筆錢。
“聽說京藥師為人矯妝,還要留下一張真容畫像。這二百兩銀子,就當抵過在下不值錢的一張真容了。”她要一張真容畫像能有什麽用?畫十三自然不肯把這樣的把柄拱手相贈,還好,在她這裏,什麽問題也不過是銀子多少的問題。
“不可能。”京墨置地鏗鏘地回道,並拿出二百兩銀子奉還給了畫十三,“真容畫像我是要留底的,倘若被我矯妝之人為非作歹、殺人放火,我便將這幅畫像送到官府去,斷斷不會為虎作倀。否則的話,我不知會背上多少'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罪孽。”
“再加一千兩。”畫十三聽這女子言語間竟頗有義憤填膺的男子氣概,但總不過是在增加抬價的籌碼罷了。
京墨眸中的一對盈盈秋水頓時像結了冰似的,冷冷地映著畫十三平靜無瀾的如玉容顏,緩緩開口道:“再加五千兩。”
畫十三先是閃過一絲錯愕,看著眼前這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仍是繃著一臉莫名的堅持,也不知她在堅持什麽,他滿眼漫起了濃稠的笑意,層層漾了開來,毫不猶豫地去伸手掏錢。
“——我也是不會答應的!”京墨冷冷地把桌上的一筆錢重新推回了畫十三麵前,語氣溫溫軟軟但卻自有隱隱帶有一種山河不移的不可動搖,“矯容術不過一門手藝,並無善惡之分,善惡在人心。若連交出真容畫像的誠意也沒有,我京墨是斷不會為之矯妝的。”
畫十三掏錢的手一時凝滯住了,他看了看被推回來的銀子,又無聲地打量了京墨幾眼,不由眉頭漸凝,眼神略略變化了些,微微正色道:“京藥師,你也說了,善惡在人心,若他非要去作惡,任誰也攔不住,更別說區區一幅事後諸葛般的真容畫像,而且,你就不怕此畫會給你招致滅口之禍嗎?你憑什麽相信交畫留底有用呢?”
“賭。”一字凜然,瓷實落地,不似女子之語。
“賭?”畫十三不禁啞然失笑,“賭什麽?賭人心善惡嗎?”
“賭我的眼光。”京墨不疾不徐地從容回道,“眼觀心,心生相,我有我的判斷去決定要不要信他。”
小小女子就是小小女子,直接說全憑女人的直覺不就得了?不過,畫十三見她一股子倔勁心裏不由自主地十分動容。一點賭性,他又何嚐沒有?從冬藏之夜與可汗的對峙周旋,到重返京城之後將要麵對的種種,何嚐不也落在一個“賭”字上。
“若是你賭錯了、看走眼了怎麽辦?”畫十三墨眉微揚,不深不淺地笑問道,“依京藥師的眼光,在下是不是可信之人呢?”
“涼拌。”京墨秋瞳一斂,淡淡地掃了畫十三一眼,“昨日飯館,眾人圍觀看熱鬧,唯獨紅公子出手幫忙,支走徐達,故而,我信。不過,若是紅公子執意不肯把真容畫像交給我留底,那麽矯妝無望,還請公子另尋高人吧。畢竟,我有我的規矩。”說罷,她對畫十三抬手送客。
“......”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好奇心害死貓,那麽一定是執拗心害死人。她信他就好,說明在飯館時他沒白動心思,畫十三心裏暗暗忖度著,不過可惜,她信錯了人。
“京藥師的規矩好像也不是堅如磐石的啊。譬如矯妝術要價三百兩轉眼也能變成八百兩不是?那麽要不要真容畫像,似乎也可以靈活變通呢。”畫十三大概是在給她最後一次機會。
“我的頭條規矩是,”京墨理所應當地淺笑著說,“我的規矩我說了算。”
“......”
好個執拗如斯的奇女子,可惜你的性命就未必由得你說了算了,怪隻怪,他接下來要走的路,恰似從懸掛著一把利刃的砧板上輾轉求存,而係著這把無情刀刃的也隻是比世道時運更微薄三分的一縷遊絲罷了,他如何禁得起一絲一毫的風險漏洞?哪怕是交到別人手中的一幅畫,也有可能一招走錯,滿盤皆輸,可他輸不起,所以一步也不能走錯。如此想著,畫十三眼皮驀地跳了一下。
“這是畫像。這是八百兩。請京藥師過目後,就開始吧。”畫十三心裏已經存有一念,從懷中乖乖掏出了一張簡簡單單的自畫像,最後一次把銀子鄭重其事地推到了京墨眼皮子底下。
京墨緩緩展開畫像,畫中人倜儻俊俏,如玉如琢,宛若芝蘭玉樹,堪稱公子世無雙,若單看畫像,難免叫人生疑,世間哪有這般玉人?可看了真人,才知畫像尚遜色三分。
“你想化成什麽樣?”此時,門外已是朝霞漫天,冬日清早的明朗初陽將一室照得通透朗然,京墨目光盈盈地凝望著眼前的公子,一襲素白長衫,皎如林間雪,謎似海底月。
“我給你講個故事。”畫十三難得語氣如此平易近人,眸色深不見底地款款道來,“有這樣一個人。算命的神棍說,很不巧,他出生的時候,恰逢天生異象,彗星襲月、運交華蓋。他七歲那年,全家死於戰亂,隻有他一人幸免於難;他十歲那年,師門全部覆滅,隻留他一人獨活於世。你知道這個人有什麽特別之處麽?”
“特別...慘?”她和緩又溫柔地接著茬,卻沒想到,畫十三半真半假的話裏有那麽幾句直直地戳中了京墨的心,令她隱隱湧起一些同病相憐的心情,她又問道,“他是誰?又為什麽遭受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