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此時相望不相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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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沒什麽特別之處。”畫十三略微低眸,眼裏一片幽窈,回想著每每起風時,左臉上烈火灼燒一般的疼痛,而這疼痛來自於記憶,“隻不過,他的左臉上長了一大片很不吉利的紅胎記,因此名號——半麵紅。”
“明白了。”
京墨凝眸看著畫十三光潔如玉的臉龐,聽故事的平靜目光頓時如山澗激石,陡生波瀾。
聰明的女子不但能聽出弦外之音,而且不會毛毛躁躁地過多追問,這是善解人意的溫柔。畫十三看著京墨轉身款款向“研藥室”走去,開始對這個女子的背影有了更深的印象,但也隻能到印象為止了,再深一分,之後如何下得去狠手?
“對了。”畫十三看見她驀然回首,似乎發問什麽,她略作躊躇,然後如風攬月一般輕輕蹙眉,好像關切一般柔聲問道,“方才你口中他的故事,都是真的麽?”
“故事就是故事,和胡扯沒什麽兩樣。”畫十三淡淡地回望著這個言語溫柔純善的身影,麵無表情地說道,“有勞京藥師為在下矯妝了。”
其實他不算胡扯,隻是顛倒了因果。信口胡謅起來,他說是因為出生時何種星象、何種不吉利的胎記才遭遇了命途多舛的種種,但實際上,何嚐不是這些經曆將他一步步送到了不得不找矯妝高手來為他畫上半麵胎記的這般田地?
“周太傅......”畫十三在心裏冷冷地念了一聲這個名號,馬上就要去畫館了,馬上就要見到畫館裏負責考核的周太傅了,他不禁重重合了合眼。
此間雖已足有十年變遷,但若不是萬無一失,結果必是萬劫不複。畢竟,此番闊別歸來,除了握著畫筆的手和一步步遙遙在望的心力籌謀,他一無所有。哪怕隻有一絲風險,也無異於刎頸一刀——落不落刀對方說了算,活不活命上天說了算。他絕不容許自己這樣被動無力,十年前他縱無力回轉分毫,十年後他如何能再任人宰割?
這時,一陣“叮叮咣咣”的窸窣聲響打斷了畫十三的思緒,他轉頭看過去,從那卷寫有“研藥室”的簾子背後,京墨滿懷簇擁著一大堆瓶瓶罐罐,全是稀奇古怪、見所未見的藥品。
“還愣著幹嘛?快來幫把手。”京墨一掀開簾子就看到畫十三在深蹙濃眉,凝眸思索著什麽,便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畫十三聞聲,幫著京墨把這一堆亂七八糟的藥瓶子藥罐子一起擺到了桌子上。他一臉茫然地看看桌子上琳琅滿目的瓶瓶罐罐,問道:“京藥師,這麽複雜的麽?”
“公子這般人物,還會嫌什麽東西複雜麽?”京墨抿嘴一笑,道:“這些呢,都上好的矯妝之物。不能讓公子的八百兩銀子白花不是?不化個天衣無縫的妝,如何不動聲色地登上各自的風月場?”
嘖。好一番柔聲細語的冷嘲熱諷。
他看著京墨一接觸藥品就頓時換上了認真肅然的藥師風範,開始著手鼓搗這些散在滿桌子上的藥瓶藥罐。她先是像買菜一般,從琳琅滿目的藥品裏拿出這個聞聞、撿起那個瞧瞧,然後像炒菜一般把挑好的藥品倒進了藥缽裏,開始時顏色鮮豔詭譎,氣味芬芳怡人,甚至泛著幽幽綠光。畫十三鼻翼微動,也不知是嫌棄還是焦急地凝眉抿嘴,靜靜望著她倒進最後一種藥水後。
突然,“砰”地一聲,藥缽裏傳來一聲爆炸,震得桌子邊的幾個瓶瓶罐罐滑墜在地,一時間“劈裏啪啦”重重砸在了耳裏。
“小心!”畫十三見狀,飛快地從椅子上一跳而起,擋在了京墨的身前,又急忙從桌上抄起一個茶碗,反手扣在了“呲呲”冒著的藥缽上,轉過頭來對這個鬧出這麽大動靜的麻煩女人皺眉道,“你做什麽?不要命了麽?”
說罷,他的目光從被他喊得一愣的京墨身上冷冷地收了回來,轉而繼續警惕地靜觀著餘響仍然窸窣不絕的藥缽,猶恐再發生什麽意外爆炸。忽然,他耳後傳來一陣咯咯笑聲。
他轉頭一看,身後女子的兩汪秋水此時正溢滿笑意地彎彎翹起,宛如清秋夜空中的上弦月,一張潔白如瓷胚子的臉上沾了一抹藥缽裏迸濺出來的黑糊糊痕跡。隻見她一點櫻唇莞爾揚起,笑問道:“公子,你緊張什麽?”
畫十三眼眸一滯,多少年了,他什麽風浪沒見過,何曾知道“緊張”二字怎生書寫?
“我緊張我的藥。”
畫十三的目光直接從京墨笑意盈盈的眼眸躍了過去,落在了再無動靜的藥缽上,毫無波瀾地淡淡說道:“在下為了此來可是下了大價錢的,矯妝完成之後,京藥師願意搞什麽爆炸都行,就是搭進了性命進去也與在下無關。”
“你——”
京墨見他不但一臉冷漠如雪的,而且說話如此無情無義,心裏不禁犯起了嘀咕,這個怪裏怪氣的公子,她抬價的時候做出一副一擲千金的爽快樣子,沒半句討價還價的話,事後倒知道心疼銀子了?看來一定是個外強中幹的窮書生,也不知攢了多少年的銀子來撐撐場麵罷了。
“——你倒不必緊張藥。”
京墨就算心裏惱了,可一張花容上總能保持著和顏悅色,她從容回道,“這點小爆炸,不過是研製新藥時常有的動靜罷了。”
小...爆炸?常有的...動靜?
畫十三重新打量起麵前這個女子,她的眼底分明寫著對他的不滿和慍色,但臉上仍是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淺笑溫柔,映著門外傾瀉進來的燦燦朝霞,她紅粉如花瓣的臉頰上沾有的一抹黑糊糊汙漬顯得十分俏皮又有點...可愛?
他不自覺抬起了手,手心蜷了蜷後,硬生生地轉了個彎,伸手拂去了桌子上的零星粉屑:“你...你平時一個人悶在這園子裏,鼓搗的都是些這麽危險刺激的事嗎?”
“好玩啊,”京墨一邊絲毫不以為意地隨口回道,一邊端起爆炸過後的藥缽,一副藥師的口吻對畫十三發號施令道:“坐下。試試本藥師精心研製的舉世無雙京字號矯妝藥膏!”
“嘔——”當畫十三見到京墨在他眼前揭開藥缽蓋子時,忍不住一手捂住了口鼻,“好臭。”
藥缽裏,各種藥粉藥液經過那一聲爆炸已經柔和成一團朱紅色粘稠糊物,有些惡心也就罷了,而且上麵還冒著嫋嫋的金黃色氣體餘煙,這氣味飄到畫十三的鼻腔深處,激起一陣令人作嘔的惡臭。
“因為我加了貓屎啊,”京墨一臉坦然,不覺得有何不妥,也不理會畫十三瞪大的眼睛,拿著一支幹淨的小毛筆,蘸了蘸藥缽裏的糊物,款款交待道:“貓屎可是點睛之筆,能讓這胎記持久自然,塗上幹透了之後就不臭了,保證無毒無味。喂,這位公子,請你配合一下,快把手從鼻子上挪開,這臭味可足足值八百兩銀子呢!”
“......”
畫十三不但沒有鬆手,反而驀地一下忙把另一隻手也緊緊掐在了鼻子上,一雙星眸絕不退縮地凝視京墨。
京墨看他這副樣子無奈地抿了抿嘴,好在左臉該矯妝的地方沒被掩住,她趁著藥缽裏的糊物還未結塊蒸幹,忙一筆一筆在他臉上勾勒起來。
畫十三口鼻緊掩,隻剩下一雙熠熠星眸裏映著近在咫尺的京墨,在門外斜進來的明媚陽光照耀下,他甚至能清楚地看見她光潔如玉、紅潤粉嫩的肌膚上的透明絨毛在細細發光,蹭了黑的臉上更顯白皙嬌俏。不過,他不是不舍得幫她揩去,或許,是不敢。
她越是全神貫注地湊在他的左臉上一筆一筆描摹,他越是能感覺到她均勻而溫熱的鼻息撲在他溫涼的眼睛上,每一呼、每一吸,都在他心頭撩撥起綿綿的癢意。
他也能感覺到,纖細的筆端因為她溫柔的筆力而變得更加柔軟,她清涼的袖口冷不防地拂過他的耳畔,但拂過的卻更像是炙熱沸騰的水汽,把他的耳畔和臉頰灼地一片通紅。
京墨似乎覺察到畫十三的臉色有些不對,眼眸微轉,將將與他近在咫尺地四目相對。可就在十三快要迎上她的眼睛之前,他忙把視線移開了,他不敢這麽近地直視她萬頃柔波瀲灩的眼眸。京墨不明所以地兀自抿了抿嘴,繼續描摹胎記了。
當畫十三目光一轉,卻突然瞥見了內堂裏的一幅畫,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幅雖然著色清淡低調,但難掩其卓越畫功的一幅潑墨山水圖,雖然隻是這遠遠的一眼,那幅畫卻帶給十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幅畫的畫法他似乎熟悉,但絕非親切,好像是......
“呀!畫錯了。”
畫十三的思緒被京墨的聲音打斷了,更被她接下來的舉動驚起心頭好一番波瀾。
京墨不小心把最後一筆畫錯了之後,擔心稍晚一秒這藥物就會風幹凝住,來不及找來手帕擦掉,忙挑起小指的指肚,一下一下地輕輕拭去畫錯的多餘部分,任由畫十三如臨大敵一般渾身緊繃,木木地感覺著她一觸生涼的指尖在自己臉上蜻蜓點水一般極輕、極柔地掠過。而她的小指肚也染上了一點與他臉上同樣不可磨滅的朱紅色。
他不由自主地徑直凝起深邃明亮的眸子望著認真專注的京墨,她終於拭去了剛才不小心畫錯的部分,眼眸一轉,卻撞上了十三深不見底、燦若星辰的眼睛。此刻,兩個人的距離近到不超過零點一公分,默然四目相對,竟都忘記了移開目光。
畫十三掐住鼻子的兩手不由地一鬆,突然有什麽東西從他的袖口滑落出來,“噔”地一聲墜在了地上。
京墨聞聲,回過神來,從十三的眼底移開目光,卻在地麵上看到被自己折斷在飯館的那支最為心愛的木簪。令她驚喜不已的是,中間被自己親手折斷的斷口,此時已被給縫合傷口的桑皮線給纏合完好。她急忙俯身拾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在手心摩挲。
轉念之間,才想到這木簪是修複於何人之手,又是偶然滑落於何人袖口。她不禁微挑黛眉,顧盼含情的兩汪秋水裏帶著三分疑惑,望向畫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