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話鋒百轉擯異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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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十三看到,周榮抬手不偏不倚直直指著的人正是自己,漠然的眼睛直勾勾望著的也是自己,他的心裏不禁“突”地一下,仿佛被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擊中了,從腳底到頭頂,從心髒到皮膚,頓時感到一陣生猛強烈的麻意席卷全身。

    十年未見,難道周榮一眼便認出麵前這個麵生胎記、籍籍無名的小畫師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麽?

    短短須臾,畫十三腦海中閃過無數思緒,但仍壓住了心裏翻江倒海的一切情緒,麵不改色、從容不迫地一步一步從人群走向周榮。

    所有的畫師看到被周太傅一來就叫過去的人不是大長臉,而是剛才絲毫沒有存在感的一個白衣公子,無不麵麵相覷、不明不白,包括徐氏兄弟和長靈,都疑惑不解地靜靜站著。

    畫十三離周榮越來越近,他抹去目光中所有不該有的波瀾,淡淡地迎上周榮的目光。他注意到,周榮的淡漠眼神中充其量隻有狡黠和隱隱的憤怒,並沒有認出薑黎弟子後應有的震驚和殺意。

    畫十三看著映在周榮的濃黑眼眸中自己臉上的暗紅胎記,漸漸鬆開了緊咬的牙根,恭謹地欠身行禮道:

    “在下畫師‘半麵紅’,初來乍到,不知周太傅有何差遣?”

    周榮細細地打量著畫十三臉上的半麵胎記,畫十三的拳頭暗暗攥緊,心裏已經思量著,如果周榮懷疑自己的身份,該如何編造說辭來應對。

    但周榮沒有一絲試探畫十三身份的意思,而是叫畫十三轉過身去,麵對著這群畫師。接著,周榮把目光落在了方才被嚇得癱軟跪地的那個長臉畫師身上,知道他就是剛才說出那番輕蔑之語的人。眾人感到了周榮淩厲的目光落在了何人身上,紛紛挪步到了兩邊,隻剩下大長臉匍匐在中間,磕頭不迭。

    周榮臉上堆砌著笑意,可目光卻沒有半點溫度,對大長臉問道:“方才那句‘百年出周榮、千年出薑黎’是不是你說的?”

    大長臉帶著哭腔哆哆嗦嗦地回道:“周、周太傅,是晚輩心直口快、口無遮攔!我知罪了,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好個‘心直口快’!”周榮先是幹笑了兩聲,然後突然把淩厲的目光轉到了被他叫到麵前的畫十三的臉上,一臉深不可測的笑意指著畫十三,氣定神閑地對大長臉繼續說道:

    “你這千年、百年分得很清楚,很有曆史眼光,我很欣賞。你看見這個白衣公子了麽?來,用你獨到的曆史眼光賞鑒賞鑒他臉上這紅印子,我聽聽。”

    大長臉見周榮不是直接問責發落自己,而是問些莫名其妙的話,心裏更加發毛,怯怯地看向周榮,又瞄了一眼周榮所指的站在他旁邊的一個白衣公子,不知道也不敢說些什麽,隻支支吾吾地嘟囔著“恕罪啊、恕罪”的話。眾人的目光也都投向了周榮所指的白衣公子和他臉上的暗紅胎記,紛紛揣測他是何來曆,與周榮有何瓜葛。

    畫十三脊背一涼,他沒想到,自己第一次再見周榮,就把自己最有風險的胎記引人注目地暴露於包括周榮在內的畫館所有人的眼前,他不知周榮為何把話鋒突然轉到自己的命門——紅印子上,難道他真的一眼就從人群中看出什麽來了?

    “怎麽,此刻讓你說你倒是沒話了?”周榮輕瞥了支吾半天的大長臉一眼,煞有介事地娓娓道來:“好啊,那就讓周某來按照你的意思說說這位紅印公子。我記得,史書上記載,兩千年前的古齊國,有一位皇後臉上就生有這樣的紅印子。按照你方才的說法,百年出一個周某,千年出一代薑太傅,若論起來,這位‘半麵紅’公子可是兩千年才出一位的大人物。我說得對不對?”

    畫十三懸著的心不禁晃了一下,原來周榮似乎並不是識破了自己的胎記,而是因為在眾人麵前不好因為那一句話就處置了大長臉,所以才隨口挑中了自己臉上的這塊紅印,來借題發揮罷了。

    他心裏不禁翻騰出一陣厭惡和警惕。他知道,按照周榮的性格,隻要是掀他老底、戳他痛處的人,不論有意還是無心,不管高低貴賤,以他狹隘之極的肚量都是斷斷容不得的,接下來,還不知道那大長臉接下來要被周榮怎樣擺弄。

    大長臉一聽周榮這句“對不對”問得他答“對”不是,答“不對”也不是,可他哪裏敢回個“不”字,隻是一個勁的磕頭認錯道:“周太傅,是我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是我胡說八道!求太傅恕罪!”

    周榮繼續別有深意地問道:

    “我且問你,是不是長這胎記的人兩千年才出一個,長不出這樣胎記的平平泛泛、比比皆是?”

    大長臉根本不知道周榮抓著那位白衣公子的胎記做的是什麽文章,隻唯唯諾諾道:“是、是。”

    周榮繼續和顏悅色地問道:“我再問你,皇上呢?皇上臉上可長有胎記?”

    聽了此話,畫十三的心頓時一沉,原來周榮七拐八拐地意在把大長臉的話頭掛到皇上身上去,這樣的話,隻需要在言語上稍加引導或曲解,就能讓這個對周太傅出言冒犯的小畫師轉而背上冒犯聖上的罪名,畫十三的眉峰越凝越深。

    大長臉已經被周榮前不搭後的東一句、西一句問得直發蒙,當時雖平民無法得窺天子龍顏,但想了想坊間消息,大長臉十拿九穩地回道:“沒、沒有,皇上沒有長這樣的胎記。”

    周榮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登時變了臉色,話鋒犀利狠絕地喝道:“混賬!你好大的膽子!你是說,皇上也是平平泛泛的庸庸之輩,連這個沒名沒分的小小畫師都比之不如嗎?”

    此話一出,全場的畫師們、畫僮們紛紛跪在地上。畫十三也膝蓋一折,隨眾人跪了下來,嘴角不禁扯過一絲厭惡的苦笑,對大長臉來說,唐突周太傅事小,可周榮這話鋒直指對皇上大不敬的罪名,輕則小懲,重則大刑甚至斷頭,都是這位周太傅一句話的事罷了。

    大長臉已經被嚇傻了一般,臉色頓時煞白,腦子嗡的一下蒙了,顫顫巍巍地癱伏在地上:“我沒有、我沒有啊!”

    周榮冷冷說道:“你對我周某出言不遜便也罷了,竟還敢對皇上如此大不敬。來人啊,把這以下犯上之人施以拶刑,逐出畫館、趕出京城!”

    話音狠狠落地,眾人聽到“拶刑”無不戰戰兢兢,刺溜一陣麻意從背脊竄到了手心。

    “拶刑”又稱拶指,是用拶子套入手指,再用力緊收的一種酷刑,畢竟十指痛歸心,這本是官府對女犯慣用的逼供之刑。但卻被周榮看中了此刑,就一直用在了畫師的手上,施過拶刑之後,雙手必廢。

    大長臉一聽到“拶刑”二字,嚇得屁滾尿流,止不住地哭爹喊娘,死命地磕頭求饒,但周榮絲毫不為所動,揚了揚衣袖,便有一行畫館官兵將大長臉拖走了。任由他悲慘的哭嚎回蕩在滿堂畫師的耳畔:

    “我冤枉啊!我什麽也沒說錯啊!冤枉啊——”

    餘下全部的畫師們還跪在地上,聽這慘叫連連,也不禁心驚肉跳,不寒而栗。畫十三默然頷首,牙根漸漸咬緊,深深的厭惡之感湧上心頭。

    真不愧是周太傅,腦筋輕輕一轉,平白幾句沒頭沒尾的話就能名正言順地料理了一個他看不過眼的人。畫十三看著眼前這個一身雍容華服的人,心裏不禁枉自唏噓,十多年前翰林畫苑的那個勤懇謙恭的“翰林雙絕”之一的周榮,是怎麽變得那般心狠手辣到能對摯友知己下毒手,又是怎麽變成今日這副道貌岸然、擯斥異己的官場嘴臉?

    周榮半垂著眼眸,聽著大長臉已經被帶遠了,然後對跪在地上的畫師們微微揚手,心平氣和地說道:

    “你們起來吧。今日大殷畫壇的群英俊傑能共聚一堂,足使畫館生輝,我亦歡喜欣慰。此次聖上禦筆親傳的'螢火令',乃是何等難得一遇的良機想必諸君心中有數。我提醒各位,謹言慎行,不要因小失大,斷送了自己的畫師前程。”

    畫十三聽出來,周榮雖未明說,但也是用借嚴懲大長臉來殺雞儆猴的意思,眾人稍一聯想方才那個大長臉的下場,紛紛點頭稱是,不敢妄言半句。

    周榮滿意地微微點頭,繼續交待道:“今天你們先好好休息,準備明日的畫館初試,初試過後,將會有半數畫師憾然離館。初試的地點,就在畫館的這個大堂。可都記住了?”

    眾畫師作揖回道:“記住了。”

    這時,畫館門外突然急匆匆地跑進來個佝僂的人影,畫十三瞧著,來者穿的是素羅布衣的上等仆人衣裳,神色匆忙,似乎有什麽要緊的事急著告知周榮。

    周榮一看,是自家的羅管家一臉焦急地專門從府上找到了畫館來,以為又是家中的那位又在胡鬧些什麽,有些不耐煩地對羅管家冷冷道:“可是郡主派你來找我的?你沒看見我在畫館正忙著麽?”

    羅管家抬眼掃了堂上的眾畫師們一眼,花白的眉頭擰成了一股,想說什麽話又生生咽下去了,看見周榮身上還披著大氅來不及解下,轉了轉眼珠子,哈腰道:

    “郡馬爺哪裏的話,郡主體諒郡馬爺在畫館操勞,不敢叨擾。郡馬爺忙得大氅都忘了脫,奴才幫您拿著!”

    說著,羅管家走到周榮身邊,幫他解下大氅時,趁著其他眾人們不注意,湊在周榮耳邊竊竊私語了幾句話。畫十三隱隱約約間,聽見管家說了什麽“找到了那個人的下落”之語,便再聽不真切了。

    畫十三注意到,隨著羅管家的耳語,周榮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眼神先是閃過一絲驚喜,好像終於聽到了什麽期待已久的消息,而後又漫上了滿眼的淩厲與狠愎。

    羅管家悄然說完後,順其自然地收起了周榮的大氅,靜立一旁。周榮皺著眉頭,緊抿雙唇,思索了片刻後,似乎想好了什麽安排似的,嘴角抹過一絲勢在必得的狡黠笑意,他又端起了懾人的架勢,對眾畫師交待道:

    “明日初試有變。地點不在畫館了,轉為春滿樓。”

    眾畫師們先是一怔,然後一下子議論紛紛、嗡嗡地炸開了鍋,有的小聲嘟囔道:

    “這春滿樓可是全京城最大的青樓啊,怎麽會選這麽個地方呢?”

    “難道初試考核的莫非是......周太傅不會還有這種癖好吧?”

    “噓!你小點聲,總不會讓咱們去畫春宮圖吧......”

    畫十三聽到“春滿樓”這三個字,也是暗自驚疑。他想到了今天一大清早,去沁園找京墨的途中,路過的燈紅酒綠之所正是春滿樓,而且還被樓外攬客的曼曼著實糾纏了一番。

    可是最重虛名的堂堂周太傅為何突然要紆尊降貴地改口去春滿樓呢?若是為了初審公事,怎麽沒有一開始就把地點定在春滿樓?若是為了男女私情,怎麽敢這麽明目張膽地帶眾人過去?這春滿樓就算是京城最大的青樓,左不過藏著京城最多最美的女人,還能藏著別的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