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畫館清寒正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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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十三與長靈帶著一身瑟瑟風塵,來到了雕樓畫棟、輝煌浩大的畫館樓下,發現門外隻有寥寥幾個人在簽到入館。

    畫十三抬眸向館裏張望,發現裏麵人頭攢動,原來畫師們大多及早地趕來排隊了,畢竟這是畫館廣納畫師的最後一波,像畫十三這樣在正常的晌午時間不早不晚到的,倒成了不思進取的異類,館裏畫師們之間開展的明暗較量、激烈競爭,可見一斑。在畫館進門處,有幾個小畫僮負責記錄入館畫師的名冊,畫十三款步走了過去。

    小畫僮見畫十三一身清淺素淨的白衫,臉上又長有嚇人顯眼的一大塊胎記,一看就不是畫壇裏什麽有頭有臉的人物,便打著哈欠懶懶地問道:“姓名?”

    小畫僮越是態度輕慢,畫十三心裏就越是踏實從容,於是緩緩道出:“半麵紅。”

    小畫僮一個深深的哈欠剛慢慢收聲,對十三說出的奇怪名字一時也拿不準,隨口猜著說道:“姓什麽?姓白?”

    原本從容款款的畫十三突然身子凝滯住了一般,一陣寒意頓時從腳底躥上背脊,他不由自主地顫了顫,輕微之極,無人察覺。隨即,他迅速恢複了從容神色,話語謙謙、不疾不徐地答道:“山野之人,無名無姓。綽號\'半麵紅\'罷了。”

    小畫僮沒心思管他姓白還是姓半,聽清了哪幾個字後不耐煩地記下來後,放他們進去了。畫十三深深的目光看著小畫僮在紙上寫罷“半麵紅”三個字,心裏仿佛有什麽懸著的東西實實在在地壓了下來,他抬起步子,在邁過畫館大門的殘損門檻之前,揚起手腕,拂去了肩頭的零星雪痕。

    “紅兄?”畫十三剛踏進畫館,就看到徐氏兄弟從熱鬧攀談的人群中十分不舍地抽身出來,略顯驚奇地看著他的左臉,難以置信地打招呼道,“是你嗎紅兄?你的臉......”

    “天生胎記如此。”畫十三習以為常一般謙謙回話。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紅兄之前曾以白紗掩麵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會兒大夥都在瞻仰這幅\'翰林雙絕\'的畫呢!快來瞧瞧!”徐飛熱絡不已地招呼著。

    畫十三走到了人群簇擁的畫館中央,看到這裏大約五層高的地方上下垂直打通,正對大門的一整麵高高牆壁上掛著一幅遼闊壯美的大殷山河圖,天花板上從鏤空的雕花屋梁中篩下來斑駁細碎的初陽斜照在了山河巨畫的落款處,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翰林雙絕:薑黎、周榮”。

    畫十三凝望著這幾個字的墨痕已經隨日久年深的歲月漸漸淡去,此時被冬日的一抹朝陽染上了團團殷紅。他的目光在畫上遊走,從這磅礴盛大的山河圖景中,不知為何聯想到了在京墨沁園內堂瞥見的那幅清淡飄逸的水墨山水畫。

    “我跟你說啊,這輩子要是沒親眼看過這幅畫,那可真是忝列畫壇、愧為畫師啊!”紮堆的畫師們開始攀談起來。

    “是啊是啊!大殷畫壇的兩位頭等畫師妙手共同創作的大作僅此一幅啊,不要說今時今世,就是此後百年,恐怕也難以有第二幅畫能與此相提並論啊!”眾人皆嘖嘖稱歎,不禁點頭稱是。

    “誒,兄此言差矣!你這話倒把咱們這回共所圖之的‘螢火令’置於何地?那幅曠世巨作《螢火圖》總能與此畫兩相媲美、不分上下吧!”這話一出,畫師們紛紛議論起來。

    “哪裏哪裏,《螢火圖》論畫功、論格局、論高度,都是何等的絕世傑作,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啊!我等隻能望塵莫及、望洋興歎罷了。但若論起在畫壇的意義與地位,《螢火圖》到底不如這幅兩位大師巨匠聯手創作的《山河盛》啊!”眾人的目光也落在了牆上巨畫的落款處,都覺得此言甚有道理。

    又有個疑惑不解地聲音響起:“既然《螢火圖》地位如此之高,為什麽當年不是像這幅《山河盛》一樣,也由‘翰林雙絕’聯手畫成呢?”

    此言一出,方才還或稱讚、或攀談地議論紛紛的滿堂畫師們頓時靜了下來,一時鴉雀無聲。畫十三立在人群之外望著牆上的畫,耳裏也飄入了這句話,平靜無波的眸子裏驟起一絲波瀾,閃過了一抹似乎從未有過的疑惑。

    畫十三記得,那是在他剛被薑黎收為徒弟、帶進皇宮後的第二年,為了準備太子冊封大典的獻禮,翰林畫苑的所有薑派畫師開始在薑黎的帶領下奉命創作《螢火圖》,而翰林畫苑的其他事宜皆暫時交給了當時還是少傅的另一位“翰林雙絕”——周榮全權負責,《螢火圖》絲毫沒讓薑派之外的任何人插手。

    薑黎不但身為翰林畫苑之首,亦是大殷國舅,其姊乃是最受聖寵、母儀天下的已故薑皇後。薑皇後育有一子,名為殷澄練,生得粉雕玉琢、又聰穎可愛,與十三年紀差不多大。他既是嫡長子,又是皇上伉儷情深的薑皇後所生,深受無雙的寵愛,剛滿十歲就被立為了太子。在那一年的太子冊封大典上,皇上親自把寓有大殷曆代君主的政治願景的曠世《螢火圖》交到了小太子的手中。

    可世事難料,幾年之後,皇上的摯愛發妻薑皇後突然病逝,皇上哀慟良久,為免觸景傷情,便把小太子送到了宮外禦賜的太子府,原本榮寵萬千的小太子漸受冷落。之後,宮中又出了一樁大事,便是薑黎在與周榮的殿前比畫中突然七竅流血、不治而亡......

    在被那一句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的問句惹得肅然無聲的畫館裏,半晌之後,人群中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長臉畫師突然抖機靈道:“要我看啊,說白了,就是薑太傅技高一籌、位高一等,才能獨創《螢火圖》——”

    “咳咳、咳咳!”

    這時,一個眼尖的畫師突然揚聲清了清嗓子,打斷了正在說話的那個大長臉。

    畫十三一轉頭,瞥見了畫館外白茫茫的雪地上,一頂絳紅色綾羅包裹的華貴轎子沉沉地落在了門前,金黃色的流蘇顫顫搖動,這等氣派雍容的轎子自然不是一般畫師所能承擔得起的,轎子才落穩,門口的小畫僮們都趕緊迎了上去,畫十三一看這架勢一下便猜到了來者何人。

    可大長臉並不能會意,他好不容易在眾人寂然之時逮住了大抒己見的機會,能在這人才濟濟的眾畫師麵前露個臉,正膨脹不已地要大說特說一番,哪裏還管得住嘴,越是有人不讓他說,他越是說得起勁:“這周太傅呢——”

    從華貴轎子上走下來的人影已經緩緩踱步到了畫館中,見到眾畫師聚在堂中央的那麵掛著《山河盛》的牆前在議論著什麽,似乎還聽到有人談及了自己的名號,他疑心乍起,還來不及解下披著的大氅,就放輕了步子,示意小畫僮們不要聲張,兀自側耳聽著,悄悄走上前去。卻不料接下來越聽,他越是怒火中燒:

    “他出身微寒,畫功一流,作畫輝煌富麗、細膩考究,但筆下少了些大氣和胸懷;那薑太傅呢,畫功高超自不必說,但可貴的是,他雖貴為皇親,但筆下絲毫未被富貴所累,常透出一股子淩虛出塵的妙意與靈性。真可謂是,百年出個周太傅,千年才出一代薑太傅啊!”

    “哈哈哈——”

    一陣如館外西風般瑟瑟清寒的朗聲大笑頓時席卷了整個畫館。畫師們聞聲紛紛轉過身來,畫十三悄然移步,隱入了人群之中。

    眾人一看,門前站著的人身材雖不十分高挑,但舉止雍容倜儻。身披一件綴滿銀色鍾形花紋的墨色大氅,裏麵是一身暗紫色雲翔符蝠紋華服,腰間圍著金絲犀角帶,腰側掛著個小小的竹製鎦金茶葉筒。通身的雍容華貴難掩他長期養生調理出的十足精氣神,麵容豐神俊朗,絲毫不見年過四十的模樣,尤其是一雙眼睛幽深有神,但似乎因看過了太多的風景名畫而顯

    得目光有些冷淡,右手上因大半生都忙於繪畫所生出的厚厚繭子頗為顯眼,果然,宮中頭等畫師的名聲不是白來的。

    “參見周太傅!”

    畫師們一早知道周太傅偏好喝茶養生的習慣,一看到他腰間掛著的小茶筒和這雍容貴氣的派頭便認出來了,紛紛欠身作揖行禮。而方才還大發議論的長臉畫師此時已經被嚇得渾身發抖,站也站不穩了,躲在人群裏,連頭也不敢抬。眾人偷偷瞄著一臉幹笑的周榮,又瞄了人群中瞄哆哆嗦嗦的大長臉,心想這下可有好戲看了,都在暗暗猜測著周榮會把大長臉如何處置。

    周榮不動聲色地乜斜著眼睛細細掃了這群畫師一眼,目光滑過人群後的畫十三時,突然在他身上停滯了片刻,然後眼眸微轉、心思一動,抬起手臂指向人群之中,語氣含威地冷冷說道:“你,過來。”

    大長臉畫師此刻已經死死緊閉著眼睛,一聲大氣都不敢喘,腦袋都快蜷縮回了胸口裏,一聽見周榮這句冷冰冰的指令,如同一盆冰水迎頭澆下,膝蓋一軟。

    當大長臉嗓子眼裏已經快要湧出了哭腔,正要開口求饒時,卻看到身後一個白影踱步向周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