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飄若流風之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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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場的所有人無不都像過冬呆雁一般,傻傻地怔住了。周榮剛從小茶筒裏捏出一小撮茶葉的手陡然一鬆,茶葉零星落了一桌子。畫十三握筆的手也頓時凝住了,當他循著歌聲抬眸望過去的那一瞬間,他似乎見識到了,何謂驚為天人、何謂一眼萬年。

    此刻,在眾人頭頂上被一條條綾羅彩緞包絡的天花板處,竟然有一段悠悠飄揚的雪白衣袂從上麵層層疊疊的綾羅彩緞中傾瀉了下來,宛如一簇皎潔月光從迢迢天河斜照人間。

    漸漸地,那段雪白衣袂如墜入凡塵一般緩緩下落,先是露出了一雙纖纖玉足,隨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尾如蓮蓬、似荷瓣飄飄盛綻的素絨煙紋千水裙,飛揚的裙裳像花結蒂似的收於一嫋細腰,那腰身纖瘦婀娜,不堪盈盈一掬。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隨著曼妙歌聲再起,這位從天而降的舞姬緩緩露出了真容,雖說是真容,但也是粉黛濃施,再隔著池上濛濛水霧,令人看不真切。

    依稀見得,這舞姬一張鉛華厚重的臉上,雙眉畫作小山樣,額上一點嬌俏嫣紅的落梅妝,朱唇兩側酒窩處點了兩點朱紅胭脂作為妝靨,隔著輕紗暖賬,那份風情萬種的絕色芳華已經勾動了每一個觀者的心曲。

    待這舞姬順著從天花板垂下來的細繩緩緩滑墜下來,玉足輕輕點地,她落在了凝香池正中心處小圓形的白玉台上。這位一身白勝雪、潔如月的舞姬剛站穩,凝香池兩側的羅帳裏又款款飄出了六個姑娘,圍著凝香池中心的白衣舞姬翩翩起舞,宛如百蝶穿花、眾星拱月。

    畫十三遠遠瞧著這六位姑娘的妝容衣著,看出來原來她們的扮相乃是仿照著曆代曆朝風格迥異的絕代美人,有西施、貂蟬、戚夫人、楊玉環,甚至連褒姒、蘇妲己都被她們演繹地宛如佳人轉世。可他唯獨猜不出,池中心那位如風露清荷一般清皎絕俗但又美得不可方物的舞姬,到底扮得是何等人物。

    白衣舞姬在池中心僅有果盤大小的白玉圓台上,以左足為軸,皓腕輕揚於頭頂,輕輕旋轉起來,舞姿輕盈綽約,飄若流風之回雪。她越轉越快,連斜插在她高高發髻上的流蘇和步搖都撞到了一起,窸窣作響,好像她下一秒就要乘風歸去、重回九天攬月。

    滿座無不“奇哉!妙哉!”地鼓掌叫好,連周榮也目不轉睛地癡癡凝望著她,眾人皆沉浸在被她的如風舞姿所攪動起來的陣陣馥鬱香氛中。

    但畫十三卻從這滿堂的軟玉溫香中嗅到了一絲凜冽而清透的香氣。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氣味,並非舞女身上的脂粉香、也非凝香池裏的蘭草香......

    畫十三正要側過身子從羅帳間的縫隙仔細瞧瞧這位白衣舞姬的五官相貌,卻被耳畔突然想起的“噗嗤”一笑給打斷了。

    “哎喲,我說周太傅啊,你怎麽也隻顧著看我們姑娘?倒是管教管教你身後這群沒見過世麵的愣頭青們,趕緊動手作畫才是正事啊!感情都被我們這色藝雙絕的‘京都七豔’給勾去了魂不成?”站在周榮身旁的紅袖見到這群男人眼睛一個比一個直,被逗得咯咯直笑,合不攏嘴,眼瞅牙床都要飛出來了。

    周榮聽到紅袖的哂笑後,忙正了正衣襟,清了清嗓子對眾畫師重申道:“七組畫師畫七位舞女,都記清楚了?下筆仔細些,望你們珍惜此次良機才是!”

    被周榮這麽一提醒,眾畫師們才漸漸把目光從池中心白玉台上那個豔驚四的白衣舞姬身上移開了,各自觀摩其餘相應的舞女去了。畫十三的目光卻在她身上久久停留,因為他要畫的,剛好便是她。

    他剛想再次細看,卻發現那舞姬竟然雙手攬著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細繩,從凝香池中心的白玉圓台上縱身飛起,借著悠悠蕩蕩垂繩的巧勁,從池水上蜻蜓點水一般地掠過,飛渡池水向眾人悠悠飄來。

    畫十三瞧著這恍如神妃仙子翩躚而來的女子漸漸近了,他的目光落在她頭上戴著的什麽東西,忽然,他如夜色一般幽深的瞳孔便忍不住驟然一縮,心頭一凜:

    竟然是她?

    即便這張清麗溫婉的臉上化了再濃的妝,使得一般萍水相逢之人看不出來,可畫十三也不會認不出,尤其是這雙如瀲灩秋水一般的眼眸,從初遇時在馬背上驚惶回望的那一眼,他就記住了。

    即便眼神或有認錯的可能,但她頭上戴著的那根纏線木簪畫十三再熟悉不過,一個驚豔世人的春滿樓頭等舞姬怎會戴這種尋常殘破的木簪子,哪有這麽巧的事?更何況,他不久前剛在她的小藥園與她相處了一個大早上,她還親手幫自己重新畫了一遍左臉上的胎記,對了,那時候她說什麽來著?

    畫十三腦海裏忽然又響起了她溫柔似水的聲音:不化個天衣無縫的妝,如何不動聲色地登上各自的風月場?

    他的心裏漾起一抹波瀾。原來,這句話不隻是她說給他的,恐怕更是說給她自己的。可是,這位清白驕傲、醫術高明的京藥師,怎麽會以舞姬的身份和打扮出現在這種地方?難道平日裏她是治病救人、醫德可敬的沁園藥師,而暗地裏,同時又是春滿樓裏令所有男子一擲千金、爭相纏頭的耀眼舞姬?這個小財迷難道缺錢到這種地步,不惜出賣色相去斂財嗎?

    更讓畫十三驚詫萬分的是,她挽帶淩空竟徑直地朝周榮飛去,在看到畫十三之後,她裝作素不相識似的移走了目光,轉而含情脈脈地直勾勾盯向周榮。這個差點成為長靈劍下鬼的女人,難道還和周榮有什麽瓜葛?

    正當畫十三帶有詢問和疑惑的目光久久落在她的身上,忽然,舞女中一個貂蟬扮相的女人踏著翩躚的舞步擋在了他的麵前,遮住了他落在京墨身上的視線。畫十三看清愰在他眼前這曼妙多情的身段、千嬌百媚的風情後,不禁微微吃驚,原來這位“貂蟬”不是別人,正是那日他路過春滿樓門前時與之周旋頗久的曼曼。

    曼曼本就是春滿樓裏頗有姿色與風情的女人,出現在“京都七豔”中十三也不覺奇怪,但十三卻看見,此時曼曼將眼梢衝著京墨的方向提了提,然後微微搖了搖頭,好像在暗中示意畫十三不要多說什麽。

    原來,曼曼想起京墨在今天這等大場合上,竟說什麽也不舍得摘下那支破舊的木簪子,又聯想到那天偶然遇見的古怪公子手裏拿著的正是京墨的簪子。曼曼心裏便料定,京墨與這公子交情不淺,想不到今日在竟在這般情況下撞見了這公子,而這公子又目不轉睛地直勾勾望著京墨大半天了,曼曼恐怕他會給京墨惹出什麽亂子,便忙為京墨掩護起來。

    畫十三也想起來,當日曼曼對京墨的簪子似乎也說了句十分眼熟,原來她一早認識京墨,或許還是春滿樓裏交情甚篤的一對好姐妹。可是這兩個人若隻是作為舞姬獻舞,又何必這樣鬼鬼祟祟、神秘兮兮?

    當白衣舞姬在眾目睽睽之下馬上就要落入周榮的懷裏,卻又突然在周榮麵前不遠不近的地方戛然而止,緩緩落在了地麵上。其餘六位舞女緊隨其後,翩躚簇擁到京墨與周榮的身邊,各自施展盡千嬌百媚的舞姿。

    而此刻,京墨置身於妖嬈婀娜的眾舞女中,卻斂去來了她眉梢眼角的嫵媚風情,反而端莊婉約地低眉頷首,在周榮的眼底映出一片說不盡的嬌羞含蓄。

    眾人隻道是老鴇紅袖果然會把握機會巴結權貴,連用來初審出題的這一群舞女也不忘拿來向周榮獻媚討好。而畫十三嘴角輕撇,心裏不禁輕笑了聲,京藥師這招欲拒還迎使得真是漂亮,其餘舞女越是搔首弄姿地獻媚,她卻偏偏逆其道而行之,端莊含蓄如出水清蓮,叫人不可親近、不敢褻玩,猶是這般,才最撩撥文人的心曲。

    若真像眾人所說,是老鴇紅袖有意向周榮巴結獻媚,那麽京墨作為最惹眼的白衣舞姬應當最為殷勤才是,可她沒有。別人瞧不出,他卻看出了幾分眉目來,她分明從一開始就費了一番心思。

    他識出,她在“京都七豔”中效仿的古代美人乃是“環肥燕瘦”裏的趙飛燕。最開始時,她在白玉圓台上輕盈起舞,便是仿照趙飛燕在宮女手托的水晶盤上所作的掌上舞。而此刻,她對周榮與眾不同的欲拒還迎,更是和趙飛燕對漢成帝所施的欲擒故縱之計如出一轍。

    畫十三不禁在心裏頗為驚歎,這些京墨都做得絲絲入扣、自然而然,毫不逾越一個舞女的本分,可又足以深深吸引起周榮的注意。越是細想,他的眉尖就凝得越深,周榮身上到底有什麽,值得她這樣花費心思、小心翼翼地如此計劃呢?

    而京墨接下來的舉動更讓十三料想不及,他看到她將攥在手裏的垂繩纏縛在了腰際後,抬眸柔情似水地望了周榮一眼,但隨即又如清荷不勝涼風的嬌羞一般,宛轉低眉,對著周榮婉婉動聽地唱了句: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隨後,她輕輕抬起一雙皎皎玉手,竟緩緩地朝周榮的方向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