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遙遙相顧知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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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十三正詫異著,京墨明明意在欲擒故縱,怎麽會突然輕佻地朝周榮伸出手去,貿貿然地做出肌膚之親的舉動?
果然,京墨悠悠伸出的玉手在周榮麵前驀地回手一勾,勾走了桌上周榮貼身攜帶的那個小茶筒。眾人都看得一愣,不知道這舞姬想要幹什麽,畫十三也暗暗疑惑,這個舞姿驚人的“趙飛燕”要周榮的茶筒何用?
周榮見這與眾不同的白衣舞姬竟隨手勾走了自己最貼身的小茶筒,一時也不明所以,隻覺她超凡脫俗之餘,還頗為大膽。而對周榮這樣早已心如枯井的中年男子來說,有時候,風情女人的大膽反而是一種別樣的性感。十三看見,周榮望向他麵前舞姬的眼神裏,多了幾分玩味與驚奇。
有那麽一瞬間,畫十三恍惚間覺得自己認錯了這個扮相妖嬈、濃墨重彩的舞姬,那樣溫婉清麗的京墨怎麽會將風塵女子身上含而不露的媚態風流拿捏地入骨三分?
但當她拿走周榮的小茶筒時,畫十三卻瞥見了她小指腹上的一點朱紅,正是她幫自己畫胎記時所留下的痕跡。他不禁心瀾微漾,她明明知道怎麽擦掉那點朱紅的,為什麽還留著?
京墨又在眾人的驚奇目光中向周榮微微移步,伸手提走了周榮桌上泡茶的茶水壺,然後玉足稍一蹬地,借著縛在腰上細繩的巧勁,從周榮麵前騰空飛走了。當她離周榮越來越遠的時候,才肯將剛剛一直低斂的秋水美眸緩緩抬起,含情脈脈地凝望著周榮。
似這般僅僅徘徊在她與周榮四目相對間的如水柔情,有幾個男子見到後能壓抑住心頭湧起的微微一顫?她鉛華濃重的如花容顏上泛起一絲笑意,任憑耳畔響起眾人驚愕不已的一片嘩然。
畫十三在人群中望著悠悠飛遠的她,捕捉到了她唇邊的一縷笑意,頓時會意,猜測京墨接下來想要如何藏而不露地掐住周榮的心思。他不禁有些驚歎,想不到,這位京藥師不但把望聞問切的看病之術把握地精準無誤,連周榮這等老男人的心意也能拿捏地細膩而精妙。
眾人皆抬頭望著半空中,看到這位白衣舞姬在淩空大展舞姿的同時,竟然將泡茶的動作巧妙絕倫地融進了她的空中舞蹈裏。周榮這才明白,原來這舞姬竟如此別出心裁地想要在空中給他沏一壺茶,他枯井一般的心房不禁微微一動。
此刻畫十三的眼裏,隻望見她在空中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綽約仙姿,其餘人事一時頓然失色。他不知道這個女人身上究竟還有多少讓他始料不及的驚豔之處,這一瞬間,他甚至忘了,京墨如此用心地沏好的這壺茶並非為他,而是給他最諱莫如深的那位周太傅;他更忘了,昨夜還毫不動搖地遣長靈去了結她的性命,而'出劍快些'已是他能給的最大溫柔與憐香惜玉。
京墨悠蕩在空中,皓腕輕懸,一手高高挑著茶壺,一手捏著一隻搪瓷小茶盞,在眾人矚目的半空中,斟了一杯清香氤氳的新茶。明明是一個最尋常簡單的一個斟茶之舉,卻被她做得這樣別出機杼、驚豔不俗,就是西施浣紗也輸她一段新意美感,縱然褒姒一笑也遜她三分楚楚動人。
接下來,這個淩空起舞宛如出水芙蓉一般的女子,款款地把盛了新茶的搪瓷小茶盞舉到了她的唇邊,然後朱唇輕啟、繡口微張,噙住了茶盞的邊緣。她輕輕挑起堆砌有萬種柔情的如畫眉眼,再次從半空中翩躚飄來,白衣似水、裙帶當風,宛如一簾幽夢,第二次離周榮越來越近。
此時,周榮的神色已沒有第一次的驚詫和不明所以,而是帶著幾分玩味、甚至憐惜的目光瞧著她。
她餘光裏映著一個長身玉立的公子身影,眉睫不由得顫了顫,好像在壓抑住目光不去看畫十三似的,而是帶著眉眼間化也化不開的濃濃媚態,默然不語地回望著周榮,然後微微揚起下巴,將噙在唇邊、沾了自己嫣紅唇印的小茶盞緩緩送到了周榮的唇邊,周榮甚是能感到,陣陣芬芳撩人的吐氣如蘭正在一點點向他靠近:三寸、兩寸、一寸......
“哈哈哈哈哈——”
一串驟起的朗聲大笑還未落地,就響起了“嘩啦”一聲,緊接著,又聽到有什麽瓷實小物“哐當”墜地的聲音。
在京墨距離周榮僅有半寸之際,被人群之外突然響起的笑聲驚了一下,冷不防地唇邊一鬆,銜在口中的茶盞頓時滑落了下去,滿滿一杯茶水淅淅瀝瀝地潑濕了周榮一身。
“周郡馬可真是好福氣啊!不但有這麽多畫壇俊才的作品可賞,更有佳人親口奉茶,不知這茶比之郡主姑姑沏的茶,如何啊?”
方才肆意大笑的疏狂聲音再次響,眾人紛紛尋聲望向站在樓梯口的笑意吟吟之人:
他挺拔凜凜的身形上穿著一攏珊瑚色錦袍,風采間皆是宛如遊龍一般的尊貴俊逸,一張如雕刻般棱角分明的英俊容顏上,帶著狡黠邪魅的笑容,兩道如劍墨眉下生就一雙顧盼含情的細長桃花眼。
人群中的畫十三看清了站在樓梯口處到底是何人之後,平靜無瀾的心裏頓時湧起一陣洶湧波濤,久久難平。他微微咽了咽喉嚨,勉強忍住了所有反應,目光幽幽地落在了代表著那人昔日無上榮寵的一身珊瑚色錦袍上。畫十三看出來,他的錦袍已不複光鮮亮麗,甚至有些陳舊黯淡,心頭早已揪作了一團。
周榮沒料到的是,這個一直被聖上名為看管、實為軟禁地束縛在舊太子府中的混世魔王怎麽突然出現在了這裏,心裏有些怏怏不快。而且這過氣的混世魔王一來便在眾人麵前喚他最討厭的三個字——“周郡馬”,還搬出裘郡主來壓他,心裏越發不順暢。
此時,京墨看著跌落在地的茶盞和周榮身上斑駁的茶漬水跡,不禁心頭一涼,想著自己今日一直步步為營、小心翼翼地拿捏著周榮的心思,前麵已經進展地十分順利,眼看就差噙盞獻茶的最後一步,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出了岔子,豈不是功虧一簣?她低垂著頭,對周榮深揖行禮,當成最後補救似的柔聲賠罪道:“周太傅,我——”
周榮冷冷地悶哼了一聲,他已被麵前這個本要獻茶卻潑了他一身茶水的舞姬給潑出了一股怒火,登時變了臉色,還不等京墨把話說完,就狠狠地把袖口一甩,背過身去了,把京墨晾在了身後,棄之不顧,不予理睬。京墨的一雙美眸頓時都被風熄滅的蠟燭一般,黯然失神,心頭也如同澆上了一盆冷水,知道她自己今日的這番功夫算是枉費了,不禁也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向了打斷她計劃的不速之客。
周榮轉過身後,對站在樓梯口處嬉皮笑臉的人不鹹不淡地淺淺作了一揖:“是澄殿下啊。殿下不在府裏好好待著,跑到這種風月場所來做什麽?就不怕聖上問責怪罪?”
眾人一聽來者乃是大皇子殷澄練,紛紛跪地行禮。殷澄練懶懶地抬了抬手,示意眾人平身,然後搖搖晃晃地朝周榮走去,嬉笑著回道:
“怎麽,這種風月場所周郡馬能來,我就不能來了嗎?周郡馬這麽不講理的話...也好,我這就找最公正、最講理的郡主姑姑給我主持公道去!”說著,殷澄練轉身就要往樓下走。
周榮連忙阻攔道:“誒——殿下,你回來!我在這裏是為畫館初審的正事,殿下要無賴胡鬧也得挑挑日子。”
殷澄練一下子又樂嗬嗬地轉回身來,微挑著眉,揚著下巴,對周榮一本正經地回道:“郡馬來此是為正事,我來這自然也是為了正事。”
“哦?周某倒要聽聽,是什麽樣的正事竟把殿下給惹了過來!”周榮半信半疑地瞥了殷澄練一眼。
“周郡馬,我問你啊,你是為了什麽在這裏勞心勞力地選拔畫師?”殷澄練不緊不慢地問道。
“殿下明知故問,當然是為聖上禦筆親傳的‘螢火令’,選拔頂尖的畫師進宮修複《螢火圖》了。”周榮頗不耐煩地回道。
殷澄練嘴角一斜,拍著大腿道:“對嘛!郡馬你不也是明知故問?當年舅舅帶著他門下所有畫師嘔心瀝血創作出的《螢火圖》,可是為了獻給本殿下的。於情於理,我也該親自來監督監督,來為翰林畫苑的一把手——周太傅分擔分擔肩上的重任,是不是?”
周榮心裏頓時無奈起來,這位殿下還真是個混不吝。這《螢火圖》是殷澄練剛剛冊封太子時獻給他的不假,可作為一個已經被廢了的太子,但凡有點正常人的心腸,也會不願意舊事重提,更不會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把這種事在這麽多人麵前隨口道出。
而周榮真正顧忌的是,這沒心沒肺的殷澄練,既然已經提到了《螢火圖》是薑黎所畫,更怕他下一句就要口不擇言地說,當年不曾參與作畫的周榮沒資格為修複《螢火圖》選拔合適的畫師。
周榮長長地歎了口氣,無奈地抿了抿嘴,對殷澄練做了個請的手勢:“殿下真是...有心了。那就坐吧,隨我一同賞鑒賞鑒諸位畫壇俊傑的作品。”
殷澄練嘴角頓時勾起得意洋洋的笑容,好像把戲終於得逞了一般,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到了周榮的位置上。周榮一下子皺起了眉頭,想說什麽卻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周榮心裏清楚,縱然這個混世魔王再不受皇上的待見,可他畢竟是個皇子,論起輩分來,雖然殷澄練還得喊身為郡馬的周榮一聲姑父,可他偏偏總是這般乖違,周榮也不敢不忌憚他,隻好緩緩幹笑道:
“殿下喜歡坐哪裏、就坐哪裏,隻要靜靜看畫,不惹是生非就好。”
殷澄練看著周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定早就百個不情、千個不願,強壓住滿眼快要溢出的笑意,十分乖覺地對周榮點點頭道:
“不惹事、不惹事!誒,郡馬,我瞧著這幾個舞女裏,就數剛才給你獻茶的姑娘最有看頭。都有哪幾個畫師畫的是這個姑娘?快拿來給我賞鑒賞鑒。”
周榮看殷澄練把討畫的手都伸到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他不禁深吸了口氣,強擠出幾絲笑意,指著方才為京墨作畫的那一隊畫師,耐著性子對殷澄練回道:
“回殿下,是這一隊畫師。”
殷澄練看著周榮臉上笑得比哭還難看,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又趕忙半垂下頭清了清嗓子以掩住淋漓的笑意,接著,乜斜著眼睛一本正經地看向周榮所指的那隊畫師。他流轉的目光掃過了一遍之後,微微抿著嘴,有模有樣地打量起來,突然把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個默然靜立的白衣畫師身上,他瞄了幾眼白衣畫師的左臉,唇邊的笑意漸漸凝住了,話音擲地有聲道:
“我要看他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