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小扣心扉久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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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半麵紅!”

    京墨用盡渾身力氣扶住了猛然衝到她身前,替她擋下滾燙沸水的畫十三,沸水穿過他的層層衣衫,“嘶嘶”地灼燒著他的後背,甚至已經散發出隱隱的熟肉氣息。京墨行醫多年,十分清楚這壺沸水澆下來是何等威力,她看到畫十三緩緩抬起頭,死死咬緊了牙關,疼得他額上青筋暴起,可他卻硬生生在嘴角扯出個弧度,對京墨露出了個安定人心的淺笑。

    “啊呀!半麵紅你這!這可如何是好啊!夫人,你驕橫胡鬧也有個度,平白把我畫館的人傷成這樣,置我於何地?”周榮又氣又急,可不敢真正發作,暗中對京墨使眼色示意她帶著半麵紅趕快離開。

    裘郡主一張妝容精致華貴的臉上沒有一絲心軟,絲毫不以為意地說道:“我本想倒水煮茶給他二人道賀,誰知新郎官火急火燎地攔了上來,怎麽,夫君,你要為了這些外人數落我不成?”

    畫十三在京墨的攙扶下艱難吃力地站起身來,臉色已經疼得煞白,他勉強提著精神恭敬有禮地告辭道:“郡主的祝賀之意在下與內人心領了,也謝過周太傅為我們費心,我們先告退了。”

    周榮連忙送走了他們,又不得不回來百般無奈地應對郡主接下來無窮無盡的撒潑質問。

    “你撐住、撐住啊。”京墨趔趄攙扶著孱弱虛浮的畫十三,一路跌跌撞撞終於來到了畫館廂房。

    當京墨真正打量畫十三的背部傷口時,她看到皺皺巴巴的衣服已經和血肉模糊在一起,她忍不住抽抽嗒嗒地啜泣起來:

    “你不知道那是滾燙的沸水麽?為什麽攔上去?”

    “我知道。我若不攔,傷的就是你。”畫十三臉色蒼白,虛浮無力地回話,他見京墨愧疚又難過地落淚不止,又淺笑著說道:“你不用太感動啊,這傷我並非為你而受。方才,你是我妻子啊,我其實是為了在周榮麵前……”

    京墨抬起幽幽暗香的素手橫在了畫十三的唇邊,看著他笑意清亮的眸子,紅著眼睛柔聲說道:“脫衣服。”

    “啊?……”

    “一會兒我會一寸一寸把爛進血肉裏的衣裳剝離下來,很痛,你做好準備,要是忍不住的話……”

    “有沒有京氏獨門止痛藥?”畫十三笑意盈盈的目光落在京墨的櫻桃朱唇上,邪邪地挑了挑眉。

    京墨本來輕柔地處理傷口,聽了這話突然加重了力度,疼得畫十三不由“嘖嘖”慘叫,她聽得心頭一揪,小心翼翼地在潰爛的大片傷口一點點上藥、包紮。

    “半麵紅,你以前生活的地方是什麽樣子?”京墨對疼得渾身發汗的畫十三突然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起話來,她知道,上藥的時候傷口疼得鑽心,她想陪他說說話。

    “嗯?”畫十三唇色蒼白,他攥緊了手心忍住背部仿佛被撕咬一般的劇痛,在疼痛中他反而能分外安寧地潛入記憶中的景象,“在遠離人煙的地方,我修了一間草堂,堂內有筆墨紙硯,堂外有朗月長風,門前石階寂靜如雪,歲月穿梭安頓如河。我在草堂裏,一晃度過了好多年。”

    “草堂……”京墨想起了她的沁園。人非草木,又是豐茂之年,誰會心甘情願地枯守一隅?她回想著昨晚來取羅衫時,在門外隱約聽到了他和長靈的幾句對話,當時他冷靜甚至冰冷的語氣突然讓她心裏很空、很怕。

    “聽起來是個難得的清淨之所,你又為何入京來呢?”京墨款款問道。

    “這個問題,太多人問過我太多遍了。”畫十三皺了皺眉,還是漫不經心地答道,“人活一世,偏安一隅,沒意思。總要趟趟渾水,圖個‘功名’。”

    “名滿天下的十三郎若圖功名,還需要趟這趟渾水嗎?”京墨凝起眼底無限秋波,目不轉睛地望著畫十三。

    畫十三著實大吃一驚,驀地轉過身來瞪大了眼睛看向京墨,冷不防用力過猛背部傷口突然一抽,疼得他再次癱倒在榻,京墨連忙去扶他,他卻警惕地避開了她的手:

    “京藥師,此話何意?”

    “事到如今,你還信不過我麽?”京墨緩緩搖了搖頭,低眸淺笑道:“我一直懷疑你到底是什麽人,直到昨晚無意中聽見長靈分明喊你‘十三少’,試問又有幾個尋常畫師能隨口道出周太傅的雙重嵌套畫法。隻是我不明白,你明明是‘筆落驚萬象’的畫十三,到底為了什麽改名換姓地喬裝易容潛入畫館?”

    京墨心裏的謎團太多了,她有時隱隱覺得畫十三的目的和她一樣,都在於周榮,可當周榮親口說要收他為徒時,他竟執意拒絕了,那到底還有什麽值得他這樣大費周折?

    “眼看就要畫館複審了,蟄出在即,告訴你也無妨。”畫十三淡淡笑了,“在下,畫十三。此行,為一個人。”

    京墨一下子想起了徐飛命案當日,她回沁園的路上,在城南街市口一個賣麵具的攤前逗留了片刻,卻不想被畫十三認成了他的舊人,還聽到了許多不該聽的話。

    “我知道了。傷口包紮好了。你好好休息,我走了。”京墨眸色黯然,突然不再再問下去。

    “你知道了?”畫十三心思一轉,揣摩著京墨的神情和反應,頓時會意,笑著解釋道,“我是為了,我的師父。這些年,離開這裏或回到這裏,用不用‘畫十三’這個名字,原因隻關乎我的師父,非關風月。”

    京墨蹙著的眉頭不由鬆了鬆,她小心翼翼地抬眸看著畫十三沉靜如潭的目光,低聲囁嚅道:“其實,你的風月又與我何幹呢…江湖上十三郎的風流韻事,也不是一樁兩樁了,怕不止宮中的女史官關大人一個…”

    還說與她無幹?時隔多日,天瑜的姓氏和官階她倒是還記得一清二楚,畫十三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柔聲溫言道:“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與你在周府堂上做了半刻夫妻,算下來,也合該積累了幾日的恩情。你怎麽這樣冤枉我?”

    畫十三見到京墨局促無言,繼續解釋道:“天瑜她…我確實對她有所虧欠…”

    “我聽到了幾分,你似乎失約於她,她好像,等了你很多年。”京墨回想著當時像個局外人一樣聽到他二人在街頭並不愉快的一番對話。

    “嗯。”畫十三心裏其實噎著很多話想解釋給京墨聽,但不知怎麽,最終隻擠出了一個字。

    “她很在意你。你們,有什麽話盡早說清楚,也好早日和解。”京墨垂著頭,語氣輕柔到有些有氣無力,“今日在周府,算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畫被他燒了,你也受了傷,都怪我,連累了你。”

    畫十三對關天瑜的事一時不知怎麽回答,他木木地看著京墨,見她正要轉身離去,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從袖間掏出了一樣東西,遞給了京墨。

    京墨不禁捂住大吃一驚的嘴巴,不可置信地瞪圓了一對杏眼:“這幅畫不是被周榮燒了嗎?怎麽在你這裏!”

    畫十三抿了抿嘴,輕笑了笑:“他還沒燒完郡主就來了,我趁亂從桌上胡亂扯了幅畫焚在他腳下,把這幅殘存的畫悄悄順走了。”

    京墨驚喜之餘,心情漸漸變得無比複雜,她想到周榮燒畫的那一瞬間,她瞥見了畫中的第二重畫景,她手中這幅半殘的畫頓時變得像燙手山芋一般。

    畫十三留意到了京墨的反常反應,不隻現在,包括當時在周府,她心裏一定藏著別的什麽。

    “你認識,周榮口中的那位藥師朋友,商陸麽?”畫十三探問道。

    京墨聽到這個名字,驀地抬起了頭,仿佛心底最深的秘密被撞破了,她的驚慌不安被畫十三的盡收眼底,她還沒開口,就已經回答了。

    “帶我去見他。”畫十三雖重創在背,語氣虛弱,但卻不容置疑地要求道。他隱隱感覺到,這個商陸一定和當年的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那麽京墨呢,京墨到底是怎樣一種存在?他的警惕頓時又漲滿了心頭。

    他對猶豫不決的京墨繼續十分動聽地說道:“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畫十三隻是個江湖人。而你對我,還並未坦誠以待,京墨,我想幫你。”

    京墨一想,江湖上的畫十三怎麽說也隻是個局外人,而且多虧了他,才促成她破解了攥上手裏多年的畫,她想,他是可以信任的。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都以為對方隻是因緣際會的萍水相逢,任由情愫如春草春花般從零長滿山坡,開出一種結果。可偏偏,他和她早就有各自的前因後果要去承受,也偏偏,誰也不是誰風過無痕的局外人。該糾葛的人逃不了。

    “穿好衣服,我帶你去春滿樓。”京墨已經決定了。

    “春滿樓?”畫十三心裏的一個疑點頓時豁然開朗。他太大意了,本應該在初審之時,甚至更早,在周榮把地點改口定在春滿樓的時候,就著手調查個中緣由。他跟著京墨,手裏緊緊攥著那副燒到一半的畫,往春滿樓悠悠行去了。

    她帶著他抄一條不為人知的幽徑,走到了春滿樓後院的閣樓上,卻在走廊盡頭的一麵牆壁前停下了。

    京墨回頭看了畫十三一眼,眼神裏滿是沉甸甸的信任,她輕輕旋動走廊邊上的一隻精致盆栽,牆壁豁然洞開。

    也對,春滿樓作為京城第一青樓,怎麽會沒有一處掩人耳目的密室呢?

    “墨墨?還沒到你看他的日子,怎麽今天就過來了?”屋裏傳來一個熟悉的嬌柔聲音,畫十三聽出這聲音正是來自與他有過幾麵之緣的曼曼。

    當房門完全打開,畫十三看到屋裏的情景,不禁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