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欲去北風更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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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師兄…不!”

    京墨騰一下從昏昏沉沉的夢中驚醒,喘息細細,額上汗珠涔涔,她環顧四周,發現已經置身於她的沁園,而且身上衣衫整齊。

    “墨墨!你醒啦!”曼曼端著茶水進來,喜不自勝道。

    “曼曼,我是怎麽回來的?”京墨輕輕揉壓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恍惚間記得突然出現在一片滔滔洶湧火海中的人影。

    “你不記得啦?”曼曼輕斜了京墨一眼,侃侃嬌嗔道,“虧得人家不顧死活地把你從大火裏救回來,瘋了似的抱著你徒步跑了幾十裏地,又目不合眼地守了你一天一夜,你倒忘恩負義地問他是誰!”

    京墨聽著聽著,心頭漸漸湧起了脈脈暖流,忽然,她憂心忡忡地問道:“我回來的時候,是不是十分狼狽?這身幹淨衣服,是——”

    “是我幫你換的。哼,那群臭男人別讓老娘遇到,否則,我定會讓他們斷子絕孫再也搞不了女人!”曼曼目光凜凜地放著狠話,轉眼又柔聲安慰道,“墨墨,你別擔心,你回來的時候雖衣衫不整,但畫十三把你護得好好的。”

    京墨緊了緊衣領,不禁彎了彎眉,緩緩起身下榻,問道:“他在哪?”

    “在你的客房熟睡著呢。”曼曼知道京墨待不住了,便扶著她往外走去。

    “噓——”京墨走到一間廂房前,見到長靈守在門口,生怕弄出一點聲響,擾了屋裏人的清夢。

    京墨輕而又輕地推門進去,緩緩走向床邊,看到他熟睡的側臉,一如杏花疏影外懸在夜空的安謐朗月。她坐下,俯身,抬手,指尖輕輕滑過他的左臉。

    突然,“騰”地一下,她的手還沒來得及縮回來就被另一隻溫熱的手牢牢擒住了。

    “怎麽還這樣冰。冷麽?”榻上公子驀然睜眼,眉端淺蹙地關切道。

    京墨有些心虛和羞餒,被嚇了一跳,低眸輕輕搖了搖頭:“我擾你清夢了。”

    “何止。夢裏更擾我呢。”畫十三揉了揉眉心,語氣懶懶地喃喃低語道。

    “嗯?”

    “沒什麽。”畫十三起身走了下來,斟了杯茶,醒了醒神,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睜著惺忪的睡眼看著京墨:“你沒擾我,是我失眠了。”

    京墨看著畫十三仍是睜眼說瞎話的熟悉模樣,不禁低眉淺笑了幾聲,她想起來,畫十三後背和手上還擔著或輕或重的新傷舊傷,便讓他坐下來,為他換藥。

    “啊…怎麽竟惡化成這個樣子了?”當京墨看到畫十三背上的傷口漸漸化膿時,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揪心不已道。

    “沒事的,有你包紮,就好。”畫十三神色自若地淡淡說道,“你…不會不記得昏迷時答應在下的事了吧?”

    “嗯?”京墨一頭霧水,滿目疑惑地望著畫十三。

    “……”畫十三唇邊一抿,兀自幹笑幾聲遮掩過去了:“沒什麽。有勞京藥師的回春妙手為我包紮傷口了。”

    京墨努力回想著,幾句恍惚曖昧的話在她的腦海中若隱若現。

    “你來娶我嗎……”

    “……我娶你做我的妻子,直到你變成一個老太婆…”

    “……這次你不要騙我。”

    “我不騙你。”

    京墨已經羞紅了臉頰,還好此刻畫十三正背對著她,她悶聲不語地小心翼翼一點點清理他後背的傷口。

    “一會兒,我帶你去個地方。”畫十三打破了沉默,但語氣有些生冷,並不柔和。

    “嗯?”京墨腦海裏不斷浮現的還是京郊火海中的場景,她略沉思片刻,似乎明白了什麽,黯然回道,“嗯。”

    冬意婆娑,薄暮冥冥。畫十三帶著京墨往京郊行去,一路寒風料峭,瑟瑟刺骨。人煙漸漸稀疏,不遠處就是被一場大火吞噬成一片廢墟的木屋,他們在附近的一個荒塚前停了下來。

    “大火初歇,我叫長靈來尋他的殘餘屍骨,安葬在此。”畫十三的一襲白衣被北風瑟瑟吹拂過荒塚上的墓碑,他眼神幽暗不明地沉沉說道,“他,畢竟是你的師兄。”

    京墨看著商陸的墳塋,一下就紅了眼眶,壓抑著哽咽道:“這場火,是他為了救我免受周榮的侮辱,拚命撞倒了燭台所造成的。”

    京墨抬眸望了一眼眉峰深皺的畫十三,深深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臨死前,師兄已經知道當年的錯了,我和他已經被這件事折磨了十年,我以為也會死在這裏,沒想到你會來救我。他以命贖罪,你能不能原諒他?過去的一切,就讓它像這場大火一樣,隨風消逝,好麽?”

    “他,對你而言就這麽重要麽?”畫十三的表情陡然生分許多,凜然凝眉道,“他的死輕如鴻毛,能救贖的隻有他自己。我原諒他?京墨,你問一問你自己能不能原諒他,問一問你穀中因此事而送命的滿門師兄弟能不能原諒他。當年的事,他隻是其中一環,但真相不是一把火就能燒得幹幹淨淨的,我要的,是看著一場大雪一寸一寸消融殆盡,你明白我麽?”

    京墨被畫十三問得心如刀絞,她重重咬緊唇邊,艱難啟齒道:“這十年有多難熬,我比誰都能明白你。正因如此,我不想你繼續沉湎過去……”

    畫十三怔了怔,他忘記了,京墨和他的處境原來如此的一致,在相識之前他們就早已在命運的兩端遙相呼應著了。他久久凝望著這一叢荒塚,一時間分不清裏麵葬的是誰了。直到京墨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他才重重合眼,緩了緩神,望向京墨柔和如月光般的眼底:

    “不說這個了。你今後有什麽打算,留在沁園繼續行醫麽?”

    暮色籠罩在商陸的墳頭,京墨不禁默然半晌,就算商陸犯下了再大的錯,但他卻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有時候,半死不活也比入土為安好太多了。

    “或許留在京城,也或許遊曆南北。江湖之大,一葦以航,日子應該會過得很快。”一陣殘風把京墨的聲音卷到了蒼茫暮色的天際盡頭。她轉頭來問畫十三,“你呢?”

    “繼續走下去。”畫十三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墓碑上,真正元凶一日沒落馬,他就一日不能回頭。

    京墨想說什麽,卻又咽了回去,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其實她問的是,他更希望她是去還是留。現在,她總算清楚了他進京來的每一步都指向了畫館的那位周太傅,他從大火裏把她救出來的時候,一定看到了她差點一絲不掛的狼狽之態,而且還是拜他最痛恨之人所賜,他心裏會不會就此輕賤了她?也或許,他對她根本無動於衷?不管她待在京城還是遠走江湖,恐怕都無礙於他的去留,也對,宮裏還有個令他念念不忘的女子,她這個宿怨已深的杏林穀藥師又算什麽呢?

    “那就走吧。”京墨的目光越過了畫十三,遊離在漸漸陰沉濃鬱的天際,無牽無掛似的,背向斜陽,頭也不回地走去。

    畫十三跟在她身後,淺淺嗅著夜風拂過她身畔所留下的縷縷藥香,他記得,第一次去沁園請她畫胎記時也是這樣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也是這樣暗香湧動。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幅畫麵,百年以後,一個拄著拐杖的糟老頭子顫顫巍巍地跟在一個清香細細的老太婆身後,走過平湖煙雨、歲月山河。

    一轉眼,二人回到了沁園。剛到門口,就見倒掛樹梢的長靈一個翻身,落到了畫十三麵前,攔住了他們急切地說道:“十三少!十三嫂的園子被人給砸了!”

    “什麽?”畫十三心頭一緊,顧不得長靈誠誠懇懇的“十三嫂”之稱謂,和京墨一起推門而入,不由驚住了。

    園中已是一片狼藉,滿園蒼翠含霜的樹木被砍得七零八落,屋裏的桌椅也被掀地七上八下,花盆、茶壺、瓶瓶罐罐,能砸的東西全被砸了個稀巴爛,滿屋子淩亂地沒個下腳之處。

    “被毀的這樣雜亂無章,看來他們不是為了找東西。”畫十三扭過頭來對神色黯然但並不吃驚的京墨說道。

    “他應該是恨我入骨了,讓我葬身火海還不足夠,連我的落腳處也要徹底毀掉。”京墨無憂無怖,目光悲戚地掃過這個她唯一的容身之所,接著,她踱步走進了她最愛待的房間,研藥室。

    她看著擺在架子上的瓶瓶罐罐皆碎了一地,又俯身打開了櫃子最底層的抽屜,裏麵的幾瓶藥還完好無損。畫十三跟在她身後,環顧四周,看著她最珍視的研藥室毀成一片廢墟,輕輕扶了扶她的肩膀,安慰與支撐,無需言表。

    “這是給你的。”京墨拿出一瓶小巧的褐色藥水遞給了疑惑不解的畫十三,笑著說道,“眼下這光景,留不留下已經由不得我選了。這瓶藥,正是你取名為‘可口可樂’的暈血之藥。我離開後,萬一你遇上什麽緊急狀況,也能頂頂用。”

    畫十三緩緩接過了藥瓶,臉上的神情忽明忽暗,他看著京墨款款從他身旁走了過去,朝門外漸行漸遠,他攥著藥瓶的手越來越用力,一道道青筋漸次暴起。他何嚐不想留她?可是,他憑什麽留她呢?他已經失約於一個女子了,他已經不敢認認真真地向眼前這個在他心裏占據了不小位置的女子輕易承諾什麽了。

    京墨穿過了那條石徑,一隻腳踏出了沁園的木門,終於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留下來。”

    他到底還是說了。京墨緩緩回頭,似問非問道:“為什麽。”

    一向伶牙俐齒,說瞎話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畫十三一下子支支吾吾起來:

    “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