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廣陵寒士異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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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莉婭手忙腳亂地輕輕拍著廣子彧的背脊幫他順氣,眼神一刻不離他。其餘人越聽他夫婦二人的對話越糊塗,畫十三凝眉問道:“水井塔到底有什麽不可見人之處?你們何至於把開塔分水此等小事說得如此重大?”

    你知道個屁!塔裏已經快沒水了!”阿莉婭一聲積壓已久的悲吼從肺腑深處噴薄而出。

    姐,你說什麽?”伊莎吃驚地往前蹭了蹭步子,不可置信地瞠目道,“全鎮子統共十多口水井都被圈在水井塔裏,就算不加節省也能供全村用上幾十年,怎麽會沒水呢?難道,你真的像村民們傳言的那樣,把水都賣給了別人?”

    廣子彧抬眸憐愛有加地望了阿莉婭和伊莎一眼,示意她姐妹二人稍安勿躁,他緩了緩氣息,掃了一眼牆上掛著的《千畝良田圖》,動了動喉嚨,好似十分艱難地啟齒道:“水井塔裏,在三年前就沒多少水源了。那些年,風波鎮周遭良田環繞,我帶著全鎮人一齊種了不該種的東西,幾年下來,土地一年不如一年,直到最後所有良田都荒廢了,大漠邊緣的唯一一抹綠意也斷送在我的手上了……”

    不該種的東西?”畫十三一團疑惑,“什麽是不該種的東西?”

    是藥材。”伊莎當時年幼,但卻清楚記得家家戶戶同進同出熱鬧爭鳴的場景。

    畫十三眉心凝地更深了,他詢問地望向廣子彧和阿莉婭,他們深深點了點頭,他又看了一眼同樣一頭霧水的京墨,繼續問道:“為什麽要用這麽多土地去種藥材?”

    你也知道,我們風波鎮的位置地處兩國交界,都說靠山吃山,以前我們都是隻種些高粱棉花出去賣錢,有時候是跟商隊,有時候是溜到大殷去,換些必要的衣物、藥材。”阿莉婭不堪回首追憶道,“可那幾年,你們大殷的藥價就好像野草著火似的瘋長,連許多漢人百姓都買不起藥材了,更別說我們了。所以,我們索性就指望自己,反正有那麽多土地呢……”

    可到了後來,你們發現,種藥材不但可以解決一己之需,還能拿到大殷去賣個好價錢,所以就不加控製地瘋狂種植藥材?”京墨回想起剛剛通過石穴來到風波鎮時,她曾注意到,腳下的黃沙私有異樣,現在看來,果然是耕種過度才白白荒廢了肥沃土地。

    藥師姑娘,在下好歹也識得些許字、讀過幾本閑書,又豈會不知適可而止、過猶不及的道理。”廣子彧皺著眉頭唏噓不已。

    京墨比誰都了解這些年京中藥價飛漲的情勢,更知道某些商販街借機囤貨抬價,將病人的性命視如草芥,隻談價錢,遑論人命的種種。她半信半疑問道:“既然知道長此以往的下場,你怎能仍然帶著所有人年複一年地濫耕濫種呢?”

    恐怕,子彧先生彼時已經處於‘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兩難境地了。”畫十三的目光別有深意地望著廣子彧。

    廣子彧先是一怔,平和神情中似乎隱隱泛起幾分局促不安:“不錯。當時即便我想阻止村民們繼續種植藥材,已經是有心無力了。我一遍一遍地講道理,他們隻會覺得是危言聳聽,我把有關種植的書籍舉在他們麵前,他們視而不見。畢竟,他們隻看見,日進鬥金的藥材真真切切地從地裏一茬又一茬地長了出來。欲望一旦豁開了口子,再入情入理的道理也收不住。”

    阿莉婭歎了口氣接過話來:“夫君當時尚不了解,大漠裏的流民一如散沙,到手的好處誰肯撒手?後來能耕種的土地越來越少,鎮上為了爭奪土地打架鬥毆者越來越多,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隨著黃沙一寸寸覆蓋風波鎮,水井裏的水也在不斷幹涸,加上種藥材那幾年已經耗費了不少水源去灌溉,剩下的水真的不多了。”

    畫十三眉心一跳,恍然大悟:“難道,村民傳聞的女首領獨占水源唯利是圖,隻是阿莉婭的障眼法?”

    阿莉婭瞄了一眼已經一臉茫然的伊莎,凜然解釋道:“我了解鎮上村民們的德性。單憑首領的一個名頭,根本不會有人把我放在眼裏,而如果讓他們知道水井塔裏水源無多,那麽紛爭就會從搶地變成搶水。土地沒了頂多是斷了財路,可若水源沒了,每個人都有可能喪命,彼時的爭搶勢必無法控製,還不如我拿水作餌,收買壯丁來死死看住水井塔。”

    可是鎮子上每天都有人被活生生渴死啊!”伊莎抹了抹滿臉的淚水,哭嚷道。

    死丫頭,你懂什麽?如果不這樣的話,死的人就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群一群!”阿莉婭額上青筋分明,她想了想繼續道,“這是‘以子之口,咬子之手’,我沒有別的選擇了。”

    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讓村民們自相壓製,用好過讓他們自相殘殺。”廣子彧蒼白的唇邊泛起一抹苦笑,他拉緊了阿莉婭的手,“我自認平生錯事,不在毀了千畝良田。而是與你約好共赴黃泉,卻還是忍心拋下你一個人獨活於世,料理我留下的這個爛攤子。對不起,阿莉婭。”

    畫十三眸色凝重而複雜,他不禁拉住了京墨的手,向阿莉婭夫婦緩緩說道:“其實,子彧先生的忍心,何嚐不是不忍。”

    子彧先生,嗬,這四個字真是久違了啊。”廣子彧稍稍斂起眸中款款深情與悵惘,他緩緩回過頭來,凝視畫十三許久,“你也是京城中人?”

    畫十三不置可否,緩緩說道:“早年曾聽聞,民間有位寒士在科舉中拔得頭籌,但卻拒絕入朝為官,甘願四處遊學,結交有誌之士,坐而論道,笑談天下。後生皆以‘子彧先生’敬稱之,卻始終不知其姓氏。”

    哦?”廣子彧突然響起一陣快意大笑,“果然世事如風,都吹到了大漠裏。”

    不知子彧先生是否介意晚生替天下文人問你一句話?”畫十三漸轉謙恭有禮。

    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麽。”廣子彧的笑意漸漸斂去,“我不去做官,原因很簡單,而且你剛才已經說出來了。我是個寒門之士,沒有銀子打賞來傳旨的小吏,如何做得成官?”

    畫十三若有所思地怔了怔,隨即恍然如悟地笑道:“先生克己之心,堪比大儒。”

    多讀了幾本無用書,可也不過是些尋常人,什麽大儒聖賢,恰如阿莉婭所言,皆是狗屁。”廣子彧說著說著麵色竟紅潤許多,“一個傳旨的小吏便一開口要價十兩銀子,我若拾級而上,等著我的還有百兩千兩萬兩。我躲避的不是一筆銀錢,而是人心深處無休無止的欲望。我寒窗苦讀的所得所感,哪怕在朝廷眼裏不值這十兩銀子,於我而言,也是千金不易的。”

    阿莉婭和伊莎偏居一隅哪裏聽過這等話,皆又驚又奇地呆呆怔著。畫十三聽得句句入耳、字字在心,沉思良久後,又問道:“在子彧先生心目中,文人意氣竟如此重如泰山嗎?以至於先生舍棄本家‘周’姓,改而姓‘廣’。”

    廣子彧眼眸一滯,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撐著一身病體走到畫十三的麵前,目不轉睛地鏗鏘說道:“文人意氣從來輕如鴻毛!我真正看重的,是國家生民!是高居廟堂之上眼不能視民間疾苦、耳不能聽四方言路的所有權貴!”

    那麽,廣陵書院的一眾有誌之士做到了先生所看重之事嗎?”畫十三眸色從容,幽幽問道。

    廣子彧趔趄地跌坐回了椅子裏,愣愣的目光一片空空蕩蕩,他苦笑道:“若他們做到了,我怎會被一峽天塹隔在故國之外。如今,空頂著一個‘廣’字頭的姓氏罷了。”

    京墨吃驚不已地聽著二人的對話,花了好大功夫回想著相關的傳言:“我聽說,曾在京城內外盛極一時的廣陵書院早就銷聲匿跡了,而且,再有公開談及者,下場慘淡。”

    夫君,你身在這裏,我絕不會容許任何人動你!”阿莉婭緊緊握住他的手。

    廣子彧看向她的時候目光無限溫文柔和:“我的傻女人。我已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一些前塵往事,還有什麽好怕的?此刻,我能感受到,五髒心脈正在一寸一寸地斷裂……對不起阿莉婭,都是我把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把風波鎮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阿莉婭咬緊牙關忍住涕淚,忍得她額上青筋暴起。京墨過去輕輕拍了拍阿莉婭的肩膀,她考慮片刻後說道:“其實,水源幹涸也不是沒有辦法挽救的。”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泛起了光亮,齊刷刷地等著京墨繼續的話:“我是個小藥師,從前在杏林——在師父家裏時,曾跟著他們一起研製奇花異草。其中就有一味叫做‘膠果’的植物,專門用來種在荒夷之地,根係可涵養水源,果子豁開硬殼就是山泉一般的清水。”

    伊莎一下子撲在京墨身上,眼裏溢滿了忽閃忽閃的光芒:“藥師姐姐!你說的是真的嗎!世界上真的有如此神奇之物嗎?”

    畫十三也驚訝地望向京墨,他看見京墨點了點頭,懸著的心落了地,不禁笑著打趣京墨:“這位藥師神通廣大,不光能研製各種新奇藥品,就連一些要命的炸藥也能隨手調配出來。”

    炸藥?”伊莎撅著櫻桃小嘴不明所以地重複道。

    京墨一聽就想起了畫十三是在挖苦她初次見麵為他調製矯容藥品時,所發生的意外小爆炸,這在她眼裏早就等閑視之了。

    而廣子彧卻突然瞳孔一縮,手指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脫口而出問京墨道:“炸藥?你在幫誰研製炸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