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獨活之人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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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機靈又淘氣的孩子點了點頭,回憶道:“我當時問魯爺爺,為什麽‘麵粉’裏會有硌手的石子呢?魯爺爺很不高興,他說小孩子不要亂說話,麵粉就是麵粉,還叫我千萬不能淘氣隨便往裏加水什麽的。”
“硌手的石子?”畫十三眉心一跳,他看了京墨一眼,京墨似乎也意識到有什麽不對。畫十三最後問孩子們一個問題:“你們的父母平時是如何稱呼這位魯爺爺的?你們知道他的全名是什麽嗎?”
“我知道!”幾個孩子爭相作答,“大人們管魯爺爺叫二柱哥,有幾回我們這麽喊他,他可不樂意了!”
畫十三心裏的疑雲漸漸編織成一個黏連混沌的網,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在那張紙上首尾兩個名字跳躍:一個是魯仲柱,一個是羅布。羅布的名字後麵,介紹寥寥,隻寫著:性格溫吞可信,京城一帶原料買辦,身住城南平民巷。
如果羅布和魯仲柱是同一個人,這張這麽重要的名單上怎會同時出現兩次?寫這紙名單的人絕對是深諳內情之人,怎會犯這種揭露真名和假名的失誤?
而且,當畫十三對著名單逐一盤問上麵的人時,這群孩子一個不落地辨識認領清楚了,名單上的人,的的確確悉數死在了北郊的廢墟裏。
如此看來,隻剩下一個可能。雖然這個設想十分荒誕不經,但卻最合情理。
畫十三驀地收起了整張名單,站起身來往外大步走了出去。京墨跟在他身後,疑惑不解地問道:“你發現什麽了嗎?現在要去哪裏?”
“去城南平民巷。”畫十三神色複雜而眼眸裏滿是篤定,“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魯仲柱和羅布,很有可能是兩個同時存在而截然不同的人。這也不難解釋,為什麽羅管家臨死前希望有人找到這紙名單,以及為什麽這上麵會有一條漏網之魚。這個人不會出現在北郊,但卻與這群被聚集起來的魯家班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京墨不免大吃一驚,她眉頭緊蹙,不可思議地努力理解之後幽幽發問道:“你是說,除了死去的羅管家,還有另一個‘魯仲柱’存活於世?羅布,根本就不是魯仲柱?”
畫十三眉梢深蹙,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活著的,或許是真正的原料買辦羅布,也或許是魯家班真正的正統傳人魯仲柱。”
京墨的眉尖不由自主地深深挑了起來,她的心裏泛起一種說不上來的沉悶難言。默然良久之後,她才緩緩吐露道:“果然,這裏到底是京城。”
“什麽?”畫十三聽著京墨突然脫口而出的慨歎,一時不明其意。
“還記得你第一次來找我矯容的時候,我一下就判斷出來你是江湖中人了嗎?”京墨神色幽幽地問著,她的眼眸有一種略帶失望和失落的黯然。
畫十三略怔了怔,回憶了片刻,他讀懂了京墨突然而然的落寞神情,緩緩道:“你那時說,京城中的人從不需要矯容。我最初還以為你的意思是這裏是天子腳下,人民承安,從不需要隱瞞身份別有居心。可後來你說,這裏的人,並不需要換一張臉,就能瞬息萬變,人與人的複雜難辨,於今日才可見一斑。”
兩個人皆長長倒吸了一口氣,向城南走去。平民巷,被京城裏土生土長的京畿之人蔑稱為“賤民巷”,因為住在裏麵的人都是從其他省份漂泊而來的,既無學識謀功名,又無錢財做生意,在京中隻能擠在這麽個魚龍混雜又狹窄逼仄的地方,而有的人在這裏一藏就是十幾年甚至幾十年。
“請問,巷子裏有沒有一位魯姓師傅?”畫十三和京墨在擁擠陰暗的巷子裏一邊穿梭著一邊逐一打聽著。可走了一圈下來,所有人都是以搖頭不知來回應他們,漸漸的,畫十三明白過來了,他拉住京墨停了下來:
“這裏的人,似乎都很排斥生人。這樣問下去,恐怕不會問出什麽結果來。”
京墨環視了幾眼周圍人們偷偷瞄過來的目光裏,盛滿了閃躲和來者不善,她不禁擔心地看向畫十三:“看來這裏的人自成一體,都不願向外人透露彼此情況,可這樣的話,我們如何尋人呢?”
畫十三眼眸輕旋,目光落在了台階之上的一個高台上,他款步踏了上去,提了提嗓子,對著整條巷子朗聲道:“各位父老鄉親,我也是千裏迢迢從京外而來,隻為尋找家父魯仲柱,若此番尋訪無著,我隻好去求助於官府了。”
巷子裏的百姓們先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似乎在猶豫著是不是該搭這個年輕人的話。這時,一個身穿破舊黑衣、蓬頭垢麵的佝僂老頭拿著手裏拄著的拐杖“當當”地翹了兩下畫十三腳旁的高台邊緣。
“年輕人,小心站得越高、跌得越重!”一個沙啞的聲音從深深埋進脖頸裏的頭顱中傳來,這個老頭不曾抬頭看畫十三一眼,但畫十三留意到他手裏所拄的拐杖並非木質的,而是通身由鐵鍛製而成。畫十三看著往巷子深處幽幽行去的老頭背影,似乎已經猜到了什麽,他急忙從高台上走了下來,拉上京墨一起跟了上去。
在巷尾盡頭,畫十三看到拄著鐵拐杖的老頭邁著病態佝僂的步伐,轉身遁入了一個低矮的小門。畫十三和京墨相視一眼,便俯身一起跟著他鑽了進去。
門裏是一個不大的方形院落,院子裏廢鍋爛鐵破破爛爛地隨處堆著,老頭頭也不回地一直往院子深處走著,畫十三也默然不語地緊緊跟著。
隨著在院子裏越來越深入,畫十三漸漸感覺到一陣陣熱浪撲麵而來,他隱隱嗅到了刺鼻的鐵鏽味道,耳畔也慢慢鑽入了一聲一聲的敲打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刺耳,尤其是在周遭靜地詭異的環境裏,回蕩在耳畔的每一聲似乎都錘在他的心口上。
忽然,畫十三看見老頭停了下來,緩緩轉身,髒兮兮的淩亂頭發遮擋著此人滄桑嶙峋的老臉,令人難以看清楚這張臉上到底蘊藏著幾多風霜、幾多隱情。畫十三看見,老頭把手裏的拐杖幽幽抬高了,同時他佝僂的後背也隨之漸漸挺直了起來,直到拐杖如利劍一般直指畫十三的眉心。突然,“鏘”地一聲,老頭扣動了拐杖上的某個機關,一支寒光閃閃的箭頭從拐杖底部露了出來。
“你係何人?費盡心思找我作甚?”老頭隱於亂發後的陰冷目光殺氣騰騰。
畫十三把京墨護在了身後,款款笑道:“在下隻是無名之輩,為死去的人而來。我該叫你魯老前輩?還是羅老前輩?”
老頭默然半晌,手裏的拐杖僵持著不肯放下,冷冷道:“快滾!無名之輩,不要妄想扭轉乾坤!既無力挽狂瀾之能,又複何談?滾滾滾!”
老頭的拐杖越指越近,他言語中滿是毫不掩飾的暴戾凶狠,轟趕著畫十三。
畫十三一時難以全部明白老頭話裏的意思,急忙解釋道:“北郊爆炸聲之後,原本隻是受傷的一批村民,卻活生生被人設計砸死在了房屋裏,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大火,把一切燒個幹幹淨淨、屍骨無存!甚至兩個無辜孩童也被視如螻蟻一般隨意輾殺,這一切,難道你當真無動於衷嗎?”
聽著畫十三的一字一句,老頭凶神惡煞的態勢漸漸有所收斂,手裏的鐵拐杖不自覺地緩緩低了下去。
畫十三急忙繼續乘勝追擊地說下去:“前輩。我是根據跟在周榮身邊多年的羅管家臨死前留下的線索,才找到你的。羅管家苦心留了一個口,一定有他的用意,前輩必定明白羅管家的意思,難道你果真要辜負那麽多條人命嗎?你我都未必是局外人,何不一起坐下來談一談?”
畫十三可以感覺到,隱於蓬亂汙穢之後的陰冷眼睛正在慢慢變得動搖,默默打量著他。終於,他看見老頭徹底放下了拐杖,轉身走進了屋裏,拋給了畫十三一句:“隨我來。”
“坐。”老頭隨手指了指,畫十三看到滿屋子從地上到榻上皆嚴嚴實實地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廢紙和廢鐵,他好歹尋了兩個空地和京墨勉強坐了下去。
老頭隨手把桌上的一張紙揉成團扔到了身後的無數廢紙堆裏,似乎是對紙上的東西很不滿意,也似乎是不想讓旁人看到紙上到底是什麽。
畫十三聽見,老頭先是幽幽地長歎了一口氣,然後莫名其妙地喃喃說了一句:“大半輩子過去了,如今,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我到底是羅布,還是魯仲柱。”
畫十三掃了一眼桌上淩亂無章的筆墨,他略略垂眸,不置可否地搭話道:“不管是羅布還是魯仲柱,他們一生所謀的或許都是同一件事,對麽?”
藏在蓬亂頭發後麵的眼睛裏驟然騰起一道冷冰冰的寒光,蒼老而陰沉的聲音裏似乎束滿了戒備的荊棘:“對於火器,你到底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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