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兩房共有九個女兒。

    大女林元娘，是大房已故的太太烏氏所出，今年三十歲，早已嫁人生子。夫君是衍州富商鄭家的嫡長子鄭多安。林元娘進鄭家門十三年，生了兩女一子，地位穩固，與鄭多安感情甚篤。

    二女林二娘和三女林三娘，是二房太太袁氏所出，今年一個二十五，一個二十二，也都已成婚。

    與林元娘相同，林二娘和林三娘嫁的也是商戶。一個是伏州本地經營油坊生意的吳家，一個是霓州經營布匹生意的王家。林二娘生了一子一女，林三娘還未生育。

    四女林四娘和五女林五娘，均是大房繼室小烏氏所出，今年一個十四，一個十三，正是議親的年紀。

    六女林六娘是二房藍姨娘所出，今年十三歲。

    七女林七娘也是大房太太小烏氏所出，今年十歲。

    八女林八娘是二房崔姨娘所出，今年也是十歲。

    唯有今年九歲的九女林九娘的身世與旁人都不同。

    林九娘的生母叫做梅娘，是伏州曾經名噪一時的清倌人。

    梅娘人如其名，清冷，孤傲，憑著清麗的容貌、過人的琴藝和高雅的談吐傾倒了半個伏州的文人雅士。

    其中就包括林九娘的生父，林家長房老爺林東涯。

    林家行商，以釀酒為主業，林東涯雖身為林老太爺的嫡長子，但他對做生意並不熱衷，林家的生意基本都是由林家大少爺林之瀾打理。久而久之，林之瀾便成為實際上的林家當家人。

    梅娘雖在風花雪月裏穿梭，卻一直潔身自好，一心想要尋到自己的有緣人。

    而林東涯整日裏吟風弄月，早已是歡場老手，他憑著一副好皮囊和一張抹了蜜的嘴，三言兩語的就俘獲了梅娘的芳心，半年之後，梅娘便珠胎暗結。

    麵對氣急敗壞的泯月樓伍媽媽，林東涯當即拍胸脯表示，他會拿五千兩銀子來給梅娘贖身，納梅娘為自己的第三房姨太。

    梅娘登時便信了，雖說五千兩銀子對於普通人來講，是想也不敢想的巨額財富，可是對於林家來說，五千兩銀子著實不算什麽。

    於是梅娘便安安心心的養起胎來，等著林東涯把她接進林家。

    這一等，就是五六個月。

    伍媽媽終於沉不住氣了，逼著肚大如鼓的梅娘到林家門口去討要贖身銀子。

    可梅娘跪在林家門口哭求了半天，林家的大門卻依舊是紋絲不動。

    雖說時值初秋，氣候宜人，但梅娘畢竟身懷六甲，跪得時間一久便動了胎氣，疼得癱倒在了林家大門口。

    伍媽媽大呼小叫，正好驚動了路過的巡撫大人魏寶荃。

    魏寶荃憐惜梅娘遭遇悲慘，便差人將梅娘送到了醫館，幾經掙紮，梅娘早產下了一個女嬰，產後不過半日便力竭而亡。

    迫於魏寶荃的壓力，林家認下了這個女嬰，依照排行將她取名為九娘。

    雖說林九娘一日比一日長得像林東涯，但林家上上下下都看不起她的出身，並不把她當正經的主子看待。林東涯因梅娘一事失了顏麵，早已將當初與梅娘的那點情意拋諸腦後，見了林九娘便像是見了仇人，早就在家裏放出話來說大房裏沒林九娘這個女兒。

    林東涯既然不認林九娘，大房太太小烏氏自然也犯不著為了個庶女和丈夫撕破臉，她便也將林九娘當作空氣，每日不用林九娘晨昏定省，林九娘的大小事宜她也一概不予過問。

    簡而言之一句話，林九娘在大房就是個隱形人，雖然她的確存在，但所有人都當看不見她。

    如果......沒有大少爺林之瀾的話，林九娘的日子簡直無法想象。

    林之瀾，是整個林家唯一一個真心實意對林九娘好的人。

    也是整個林家唯一一個認為是林家對不住梅娘，而不是梅娘對不住林家的人。

    “九娘，出身怎麽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放心，將來大哥一定給你找個好婆家，可能不是那麽大富大貴，但是妹婿一定得是知冷知熱，懂得疼惜你的。”

    林之瀾知道九娘在大房中位置尷尬，便特地為她辟了一所院子，取名怡心院。

    他怕家中的下人對九娘有偏見，特地從外麵買了八個丫鬟四個婆子，一個個都親自過問，細細考量，過了關之後才放到林九娘身邊。

    可謂無微不至。

    林之瀾忙於打理林家的生意，一年有大半時間都在外奔波，時常顧不上林九娘，因此便將林九娘托付給了妻子蔣萱。

    蔣萱本不想趟這趟渾水，但拗不過丈夫的軟磨硬泡，隻好硬著頭皮接下這樁差事。

    管吧，怕公公婆婆對自己不滿意，不管吧，又怕丈夫對自己有意見，蔣萱采取的策略就是隻管林九娘的生活起居，保證她吃飽穿暖，別的一概不問。

    林之瀾理解妻子的難處，也不對她做過多苛責，但心中始終對林九娘有所愧疚。因著這份愧疚，每每林之瀾回家的時候，都會帶各種精致靈巧的小玩意給林九娘，雖不是件件貴重，但可貴的是這份心意。

    漸漸的，蔣萱就有些看不過眼了。

    但她又不敢當著林之瀾的麵表現出來，隻能將對林九娘的不滿和嫉妒深深的埋在心裏。

    林九娘倒也樂得自在。

    大房和二房全當她是空氣，大嫂隻管給她院子裏送東西，除了林之瀾，沒人管她。

    懵懵懂懂，稀裏糊塗的長到了七歲，直到有一天林九娘抓蛐蛐抓到了小花園裏，無意中聽見了大太太小烏氏和貼身丫鬟琥珀的對話。

    小烏氏唉聲歎氣道：“家裏有那麽個喪門星，我都抬不起頭出去見人，生怕別人問起我的四娘和五娘有這麽個妹妹，簡直丟死人了。”

    琥珀溫言勸道：“大太太多慮了，那野丫頭也就是多費林家一口飯，四小姐和五小姐與她從無來往，哪兒就有這麽個妹妹了？到年齡隨便找個人家將她偷偷嫁出去就是了，眼不見，心不煩。”

    小烏氏卻依舊愁眉不展道：“那丫頭可有大少爺撐腰呢！也不知之瀾是怎麽了，偏偏對那丫頭多加維護，簡直是......我又是繼母，不好對他多說什麽，老爺也是個不管事的，真是愁死我了。”

    琥珀笑道：“大少爺不過是同情她，權當做好事積德罷了。大少爺為人正派，怎麽可能看得起一個清倌人生的私生女？”

    林九娘聽了，頓時渾身冰涼，手中的蛐蛐兒跑了也渾然不覺。

    她自小便生活在小小的怡心院中，早已習慣了來自大哥的嗬護和溫暖，從未直麵過外界的歧視和惡意。

    她一時實在是接受不了。

    於是，林九娘大哭著找到了林之瀾。

    “大哥，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就因為我的出身，我比不上嫡出的姐姐，就連庶出的也比不上，我還不如丫鬟婆子呢！”

    林之瀾很耐心的勸說道：“出身是老天給你的，你並沒有錯，何況都是林家的女兒，又何談什麽比上比不上呢？”

    林九娘卻鑽了牛角尖，哭道：“若都是林家的女兒，為何老爺隻認她們卻不認我？為何太太從不讓我踏足她的院子一步？為何姐姐們都不理我？大哥騙人！”

    林之瀾無奈，隻得取了帕子，細細的給她揩淚。

    林九娘抽抽噎噎道：“大哥，我不想一輩子被人看不起。”

    林之瀾歎了一口氣，若是當初林東涯履行承諾將梅娘贖出，再正兒八經的將她抬做姨娘，林九娘的身份也不至於如此不堪。

    想到這，他便安慰道：“待哥哥為你說個比旁人都好的婆家，他們便不敢再看不起你了！”

    林九娘一聽，便擦了眼淚，認真的說道：“大哥，我想嫁人！”

    林之瀾啼笑皆非。

    “你才七歲，嫁什麽人哪！”

    “我要嫁，我要嫁忠勇侯府的世子白秀楊！”

    林之瀾愣住了。

    伏州雖說常年風調雨順，物產豐富，算是富庶之地，但因遠離京城，真正的勳貴之家隻有忠勇侯府一家。

    身份之尊貴，遠非林家可比。

    忠勇侯隻有一個嫡子，就是侯夫人淑榮郡主所生的世子白秀楊。

    林之瀾雖說從未親眼見過白秀楊，但忠勇侯世子幼而敏慧，少而老成的名聲，在伏州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樣的人家，哪是林家能高攀得起的！

    這樣的世子，哪是九娘能嫁的了的！

    林之瀾知道，卑微的出身是林九娘自出生時便套在身上的枷鎖。

    他原本想將來替林九娘尋一戶老實本份的殷實人家，多給些陪嫁，讓林九娘舒舒服服的嫁過去當正房太太。

    可是，林九娘現在既已存了這樣的想法，將來，她還能安心嫁去中產之家，甘心自己嫁的比嫡出的姐姐們都差嗎？

    看著滿眼淚光的九娘，當時的林之瀾也隻能暫且將她哄一哄，低聲道：“大哥會想辦法，會想辦法的，好嗎？”

    林之瀾萬萬沒有想到，兩年後，原本以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居然真的發生了。

    白秀楊和林九娘交換了庚帖，將來他們會成為夫妻，自己最疼愛的妹妹，幾年後就要嫁進侯府。

    林之瀾突然有些惘然，自己這麽做，到底是對是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