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心如蛇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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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齊邶童、崇德、開陽、長庚四大書院最為出名。崇德、開陽、長庚的夫子多是認真做學問的,對學生教導格外嚴苛。
邶童書院,因出了寧庸、秦錚、邱世琅等幾位皇上器重的朝臣更是名揚天下。寧庸的姐姐寧淑妃不比柳貴妃受寵,可在文帝跟前說話也是有分量的,這也使得邶童一派日漸做大。
趙昶在生時,門下多是從這四大書院脫穎而出的賢士。彼時的寧庸、秦錚、邱世琅皆為趙昶幕僚。趙昶身故,趙旭被立為太子之後,寧庸、邱世琅又拜入趙旭門下。
世人皆道邶童為邶草,順風牆頭擺。
所謂堂辨,即是就天下實事、朝廷新政發表看法。
小仆在前,玉姝等三人在後,路經三遷堂時,就聽內裏有人說道:“滄水一戰之所以大敗,皆因任用府兵所致……”
聽到滄水二字,蘇荷本能的停了下來,玉姝、秦十一娘也跟著住了腳步,隱在三遷堂外支起的窗欞旁不走了。
小仆一回頭,見三位小娘子齊齊在那兒聽壁角,有心上前催促,又不能打擾堂內激辯。瞄一眼五輪沙漏,應該就快結束了。小仆索性杵在牆根歇歇腳。
“燕兄所言差矣。想我南齊施行府兵製,前後兩百餘年。遠有聖祖逐突厥,近有先皇戰百越。兵士不可謂不驍勇。對戰突厥時,更是若鷹隼逐燕雀。百越乃是瘴氣毒地,百越各族奸狡多詭詐,結果又如何?還不是臣服南齊,不敢造次?
某以為,全因大勝百越之後,兵嬌將驕……”
玉姝秀眉微蹙,這聲音特別熟悉,眯起眼細細回想,似是那晚熙熙樓和唱滄水遙的那位。書院望日考試,他大考之前還有心思尋樂,真是不知所謂。可聽他所言,又不像不學無術的紈絝。
玉姝好奇心大盛,小心翼翼透過支起的窗欞往裏偷看,奈何她們所處位置不佳,隻看見一排排束了青色綸巾的後腦勺。
“此為其一,還有其二。自先皇平定百越,我南齊歌舞升平不言戰事二十餘年。兵器庫中利刃生鏽,軍籍在冊者疏於操練。”
衛頊話音剛落,馮淺春慢條斯理開了腔,“更何況,翻越雪山前,令北鬥軍等候援軍。致使周確精銳對戰我軍老弱,焉有不敗之理?”
此言一出,眾皆默然。
蘇荷與秦十一娘聽的懵懵懂懂不明就裏。蘇荷甚至埋怨這群讀書人說話繞來繞去,把她搞的頭暈腦脹。
玉姝卻覺得好似有無數念頭往她腦子裏湧,剛要去抓,被蘇荷拽住手腕,示意她該走了。
那些個抓不住的念頭驟然散去,玉姝心裏空落落的難受。
衛頊用胳膊肘杵杵馮淺春,馮淺春這才發覺方才所言是在指摘先帝。是先帝下令北鬥軍與四皇子趙弘會合之後,一起奔赴滄水。可話已出口,想收也來不及了,隻得羽扇輕搖,故作倜儻。
戰敗後,滿朝文武也就沈奎一個有膽量上表直言先帝部署失當。
楚夫子懶洋洋抬起眼皮,“到此為止吧。”
學生們訕訕散去,楚夫子整理整理衣衫往暮霖亭而去。
楚夫子一走,馮淺春緩上一口氣,生龍活虎起來。一邊圈住衛頊,一邊掛住林靖,神神秘秘的輕笑道:“楚夫子佳人有約哦。”
林靖拍掉馮淺春搭在他肩頭的手,“去!說什麽混話!夫子不是那種人!”
“我說你還不信。方才亞白拿名刺進來說有三位小娘子求見,夫子吩咐他把人帶去暮霖亭。”馮淺春得意洋洋的顯擺。
衛頊皺眉責備,“淺春,你讀唇的本事怎好盡用在不著四六的地方?”
馮淺春不止會讀唇,目力也極好,能夜視。天賦異稟,馮淺春卻並不珍惜。
“咱們去暮霖亭看看唄。有我在,保管你們窺也窺得津津有味!”
林靖理理袖管,板起臉,“某不去!”
馮淺春撇撇嘴角,“衛五,你別掃興,去不去?”
“不去!”
馮淺春泄氣,“要不,我請你們去熙熙樓吃酒,如何?”
衛頊搖頭,“不好!不好!”
馮淺春精氣神全泄,頹頹的垂下手。就聽衛頊又道,“怎好次次宰你荷包?某做東!”因有衛嘉在,熙熙樓就像衛頊在永年縣的家,有種莫名的歸屬感。
林靖和馮淺春都不知其中這層關係,大驚小怪揶揄幾句,相攜而去。
暮霖亭內擺了幾盆名貴蘭花,秦十一娘逐個給她們介紹,“這是翡翠蘭,葉翠花紅。哇,想不到還有素冠荷鼎,文人雅士果然不同常人……”
“小娘子也是惜花之人呐。”話音剛落,楚夫子撩袍進到亭中。
見過禮後,玉姝將濁酒與畫軸雙手奉上。
楚夫子愛書愛畫更愛酒,打開來聞一聞就知好喝,連連向玉姝道謝。客氣幾句,才展開畫軸,細看之下不由得輕笑,“嘖,這幅畫,仿得極妙!”再看,咦了一聲,喃喃道:“有個今字……”
秦十一娘與蘇荷茫然對視,不明就裏。
玉姝是知道的,楚夫子口中的那個今字在鷹嘴上。她以為鳳翥先生故弄玄虛,楚夫子也如此說,想必是真的了。她湊過去,想要再看個究竟。
此時,厚厚雲朵遮住頭頂那點微弱陽光,從玉姝的角度卻偏偏看出了那個今字。米粒大小,乍一看與鷹嘴顏色並無二致。
“父親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不會回來了。”
“生離死別,我懂的。”
“……”
“哥哥,滄水離京都確實很遠,你沒有撒謊,父親不會責怪你。”
“小愚……”
“哥哥,你看那朵雲,彎彎的,像不像父親的眼睛?他笑起來時,就是這樣。”
小愚?小愚!
她是小愚!她是趙昶的女兒--趙矜!
前塵過往若潮水般一波波,一波波在她腦海中肆意奔湧。
大平宮裏,她與柳貴妃對麵而坐。
兒臂粗的紅燭熊熊燃著,恍惚間,趙矜想起幼年時,家宴的情形。
祖父未死,父親還在。觥籌交錯,推杯換盞。歌姬於廊前吟唱,聲聲字字皆是歡愉。
那樣的時光,再不能重來。
趙矜在心底輕歎,目光投向柳媞。
她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膚若凝脂,發若墨染,頭戴一對累絲嵌南珠玉兔銜芝金簪。身著緗紅繡團花牡丹訶子,碧色輕紗高腰長裙,外披緗紅對襟衫子,襯得她腰身不盈一握。從體態上一點都看不出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趙矜沒來由的想起鏡花庵裏,虞是是那身洗的泛白的粗布僧袍,覺得真真好笑。
“矜兒,我吩咐禦廚做了乳釀魚,你以前總也吃不夠的。”殿中隻有她二人,一句話,漂洋過海似得傳進耳內。明明聽的真切,卻又如夢似幻。
柳媞隻喚她矜兒,從不叫她小愚。這個祖父取的乳名,柳媞厭惡至極。
佳肴滿桌,晃得趙矜眼睛都花了,“以前吃不夠,現在卻吃不得了。在庵裏粗茶淡飯,倒不習慣葷腥了,聞著就覺反胃。”
柳媞笑意妍妍,溫溫柔柔,“要不,先用點櫻桃冰雪吧,好麽?”
問話時,甚至還帶些刻意討好。在這一刻,趙矜竟有幾分相信母親是真心疼愛自己的。
趙矜垂首淺笑。她這個母親啊,表麵看來貌美如花,嬌嬌弱弱。其實呢,卻是一條真真正正的美女蛇,被她咬上一口,不死也傷。
更何況,吃一塹長一智,胳臂殘了,也該記著點她的壞。
“你看這大平宮,重新粉了,與從前真就是一般模樣。”
趙矜抬起頭,看進她眼裏,“您是想說物是人非吧?嘖,您總是這般詞不達意。與三皇叔同塌而眠時,也如此嗎?”
語畢,杯盤落地的脆響在殿中回蕩許久。
趙矜吐出一口濁氣,“瞧,您的秀外慧中,賢良淑德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