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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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六章

    見童青真的是有話要說, 而且似乎還是重要的話, 柳夜闌再如何困頓, 也不至於失禮如此,於是他隻道:“賢弟稍待,不若你先往‘蓬萊閣’等我。”

    蓬萊閣是左近十分有名氣的茶館, 常有文人墨客前往賦詩作詞, 在京城大小也算有些名氣了, 更重要的是,柳夜闌與童青相識便是在蓬萊閣。

    彼時, 一群書生正在討論宮廷中流傳出的新詞:“長生術, 玄要補泥丸。彭祖得之年八百, 世人因此轉傷殘。誰是識陰丹。陰丹訣, 三五合玄圖。二八應機堪采運,玉瓊回首免榮枯。顏貌勝凡姝。長生術,初九秘潛龍。慎勿從高宜作客, 丹田流注氣交通。耄老返嬰童。……”(注1)

    此詞據傳乃是帝王新近寵幸的國師所作, 深得帝王與一幹達官貴人的交口稱讚, 聽聞甚至連宮妃們都能琅琅吟上幾句,因而亦漸漸從深宮流傳到了坊間,被一眾文人墨客在這蓬萊閣細細品研。

    隻是,所謂文人墨客,不過是好聽點的說法,直白地說,便是一群無所事事的白衣書生, 閑得蛋疼在一起搞些什麽風花雪月的雅事,可布衣之身並不意味著他們沒有一顆上進的心哪,這不,討論帝王最愛的新詞,如果能有些什麽驚人的言談上達天聽,嘖,說不得便會如這國師一般飛黃騰達,從此不同。

    不過,尋常人所能想的,也就是從節律、意境拍一拍此詩的玄妙幽深之處,間接鼓吹一下帝王的審美——隻是,這種程度的馬屁,許多書生十分天真,他們不明白,這樣泛泛的奉承帝王一天不知道要聽多少,哪有什麽功夫去聽坊間這些白衣書生毫無新意的版本,便是有人刻意傳到帝王耳邊,也不過一笑置之,根本不會多花心力,注定是浪費表情。

    可他們中,總有些人精研史籍、或是深諳帝王之心,非但不拍這馬屁,卻反其道而行之:

    “沉迷丹道之術,此乃亡國之兆!”

    “什麽狗屁的長生術!不過是推脫萬民之責的借口!”

    “妖道誤國!理應論斬!今上非但不將這等妖言惑眾之輩斬首示眾,竟聽之任之甚至還寵之,國之將何以為!”

    來來回回便是這些套路,甚至連深宮的貴妃都在這些口誅筆伐中吃了掛落,無非是紅顏禍水、迷惑君王,竟叫好好的一代明君沉迷這等虛無縹緲的所謂長生術,誤國誤民,該送進冷宮!

    也許隻是個別人別有用心地挑撥了那麽幾句,可在書生們聽來,對啊!他們將來可是要做國之肱骨、帝王棟梁之人,明明沉迷什麽道術就不是正途,他們該做的秉忠直諫,怎麽能和那些阿諛奉承的幸臣一般拍皇帝的馬屁呢!他們要忠誠!他們要正直!他們要直諫帝王!他們要叫君王知道什麽叫為君之道!怎麽能被那些歪風邪氣帶節奏呢!

    一時間,這些白衣書生意氣風發,好像終於找到了一條政治正確的指點江山之途,蓬萊閣作為窮酸們的聚集地,更是這樣言論的重災區……坊間這般的非議從如潮水般湧向朝堂之上。

    朝堂,那是什麽樣的地方。

    一般的小官小吏是沒有什麽機會參加大朝議的,整個帝國能混到大朝會上的也不過就那麽幾十人,宦海起伏、官場詭譎,什麽沒見識過,同這些高官大臣相比,那些書生們的言論簡直幼稚得像牙牙學語的孩童,這樣的言論被別有用心、老謀深算的臣子一合計,言官遞上的本子中就變成了:古來丹道便終非正途,民間物議沸騰,還請陛下多多思量。

    口氣是溫和的,可民間沸騰的言論描述得好像怒不可遏的百姓下一瞬間就要衝進金鑾殿當麵質問皇帝一般,要多誇大就多誇大,事實上,上躥下跳的無非就是那些書生,民間?百姓隻要能吃飽穿暖,管你皇帝要煉丹修仙,還是多納幾個寵妃呢,大家不過是茶餘飯後打發一下時間罷了。

    可對於一個立場要當明君、或者說受“明君”二字誘.惑的帝王來說,終究不可能對民間言論視而不見,但國師所說的長生術更是王權永握的現實誘.惑,帝王心術沉浮輾轉,竟是將此事冷處理了。

    可那等帶節奏的人如何肯甘心?蓬萊閣的討論便如火上澆油般,越發地如火如荼。

    身為吏部侍郎家的幼子,沒有什麽家族責任需要履行,家族更沒有對他寄予什麽期望,這輩子注定要在各種吃喝玩樂中度過,童青便在這大風大浪中,維持著紈絝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本性,在蓬萊閣包了個位置,天天準時去看熱鬧。

    而出身田野鄉間、父亡母故、借著宗族資助才能考上國子監的柳夜闌便在這個時候,懵然無知地一頭紮進了京城這個大漩渦,並因為出身卑微頗受國子監一眾貴族子弟的鄙夷,調侃著讓他來蓬萊閣長長見識、給直接套到了這漩渦的正中央。

    柳夜闌並不知道,除了他在縣學時被關照的那種討論之外,還有一種挾裹了政治立場的討論,最是麻煩,也最是凶猛。

    剛剛進城的鄉下學子看到蓬萊閣那種指點江山、意氣飛揚、諸多白衣卿相激揚文字的畫麵,簡直熱血沸騰有沒有,年輕的柳夜闌隻看到了純學術討論的熱烈氛圍,並不知道裏麵有多少坑、有多少陷阱,居然認認真真聽了數場討論——唉,如果不是囊中羞澀,付不起茶位費,他還想再多聽幾場,認真總結論點論據再發表自己意見的。

    真.窮書生柳夜闌很快整理好思緒,仔細嚴謹地將收集到的觀點歸納好之後,按照他在鄉下嚴謹治學的態度,將自己的論點、論據一一寫成了小冊子塞在袖子裏,在第二天蓬萊閣例行的激揚大會中隆重登場了。

    那是蓬萊閣當時最受歡迎尊敬的陳北望剛剛講完史書上妖術誤國的案例分析,大家紛紛激烈地拍桌讚賞,紛紛激動地道,以陳北望的人品才華,今年的狀元非你莫屬,那位得意洋洋的陳大老子眼帶得色地朝四麵八方行禮致謝時,窮酸柳夜闌登場了。

    講真,台下有一秒的寂靜。

    這看起來土八拉幾的家夥是誰啊?

    天真的柳夜闌童鞋看著大家輪流登場演講就以為這台子是公開的,唉,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所謂的大家都是背後各方勢力角逐、妥協才達成的人選與次序,或是為了積累人脈人氣,或是為了操縱輿論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哪裏有什麽公開可言。

    而土且不自知的柳童鞋一開口就叫底下所有人精神一震,臥槽!

    柳夜闌三言兩語便把蓬萊閣內所有主流演說的核心觀點概括了起來,並佐以詳實強大的論證,陳北望在十三日前說了xx,向東來在前日提及了xxx……這已經叫台下很多書生臉色難看了——大家出來混要講個遊戲規則,在這個台上,不互相拆台、不互相揭發彼此背後的勢力就是最大的規則。

    要知道,背後勢力依據形勢的不同,完全會做出不同的指示,他們也相應地會調整發言內容……圍觀群眾被節奏帶得隻知道激動地嗯嗯嗯,你一個不知道哪裏來的鄉下人把這個過程全都記錄下來……幾個意思啊?!

    柳夜闌渾然不知已犯眾怒,在總結完畢之後,還有條不紊地將自己的觀點陳述了出來:我並不太完全讚同大家的意見,一呢,修道是不是誤國,並不好說,以陳北望舉的案例為例,那都是在亡國之君裏挑修道的例子,事實上,那些開國明君之中晚年也有不少尋仙問道的呀,國家也順利地了呀,這些例子不足說明觀點,巴拉巴拉……二呢,衡量君主是不是誤國,應該以國家的未來發展來看,而不是單純以君主德行來看啊,修不修道是君主的個人愛好與個人選擇,隻要他沒有把個人的事情帶到對國家的決策中來,沒有影響未來發展有什麽好勸誡的?如今看起來,帝王並沒有要在全國大興土木修道觀又沒有強製全國人民一起修長生,百姓該幹嘛幹嘛,大家卻指責君主誤國,是不是有點太過了?三來,大家反對修道,是覺得修道無用,除了叫人沉迷於虛無之中,別無益處。可是,我總結了史上許多名人名事,道術對延年益壽不一定全然無用哦~以彭祖為例,根據我的調查,史上也許真的有這個人,他所修的道術可能是xxxx……綜上,我覺得大家的反對理由並不完全充分,還需要再多多論證一下。

    闔場俱寂,嗑瓜子的童青笑到瓜子仁都嗆到了氣管裏,邊笑邊咳得完全不能自理。

    講真,當初看到柳夜闌他就開始注意這家夥了,畢竟,在大家都激動地左右交流、要麽為了結交人脈要麽是為了增加影響力的時候,一個穿得那麽窮、卻是專心一致地聆聽講話還做筆記的家夥……對於看熱鬧的童青來說,不要太顯眼。

    現在,他的關注果然贏得回報了,這個家夥……真是好有趣!哈哈哈哈……

    在寂靜之後醞釀的便是雷霆驟雨,龍卷風一樣的指責反駁質問呼嘯般湧向台上的柳夜闌,可這鄉下來的家夥好像完全不知道畏懼是何物,竟然在台上侃侃而談,逐個回應著那些山呼海嘯般的責難,有理有據……當然了,他準備做的充分嘛。

    這些想用人多勢眾壓倒他的書生們簡直絕望,臥槽,這到底是哪裏的石人,簡直刀槍不入,完全不按遊戲規則來,他背後的人呢?把這種家夥放出來,也不管管嗎?!大家就算有時候討論會有摩.擦,可那畢竟是在桌麵上的小打小鬧啊,比如對於貴妃的處置建議是關還是勸誡,但沒有人像這家夥一樣,一來就掀桌子,還掀得這麽叫人無奈的好嗎?!

    柳夜闌對此懵然無知,在他看來,一場純粹的學術討論,怎麽能少了思辨環節呢?有人提問他就把自己的理解說出來啊,真理越辯越明嘛!

    場中所有人,除了柳夜闌和童青……都是崩潰的。

    一場演講不過一刻鍾,而演講之後的責難質問便耗時兩個時辰,直到華燈初上,所有人才精疲力竭地不得不結束,源源不絕趕來圍觀柳夜闌舌戰群儒風姿的吃瓜群眾把蓬萊閣旁邊的主幹道都堵得水泄不通。

    結束之後,那些有頭有臉的書生都想著,mmp,這活兒沒法幹了,得回去趕緊問問金主怎麽辦,盤子都要被掀翻了,還玩個屁啊;其餘被帶節奏的書生好累哦,感覺再也不會愛了,明明這鄉下人講的跟他們近日所思所想完全不同,為什麽越爭吵卻卻有種這家夥所說才是對的的錯覺?一定是錯覺!

    而柳夜闌本人卻覺得意猶未盡,甚至有些失望,他看著那些精疲力竭散去的書生們,眼神中掩飾不住的歎息,這可都是帝都的讀書人,乃是整個國家的精英與棟梁,怎麽這等思辨之中,翻來覆去都是那些觀點,沒有人旁征博引、也沒有人拋出新論點叫他眼前一亮……

    此時,一個年輕俊俏的公子哥挾著一身香風笑眯眯地道:“柳兄下榻何處?我送您一程吧?”

    雖然混亂好笑,但這確實是柳夜闌與童青結識的開始。

    彼時的柳夜闌有些茫然:“啊?我就住在天門寺……這麽近就不必兄台相送了……”

    童青笑得不懷好意:“柳兄,為了你能夠四肢完整地抵達住處,我還是送一送的好。”

    柳夜闌:?

    一路上,童青都在觀(撩)察(撥)這個家夥,他沒有想過,天下居然有這樣光明磊落的家夥,漸漸交談之後,他就發現,柳夜闌並不是真的天真迂腐,此人博覽群書見解不凡,猶如明珠綻華,目下……柳夜闌隻是對官場規則不太了解。

    一時間,童青都有些為柳夜闌惋惜,以柳夜闌這般才華性情,若是不出什麽岔子,將來必會有一番際遇,或是造福一方,或是中流砥柱,青史之上少不了他的痕跡,隻是現在,卻是未必了。

    可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叫童青這樣京城長大的公子哥兒也一臉懵逼。

    柳夜闌作死地那番言論之後,非但沒有被人套麻袋,接下來接到的一係列請帖拜帖簡直要讓所有書生嫉妒得眼紅殺人,總督府、尚書府……大概能有資格在金鑾殿上發言的幾位大佬都把這家夥請去圍觀了一下,哦,幾位學士位置比較敏.感,倒是沒有做什麽舉動,不過就是在天門寺左近溜了一下彎,和這位柳書生來了幾次偶遇而已。

    在把朝中大佬都圍觀了一遍之後,大家本來以為這位柳夜闌要迎娶白富美當上高官走向全新的成功人生了……哢嚓一聲驚雷,當日在蓬萊閣風光無兩的意見領袖們,自陳北望以下,全部以“非議朝政挑動民怨”的罪名被拘捕。

    不待圍觀群眾撿起掉地的西瓜,轟隆一聲,堂堂左都禦史啷當入獄,大學士都有兩位被牽連。

    一時間,風聲鶴唳。

    柳夜闌在天門寺借居的破爛小屋從炙手可熱到門可羅雀,也就十餘日的功夫。他不由嘖了一聲,早知道就答應當初那位要嫁女給他、還要幫他置業的尚書大人了,如今雞飛蛋打……世界倒是好一片清淨。

    柳夜闌波瀾不驚地重新拾回生活節奏,按照原本的計劃,老老實實持拜帖去拜訪了故土那位提案大人的知交,國子監裏一位普普通通的錄事,那位大概是柳夜闌這攪動風雲氣息不定的節奏驚嚇頓一下,對著柳夜闌隻是不鹹不淡地問候兩句,便把他打發了。

    生活無從著落的柳夜闌最後還是老老實實按照提案大人給他的規劃,在京城找到那家提案大人相熟的書局,幹了書生們的活計,抄書為生,京城因為他而撩動的、甚至尚未平息的風起雲湧已經同他完全沒了幹係。

    大暑大寒之後,柳夜闌倒是同那位童青童公子熟識起來,對方身為尚書之子,卻難得沒有貴介子弟那種愛端架子的臭毛病,對柳夜闌的處境泰然視之,既不會跳出來說:你好可憐我資助你吧!也不會嫌棄地覺得柳夜闌請一頓最寡淡的茶水有什麽失禮的。

    倒是二人談天說地時不經意地發現,他們二人居然都是那種離經叛道喜歡非主流的野史怪談之人。

    柳夜闌還好,他雖說博覽群書、葷素不忌,可書生們視作正途的經史子集,他可也沒有落下,舌戰群儒也是要有萬卷書在腹中打底的好嗎?否則眾人怒氣之前,他早就瑟瑟發抖了。才氣縱橫便說的是他這般的人物。

    可童青……那又是另一種狀況了。

    他身世極其複雜,自幼在嫡母手下討飯吃,小小年紀不知怎的就有了花天酒地不思進取的名聲,幾位師長提及他俱是歎氣,不知道這家風明淨的童氏裏怎麽會有童青這等憊懶人物,漸漸地,有人放任自流、有人順水推舟,科舉仕途算是與他徹底絕了緣,他亦不甚在意,反正那家中也少不了他吃穿,便在這京城裏章台走馬、滿樓紅袖地過了這麽些年。

    柳夜闌是個眼明心亮、一等一聰穎的人物,別人再如何說,那是別人說,隻是片麵之詞。至少,就他與童青相交以來,童青言辭懇切,從來不似那些忽而熱切忽而蹤影全無的大人物,十句裏也未必有半句敢相信。童青從來有一說一,而且,如果童青當真是那種破罐子破摔的混賬人物……要知道,相比於經史子集已經劃好的範圍,野史怪談涉及到的知識麵更是如恒河沙數、難以度量,不是他自誇,能同他柳夜闌談天說地不落下風……童青的學識已然當世可數。

    錦衣玉食、前呼後擁、鬥雞走馬、遊戲人間……或許都不過隻是一張表象而已,他柳夜闌認識的是那個可以同他在星河下細數辰宿遷迢的豪邁友人,並非世人眼中的紈絝。

    世人常道,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柳夜闌亦常思忖,他一路行來,並未體察到世人所說的生活艱辛之苦,隻是夜深人靜,未免孤寂。但這位從天而降的友人,卻總是明白他所思所想……直似上輩子他們便這般熟識而相交莫逆一般,此次上京,國子監裏的氛圍叫他失望,連所謂的蓬萊論道也叫他無語,可能結識這麽一個友人,也許才是他此次來到京城真正的收獲。

    而於童青而言,何嚐不是如此,最起先不過是尋個樂子看個笑話,斜眼冷睨這世道裏是哪裏來的傻子,一頭紮進狂風暴雨中攪動風雲而不自覺,可是,對方的坦蕩、對方的智慧、對方眼明心亮的豁然……竟叫他覺得自己那可笑的身世、荒唐的此生都在交談間那些天地星辰萬物至理中顯得微渺而不值一提、更不值永生掛懷了。

    漸漸地,那些紅塵之地,童青便也去的少了,倒是這天門寺的破爛地界,他童大公子常常造訪。

    今日他收到書信,第一時間便覺得這是柳夜闌的好機會,竟是不顧瓢潑大雨直接登門,弄了這滿身狼狽。

    可看到柳夜闌眼中沒有嘲笑、沒有緊張,隻有真誠坦率的關切時,童青那點鬱悶又不翼而飛,隻是臉上掛著可疑的紅暈。

    隻是對於柳夜闌那蓬萊閣的提議,童青簡直是啼笑皆非:“你可知道你現在蓬萊閣背後的大東家眼中是個什麽模樣?青麵獠麵三頭六臂……與那傳說中的大妖魔差的也隻是一星半點了。現在,那好端端的蓬萊閣人煙荒蕪,所有人皆是避走不及,你我二人一頭紮進去,你也不怕將人家大東家嚇出毛病來,要知道,人可也不簡單呢。”

    那是,能在這京城的大風大浪中占著風口浪尖,沒有幾把刷子怎麽能行。

    柳夜闌一臉無辜:“我也枉哪,不過隻是那處地方你我皆熟,才這般提議……罷罷罷,都依你吧,你說怎麽就怎麽。”

    也不知是哪句合了童大公子的意,他回嗔做喜,隻笑道:“哪裏是要合我的意,京城統共就是這麽大,總不能叫大家夥兒下不了台麵吧。你終是要在這京城待下去的,這些場麵上的事也要拾掇起來。”

    柳夜闌一聲不吭,心裏隻想著,那可未必。

    這京城在短短數日間便叫他看了個清楚明白,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明明白白放在第一位,若是為了後麵幾個失了前麵第一條,那可當真是不值當,他柳夜闌也幹不來。

    仿佛知道柳夜闌那點心聲,童青翻了個白眼:“好了,沒叫你做什麽違心之事。是我舅舅來信了。”

    童青極少提及他的舅家人,柳夜闌也隱約知道童青對於童家似有隱約怨憤,不太願意與他說及尚書府中的一切,如今主動說起他的舅舅,倒是叫柳夜闌不由得不凝神細聽。

    童青雖然嘴上不說,但對於舅家,顯然是極重視的,此時見柳夜闌在屋漏大雨、天光晦暗中凝神細聽,也不由心中慰貼,便講書信中的事說了出來:“他老人家雖然經史策論不及你柳先生大才,可卻也有些真本事的,在安平縣當著縣令,如今卻是遇上些棘手之事,我左思右想,周遭這許多狐朋狗友是指望不上的,我父親那些高門貴友……也是極難攀附,可舅舅那處確是需要援手,柳兄你於這怪談雜論頗有建樹……不知可否前往一觀?”

    柳夜闌這才暗暗稀奇,安平縣……那可是位於偏遠之地,既無糧產亦無水利……可以說一窮二白,如果不是他通曉地理天文,恐怕童青說了他都未必能知道在何處,現在童青卻說他舅舅在那裏當縣令遇到棘手之事要求助?

    要知道,如果真是政事上的問題,柳夜闌一介白身,能幫什麽?

    而且,柳夜闌細觀童青的神色,突然心中恍悟,說什麽幫忙……不過是童青覺察京城形勢有異,怕他在這裏麵脫不開身而為他開脫,找個借口離開京城吧?得友如此,夫複何求?

    事實上,童青為柳夜闌考慮的遠不隻此,柳夜闌一頭踏進京城這名利場、是非圈,還一露麵便攪動那麽大的風雨……童青雖說是個紈絝,可他在帝都頂尖的官宦世家長大,人亦是聰明靈秀,沒有親自下過場在官場打過滾,可心中卻是知曉官場規矩的。

    左都禦史、大學士……這可都是位列帝都金字塔尖的人物,沒有帝王的點頭,誰能動得了。

    柳夜闌一場舌戰,看似隻是打了那些書生的臉、維護了帝王,那麽多權貴爭相邀請柳夜闌赴宴,如果沒有宮中的風聲……怎麽可能驚動得了那麽多大人物。

    但是,帝心難測,看似處置了當初極力上諫的左都禦史與幾位大學士,卻對於直諫的書生們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亦未對柳夜闌有什麽表示,這個時候,誰也不知道帝王對柳夜闌這一介白身是怎麽想的,是想重用,還是覺得眼不見心不煩?

    故而,先前那些熱絡的高官們盡皆不見蹤影,這也是人之常情。

    童青不過是個紈絝子弟,在家族中沒有什麽影響力,整個京城都知道他們父子降至冰點形同陌路的關係,他與柳夜闌交好,對於童氏的大局而言,並沒有任何影響,其實,童父不是沒有過暴跳如雷的喝罵,怎奈童青冷笑一聲,我行我素,斷他銀兩?可以啊,反正他娘親當初的陪嫁可是百裏紅妝震驚京城,那些東西可都還在他手上呢,夠他此生揮霍了。

    最後,童父大抵也知道童青於童氏無足輕重,就算有人要用這件事做童氏的文章怕也是不夠分量,再者,柳夜闌這步棋,到底是死是活,聖心未裁,誰敢說死?搞不好……童青與之交好還是一步好棋,反正大不了,一個逆子,扔出去亦無甚損失。

    柳夜闌並不知道,自己身旁這位看起來無心事的紈絝能風輕雲淡站在他身邊,到底是經曆了什麽。

    甚至連此時童青的一片苦心,他亦隻能了解部分。

    童青所慮的,正是這種複雜局勢下柳夜闌的出路,在他看來,柳夜闌苦讀經史,自然是希望在仕途有所建樹的,再者,讀書人哪個不指望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再在京都這漩渦中虛耗下去,於柳夜闌實在沒有半分好處,那恐怖的漩渦中,連左都禦史與大學士這樣跺腳京城抖三抖的大人物扔進去都沒能冒個泡,更何況是柳夜闌這樣的小蝦米。

    離開京城,一是避開這等恐怖風頭,更重要的是,為柳夜闌的仕途尋找另一種可能。

    在童青看來,國子監中如今權貴子弟橫行,柳夜闌繼續待下去意義不大,正兒八經的科舉……依今年這架勢來看,柳夜闌再如何策論如花,恐怕也難道黜落的下場——皇帝都沒說這個人要怎麽處置,你敢比帝王還要更早下結論?

    故而,柳夜闌的前途太懸了。

    可童青卻從如今帝王對於長生之道的偏好與柳夜闌那劍走偏鋒的閱讀愛好中看到一種新可能的端倪。

    正巧此時舅舅來信,大概知曉他久居京城無聊,亦有意說些鄉間雜談與他說笑玩樂,倒叫童青覺察出機會來,說什麽舅舅求助,其實還不如說是他寫信懇求舅舅讓柳夜闌有機會施展一下拳腳。

    對此,柳夜闌幸福地無知著。

    而童青亦不會將自己一片苦心那麽剖開,除了不願意向柳夜闌故意施恩之外……童青隱約覺察,大概是覺得自己這般熱切的心思攤開來,未免有些叫他羞惱,再然後,就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再想下去了。

    童青的說辭這般,柳夜闌自然是一口答應了下來。

    二人便約定天晴之日就出發。

    不提童青那頭如何跟知曉消息的嫡母還有童尚書周旋,亦不提柳夜闌如何安排好抄書、向國子監告假,三日之後,天光放晴,二人便一路悠然往安平縣而去。

    安平離京城並不算太過遙遠,二人卻也一路走了月餘,終於來到這群山環抱的窮鄉僻壤。

    童青的舅舅官不過縣令,放在京城,一塊牌匾掉下去砸死的人裏,恐怕都有五個官職比他高的,可在這山高路遠之地,一縣之令乃是結結實實的父母官,他又在此地經營多年,童青一行人尚未進城,他便已經收到了消息,遠遠出城相迎。

    明明是長輩,這般出城相迎於禮法不合,可童青看到舅舅那張滄桑嚴苛的麵孔、還有那麵孔在看到他不由綻放的笑容時,心中不由既酸又澀,這可是他在世上最親的親人了,太過思念他才會這般將禮法拋之身後,隻為了能最快見到他吧。

    柳夜闌在一旁默默看著這對舅甥敘舊,人倫天情,他心中其實是十分羨慕,怎奈親緣寡薄,連知交也隻有童青這一個,命運天定,實在是羨慕不來。

    童青終是沒有忘記這次前來探親隻是順道,為柳夜闌奔走、希望舅舅給個機會才是要緊,他連忙道:“舅舅,我見你信中提及安平縣中近來有些怪事發生……這位柳兄乃是我至交,此次我特特請他與我一道而來,他在這些奇事軼聞上素來博聞強記,看能不能給舅舅你幫上一些忙。”

    結果,童青便看到他舅舅的臉色驀然有些扭曲難看。

    “舅舅?”童青疑惑不解。

    童青舅舅卻隻是揮退了下人,才疲憊地道:“阿青你遠道而來,先好生休息一下,待晚間我讓你舅母好生整治一桌酒菜,我們舅甥二人再好好痛飲一場。”

    竟是對童青的問題避而不談。

    童青敏銳地覺察出這其中必有問題,舅舅當日在信中口氣輕鬆自在,還將那等奇事當成是談資給他說起,怎麽現在卻神情如此凝重疲憊?

    到得此時,童青突然慶幸起自己為柳夜闌而來安平了,若非如此,恐怕舅舅真有什麽麻煩纏身他都渾然不知,此時他既然來了,便自然不肯叫舅舅這般避重就輕。

    “舅舅,阿青年幼時多托您庇佑,才能在童府得以安身至今。現在阿青也已經長大,這些年雖在京城中混跡歲月沒幹什麽正事,可畢竟也是童府長大,不說見多識廣……可終究是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舅舅,若真有何為難之事,說出來,阿青也願為您分擔一二。”

    安平縣令苦歎一口氣,柳夜闌見他神情間滿是凝重,便知此事恐怕小不了,路上他已經聽童青介紹過這位縣令生平,有童尚書這尊大神壓著的情形下,他在這安平一待便是十餘載,或許於廟堂中影響力有限,但這安平縣內還能有什麽大事叫他如此為難的嗎?

    安平縣令見童青神情誠懇,而柳夜闌雖是初次見麵,卻沉穩大氣,看起來不似那等毛躁小年輕,心中便又多高看了他們幾眼。

    “你應記得,我上次信中提及有一戶人家前來縣衙擊鼓鳴冤,道是他家裏有些財物消失不見,最後衙役卻是在他家裏都搜了出來。而且,不隻是一戶如此,而是好幾戶都遇到這些離奇之事,前來縣衙求助。”

    童青點頭,他正是聽說了這些離奇之事,才想著叫柳夜闌以此事之機前來尋一個位置,這些事如果最後能同什麽長生啊、丹道啊扯上關係最好,說不得也能投陛下所好……算是為柳夜闌另辟蹊徑了。

    沒有想到,他舅舅長歎一聲道:“那幾戶人家……俱都闔家死絕,無一人得以逃脫,可探查下來,皆是門戶緊閉,沒有半點入戶痕跡,更兼屍體身上沒有半點傷口,室內搜尋亦無毒物蹤影……”

    童青與柳夜闌對視一眼,竟是同時覺得毛骨悚然。

    注1:本詩節選自隋唐·呂岩《憶江南》,呂岩大家可能不太熟悉,呂洞賓這個稱號托了民間傳說和電視劇的福,應該算得上是家喻戶曉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