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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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八從沒有在大郎麵前顯擺過自己是因為同病相憐而把他抱了回來,而是總板著臉:“你小子若不是某善心大發了,早就喂了山中的野狼了。”

    那時候的大郎已經會說話了,大人一樣笑嘻嘻的回他:“是喲,阿大好不容易發了回善心喲。放心罷,我大郎總不會拋下阿大你的。”

    每每聽到這句話,廿八心裏就會稍微的感覺到安心些,養兒防老麽,自己無依無靠的,自然就要指望這個撿回來的兒子,若兒子憨些倒是不用擔心,可他這麽小就如此的妖孽了,廿八真擔心某一天大郎會離開火原,就此一去不複返。

    火原村就有過許多這樣的例子。

    比如村西頭的憨五,他的兩個兒子嫌棄火原太偏僻,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三歲的時候,不知道是半夜呢還是淩晨一大早就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而現在已經老邁了的憨五,在婆娘哭瞎了眼,哭啞了喉嚨,終於兩腿一蹬離他而去後,就此成了個呆子,成天就隻會呆呆的看著東邊的山頭,從日頭出來一直看到月娘出來。

    大抵上,火原村裏的每一家每一戶,都是沾著親帶著故,幾十幾百年幾乎與世隔絕的小村落,近親通婚卻是難免的,這麽幾十幾百年下來,不是親戚的也就成了親戚了。

    當然,現在的廿八家除外。

    這父子倆都是外來的,所以大郎這才十一歲,村裏有小娘子的,就都和廿八打過了招呼了:“老廿八呀,大郎長大了可不能放他跑了喲,至少得讓他在村裏取上一房新婦罷?”

    往往這時候,廿八就會摸摸那很是稀疏的胡子,微微的仰著頭:“曉得哩,隻是這事得看大郎自己的主意呢。”

    “那是,那是。”說道的都會附和著,“大郎可不是一般人呢,可你畢竟是他阿大,大郎總會聽你的,這孩子,心善呢。”

    於是廿八的自豪感就得到了充分的滿足。

    於是廿八就開始不自覺的充當起了村裏的長者,大事小情的,開始發表自己的看法了。村裏人因著大郎的關係,倒也默認了廿八這個外來的,年紀在村裏頂了天也排在二十名開外的長者身份。

    就連老村長,有點事情也要來找廿八商量一下。

    觀風看天,當然也是廿八如今的主要工作之一,不會勞作,但扯扯嗓子倒也不難。

    雖說村裏隻要有點年紀的,其實都會觀風看天,但自打廿八家的大郎九歲之後,這些會觀風的人也不大敢確定自己看得是不是準的了,總是要從大郎那得到肯定的答複方才放心。

    近水樓台先得月,現在的大郎成天就在山那頭領著大夥開路,作為大郎的阿大,就擔當起了觀風看天的職責來,現在誰還敢拍著胸說自己一定會比廿八看得準呢?你準你生個有大郎十之一二能耐的小子來試試?

    廿八依舊背著手,慢悠悠的往村子中踱去,邁三步,扯一嗓子,邁三步,扯一嗓子。

    於是就有那些在家的大小新婦或是娘子之類因上不了工地而留著看家的,聽到廿八的聲音,從門裏顛顛的跑出來,抬起手搭在額頭上,和了一句:“還真是要變天了哩。”然後就七手八腳的趕緊收起晾在院裏的衣裳或是菜幹之類的。

    已是金秋之後,家家戶戶免不了要把冬天的被裳拿出來曬曬好過冬,還有冬天可沒多少菜吃,所以菜幹還是得曬點,哪怕是火原四周的崇山峻嶺裏,野味多的是,菜幹卻是少不了的解膩菜品,否則成天介的吃肉,是個人那也會膩不是?

    “他阿大,謝謝了哈。”間或還有一兩句糯糯的聲音從廿八的聲後飄來。

    “緊著點收啊,收完趕緊給工地上送蓑衣去。”廿八頭也沒回,隻是象征性的擺了擺手。

    “曉得勒,就是讓俺家男人淋出病來也不能讓大郎有個閃失。”有一兩聲應道。

    就這麽著慢慢的踱著步,扯著嗓子,應和著大小新婦的話語,廿八走過了大半個火原村,到了村中祠堂門口,廿八一個原地轉身,就要往家回。

    “咣!咣!咣!….”猛然間,村西頭響起了一陣陣忽爾急促忽爾斷續的銅鑼聲,那是村裏僅有的一麵還缺了一角的鑼,這些時日裏,因為開路而被老村長從祠堂裏請了出來給工地上用,大郎說了,開路總有些旮旯人不見人的,有個鑼也能在有事的時候召喚大夥。

    卻不知誰把鑼給帶了回來在村頭敲了起來?廿八莫名的心頭一緊,趕緊回身,三步並兩步一瘸一拐的往村西跑。

    聽到自從三年前老村長用來召喚全村人去修路用過一次後再也沒在火原裏敲起過的鑼聲後,幾乎每家都跑出了人來,一窩蜂的就往村西頭跑去,甚至有顫巍巍的老頭老太也邁著碎步一邊跑一邊念:“這是咋地了?這是咋地了?”

    村西的老槐樹下,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正坐在老槐從地底上拱起來後又一頭鑽進泥裏去而形成的一條足有一丈來長的天然木凳上,一手按著胸腹之間,一手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被他掛在旁邊低垂下來的樹杈上的銅鑼。那身板,整個火原村除了趙大不會再有別人。

    隻是他那幾乎是蜷起來的身子,完全不符合他那五大三粗的身材。

    “大兄~!”離老槐樹最近的一戶人家是趙二,跑在最前麵的也就是趙二家的婆娘,眼見自家大伯隻離那麽幾步路卻也不肯再走,而是坐著歇息,了解自家大伯脾氣的趙二婆娘就感覺到了不妙,叫的聲音都有些顫了。

    聽到聲音,趙大抬起頭看了一眼,囁嚅著動了動嘴唇,卻是一點聲音也無,然後頭猛的一頓,就歪倒著靠在了老槐樹身上。

    “大兄?”趙二家的往前邁了一步,探手就去拉趙大,在火原村,可沒有那麽多的世俗禮法束縛,各家各戶的原本就是從小一起玩泥巴長大的孩子,十幾年前,趙二家的還掛著鼻涕的時候,就是成天跟在趙大趙二的屁股後頭瘋慣野慣了的丫頭。

    “別動,趙二家的。”跟在趙二家的後麵的婆娘突然急急開口,“千萬別動,千萬別去拉他。李狗子家的,趕緊的,去把趙二家的門板給卸下來,抬過來!”,附近的幾戶人家裏,也就隻有趙二家有門板,其他的人家,都是用的幾根樹枝用山藤捆個架子,然後用茅草一填,能擋風遮雨就成了的。

    火原村還就從來沒有誰家有遭過賊的,或是誰家有娘子的在洗澡的時候被人趴門縫的。

    出聲阻了趙二家的是村裏打獵能手趙八家裏的,也是村裏公認的對付被山中的豺狼虎豹傷了的家畜的好手,許多人家的家畜還就是她給倒騰活過來了的。

    趙二家有門板還是因為趙二有回出山到了離村子最近的一個鎮子上,見到一戶大戶人家的門很是漂亮,回來就照著做了一個,雖然粗糙得根本不能算是門,但也算得上是火原村裏僅有的幾扇門了,當然,隻是為了好看,卻是從沒上過鎖的。

    甚至可以說,火原村裏就從來沒擁有過一把鎖,許多人連鎖長得是什麽樣也不知道。

    沒想原來被村裏老人們笑為華而不實,沒啥用處的門板這回頂上了用場。

    當大小娘子新婦及老人們七手八腳的把趙大輕手輕腳的抬起來放到門板上的時候,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道足有尺來長的傷口,從左胸下斜斜的往下到了腹部,上端的一段肋骨已經斷了,茬口沒了束縛後斜著露出寸來長,一截白花花的腸子,正在使勁的往趙大的肚子外鑽,饒是趙大的一隻手已經按得緊緊的,但他手再大也捂不住那麽長的傷口。

    “嘶啦~!”還是原先發話不讓趙二家的亂動的婆娘,站起了身,一把就將自己的襦裙擺給撕了下一圈下來,手腳麻利的將趙大傷口擴得最大的地方像捆粽子一樣的把趙大和門板捆在了一起。

    一截裙是不夠的,身邊的大小娘子有穿襦裙的也就有樣學樣的撕了一圈,總算是把趙大的傷口給束縛了不再似那張開的血盆大口一樣的朝著天。

    許是因為捆傷口的疼,趙大又醒轉了過來,嘴唇動了動,但還是沒有聲音。

    “大郎?大郎怎麽了?”廿八腿腳沒力,走得慢了些,但正好走到時,看到了趙大的嘴唇動了動,雖然沒聲音,但經年累月的曾經受人冷眼的經曆,使得廿八幾乎就能光憑嘴型知道對方在說什麽,此刻一見趙大的嘴型,哪裏能不急,那分明說的就是“大郎”!

    這個時刻,對大郎的關心,讓廿八完全忘了趙大的傷,也沒心思去關心他的傷怎麽了,是怎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