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九命(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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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五從老張家出來,並沒按原路返回,而是穿過胡同,上了外麵的馬路,打算順便去趟菜市場,晚些時候再來看看老張回來沒有。
剛在馬路上走了沒幾步,馬五就發現前麵馬路旁站了很多人,裏三層外三層在看著什麽熱鬧,馬路中間停了一輛東風的載重卡車,似乎出了什麽交通事故。
馬五擠進人群裏,這才看明白,載重卡車下軋了一個人,應該是從腹部碾過,又把人拖著往前滑行了十幾米,在馬路上留下觸目驚心的一條長長的血痕。
這個交通事故應該是剛剛發生不久,兩個交警正在地上忙著拿皮尺測量著什麽。看來,車輪下的人是當場死亡了,救都沒的救。
馬五看到一地的血,心裏猛地縮了一下,心跳開始加快,腦袋一陣一陣的暈旋,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並不是馬五見不得血腥的畫麵,而是在卡車後的地麵上,他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東西,一個沾滿了未幹的血液與灰土的老式黑色皮包。
這種包是七八十年代流行的樣子,但現如今早沒什麽人用了。但馬五清晰地記得,老張就有個這樣的包,天天提著。
馬五又擠過前麵的幾個人,幾乎到了車輪下的屍體旁。屍體隻有胸部以上的位置露在外麵,衣服己經看不出顏色,滿是血汙。那人睜著眼望著天空,但眼睛裏全是灰黑色,似有些不甘,又好象有點釋然,看不太真切。隔上幾秒手還會機械地抽動一下。在離頭顱不遠的地方,掉落著一個粉碎的黑框眼鏡,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著光怪陸離的世界,加深了馬五的暈眩感。這不是老張又是誰?
開卡車的司機顯然也被嚇得不輕,在一邊不停地和交警比劃著什麽。後來幹脆坐在了地上,腳軟得站不起來了。馬五這時腦子裏也一片空白,想的隻有老張昨天晚上走前說的那一番話,不是一語成讖嗎?那豈不是中了特等獎的自己也要遭同樣的報應?馬五一直等到警察給老張的屍體蓋上布單,才神情恍惚的回了家。
馬五兩口子一夜沒合眼,那一小疊彩票仿佛不是成捆成捆的鈔票,而是一塊塊帶著腐敗氣息的墓磚。兩人合計不出個結果,這才有了馬五今天上門找我聊天的事。
魯小娟講完這一段原委,不再說話,拿起我放下桌上的麵碗,準備回廚房去重新熱一下。意外的車禍,老張的死亡的確有點出乎我的意料。老張的經曆,中的幾次大獎,以及死前對馬五兩口子的警告和預言,似乎證明了這些事件都是互為因果,但唯一了解其中真相的老張已死,又如何能解開其中的秘密?人的命運有時真的不可描述,平凡的人平凡無比,詭異的人又詭異無常。
古人造字作詞,最簡單的字詞也會有極深的哲學內涵,比如命運這個詞,我們都明白其中字麵的意思,但古人己經告訴我們,命運包含了命和運兩個部分,運是風箏,命就是線,好運再旺,也要有命消受,厄運再黴,隻要命裏數在,也能逢凶化吉。
其實,我總覺得,從馬五和魯小娟的描述裏,老張這個人在北京時應該是參悟透了命與運之間的關係,才在有意地回避著什麽,外人看來,不合情理,但也許卻是老張唯一的選擇。但馬五之前講的老張在石家莊的故事,顯然老張當時還遠遠沒有參悟出這麽多,而因為魯小娟送麵來,故事從中打斷,這中間也許還有至關重要的線索。
我拍了拍馬五的肩膀,給他的杯子裏又倒上酒。
馬五終於收回了眺望無邊星河的眼神,向我點點頭,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老常,我剛才在想,人的煩惱都是貪念造成的,買彩票那些人何嚐不是在賭博?用錢,用時間,用精力,所以人隻看到中大獎的那百萬人中的一個,對剩下的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視而不見。如此看來,我開這個彩票站就是個錯誤,把多少人引入歧途啊,還是關了吧?您說呢?”
人在受到刺激,特別是遇上自己的常識經驗無法解決的事物,往往因為內心的恐懼轉化成一種敬畏,而這種敬畏又會讓人不自覺的選擇逃避。但多數情況,卻是避無可避,所以人們常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好像黴運總會纏住運勢低的人,讓人很難擺脫,但其實這隻是一種錯誤的心理誤導和心理暗示,和實際情況相差甚遠,馬五這兩天的困惑應該就是由此而來。
我也端起酒杯敬了他一下,緩緩地說道:“馬五,你的話有一部分是對的,但大部分是錯的。”
馬五這會兒才徹底緩過神來,端坐直身子,饒有興致地盯著我,等著我的下文。
“馬五,我覺得你開這彩票點並不是把人引入歧途,而也許恰恰相反。你想,彩票行業是國家開的,民間自己搞的博彩,比如吳三那個地下賭場才是非法的。如果彩票是引人為惡,那國家批準搞這個行業就是禍國殃民了?評價一件事要看它的最終目的,彩票說的不好聽,就是國家政府坐莊,大家都是散客,但莊家在裏麵獲取的收益,最終用來做什麽,就是關鍵。”
“現在我們的彩票行業叫福利彩票,彩票上政府獲得的收益,都是用來救助底層低收入者或是用來投入基礎教育事業的,那就沒有錯,還是功德。相反,中了獎的人,會用獎金來做什麽呢?”
顯然我的話在馬五看來並不具有說服力,他詫異的看了我一眼,問道:“老常,我認識你這麽多年,從來沒發現你有這麽高的政治覺悟,但你這說法給彩票中心那個侯主任臉上貼金可以,但和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又有什麽關係?”
我朝他笑笑,並不理會他的挪噎,轉了個話題。“老張好賭,但迷上賭博的原因和一般的賭徒不同。好賭的人都很在乎自己的命和運,運氣好自然多贏錢,運氣差自然要輸出去,但運這個東西到底是不是人能夠掌控的呢?占卜算命的人說他們可以,但你問他們其中的緣由,他們隻會告訴你天機不可泄露。其實,研究命和運關係最久也最深入的還是宗教。”
“佛教進入中國,分成了兩個大的派別,簡單來說,是對於成佛方法上的差異,一派稱之為渡人,一派稱之為渡己。渡人怎麽去渡呢?一個人一輩子認識的人自己都能數得過來,這其中你又能渡幾個?按今天的話說,效率太低。於是很多人選擇開宗立派,廣收門徒,這樣,弟子多了,渡的人自然就會成倍的增加。但還有一些人,采用了另外的辦法,就是創造渡人的工具,比如,你的船小,一次隻能渡一個,那就造一艘大船,一次就可以成千上萬的人。”
“某種意義上說,福利彩票就是這樣一艘大船。隻不過上船的人多了,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甚至大部分人都不是為了過河。有時我也在想,現在人做事,有多少能真正不忘初心呢?也許再過十年,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我們為什麽要過那條河,那時才是真正悲哀的開始。”
馬五似乎聽進去了我的話,悠悠的問了一句,“老常,你的意思是,老張做的事偏離了自己的初衷,事情才變得不可控,而造成命運弄人?”
我點了點頭,馬五這小子平時五大三粗,做事不過腦子,但不可否認的是,關鍵問題上他的領悟能力還是很強。
“其實佛教的另一派進入中國後,借鑒了很多中原本土宗教的思想,特別是道教思想,才有了渡己這一支。他們不局限在用積累功德來成佛這條路上,而是強調用頓悟的方式,用提升自己思想境界的方式成佛。在這條路上,他們不得不麵對命和運的問題。其實你可以把老張看做這條路上的一個苦行僧,他的很多感悟已經超越了我們正常人的理解範疇,比如,中獎這件事,在我們看來就是一個百萬分之一的概率問題,就是一個天上掉下的餡餅砸到誰的問題,但在老張眼裏完全不是那回事。”
此時的馬五已經完全融入了我的語境,他低頭沉思了半晌,向我點點頭。“老常,你說的有道理,老張既然能用自己的記憶力,用概率學來提升自己在賭場裏的勝率,那他也一定有辦法找出彩票裏有規律性的東西,可惜啊,他現在隻是一具屍體了,如果他能用自己的辦法研究一下自己,是不是也可以避開這個飛來橫禍呢?”
馬五的問題也正是我好奇的地方,我向他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所了解的東西太少了,但可以確定的是,老張的遭遇絕非偶然,而他在試圖用自己的方法控製命和運,但其中一定出現了偏差。你把剛剛講一半的故事,就是老張在地下賭場的故事講完,也許還會有些發現。”
馬五完全從剛才的半醉狀態中清醒過來,但隻不過,他從老張那聽來的故事後半段非常的簡單,也許是老張刻意的隱瞞吧,但這並不影響故事的精彩。
(何名圓滿報身?譬如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年愚。莫思向前,已過不可得;常思於後,念念圓明,自見本性。善惡雖殊,本性無二;無二之性,名為實性;於實性中,不染善惡,此名圓滿報身佛。自性起一念惡,滅萬劫善因;自性起一念善,得恒沙惡盡,直至無上菩提。念念自見,不失本念,名為報身。--《六祖壇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