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蜃海 (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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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大腦也許是科學研究所攻克的最後一個堡壘,一個最為頑固的堡壘。到現在,我們對大腦工作的原理,對記憶儲存和提取的機製所知甚少。周程曾經說過,人類也許永遠不必擔心人工智能能夠取代自己,因為對藝術、對哲學、對靈感、對意境這些形而上的認知,我們自己都不知它從何而來,又去向哪裏,如何可以模仿,如何可以複製呢?也正是這個原因,我對大多數藝術家都心存敬畏,對大多數藝術創作過程也充滿好奇。
和曹隊幾乎聊了一夜,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會兒,曹隊就急著跑了,去會議室參加四人領導小組的第一次會議。我再睡不著,索性起身,琢磨著去甲板上看看,我記得前幾天的早上,丁劍都會在駕駛艙上麵的小甲板畫畫,索性去看看,順便曬曬太陽。
上了甲板,我才發現,天色陰沉的厲害,頭頂完全被濃雲覆蓋,還有愈發厚重的趨勢,遠方海平麵上,更有鉛灰色如巨浪般翻騰的雲牆正直麵而來,似乎一場大風暴即將來臨,浪頭也漸漸大了,巨大的浮沫拍打著船身。
沒有陽光,沒有色彩,甚至連隻有點兒活力的水鳥都沒有,這讓我有些失望,正轉身準備返回船艙,忽然瞥見小甲板上,丁劍依舊如常,平靜的坐在畫板前,舉著一支彩色鉛筆,愣愣地眺望遠方。
我上了旋梯,走到他的身邊,丁劍的畫板上是一幅畫了一半的作品。看樣子,他剛開始作畫時,應該還是旭日東升,天光晴好,畫中的海麵平靜無波,幾隻水鳥在天際線上翩翩起舞。估計很快黑雲壓了上來,他就開始在畫的上半部分,用非常粗的筆觸塗抹烏雲,應該下筆很快,筆觸近乎瘋狂,但並不顯得突兀,反而有著很強的層次感,仿佛每一筆都是經過精確的計算,長短輕重恰到好處,那種黑雲壓上的感覺就顯得極其真實。特別是雲層在海麵上的投影,簡單的筆觸,方向的改變,加入一些虛虛實實的短線條,立刻使畫麵活躍了起來。
我想,這就是專業畫家和平常人在同樣景物前,著眼點的不同所造成的,而不僅僅是繪畫技巧的問題。
我很快注意到了丁劍停下畫筆的原因,他畫到了畫麵右上方中景的那一片雲層。這片雲明顯的比其他雲層更厚重,甚至是有些陰森。似乎這部分是丁劍著力刻畫的部分,筆觸稍有些淩亂,應該頗費了些躊躇。丁劍手邊的小木箱上,扔著幾根拇指長的炭棒,手裏拿的卻是根橙色的彩色鉛筆。
再次靠近畫板,仔細觀看,赫然發現,中景上的雲層裏,丁劍用彩色鉛筆勾勒了一些線條,炭筆的背景塗抹的很重,彩鉛的筆觸既細又輕,可能是不太確定的原因,隱在炭筆的筆觸裏,不仔細看分辨不出。
我又靠近些,這才隱約看出,丁劍用橙色彩鉛勾勒的似乎是個人形,而且不是一個,層層疊疊的,姿態都差不多,一時數不出數目,這難道就是船老大講過的,帶著橙色光暈的人影?
“常叔,馬上就要起風了,您怎麽還上了甲板?”丁劍並沒有抬頭,姿勢也沒有任何的改變,隻是那低沉的聲音飄進了我的耳朵。
“小丁,艙裏太憋悶,沒想到出來也差不多。總覺著畫海是件很枯燥的活兒,至少在我看來,隻要天氣沒啥變化,景色都是一樣的,你能對著大海畫四五年,很了不起。”見他注意到了我,索性湊到畫前一尺的地方,仔細打量起那團濃雲。
“常叔,一樣的東西不同的人看,就是兩樣,就算是一個人,不同的心情,看到的也是兩樣。”丁劍的回答似乎是有感而發。
“說的不錯,我記得有位大師曾說過,二十年前我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十年前,我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現在,我又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我邊說邊從他的木箱上,撿起一根炭條,仔細看了看。這炭條質地比一般的鉛芯還要軟上很多,拿在手上分量很輕,但僅是輕輕的觸碰,手上就留下一片黢黑的印痕。
丁劍抬起頭,衝我笑了笑,“常叔,我這才畫了幾年,離大師的第一重境界還遠著呢。我也沒想著成什麽大師,自己感興趣就畫。”
“小丁,繪畫我是門外漢,隻能看出畫的像不像,看不出好不好。比如,你畫的雲很有氣勢,隻是為什麽這雲裏有橙黃色的線條?是不是剛剛有陽光反射在雲層上?”
“那倒不是,也許是相由心生吧?那些大師們用畫筆記錄下來的,能成為經典的,往往並不是眼睛看到的景象。常叔,昨晚上我聽廖叔說起你們在東北集安的事兒,不知道你那還有沒有那個畫家,就是那個死於礦難的年輕人,他的作品?我倒很想看一看。”
聽了丁劍的話,我不禁心念一動,看來藝術之間彼此相通,丁劍提起的那個人,是小範,集安的範神童,我印象極深,想不到煥生也是如此。那個我們都未謀麵,卻很長一段時間總像在自己身邊的特異功能少年,的確畫了很多匪夷所思的畫。
“小丁,讓你失望了,那個年輕人姓範,可惜我們沒有他的作品,不過,你前麵說的很對,他總能看到很多常人看不到的細節,並用一種獨特的方式表現出來。我記得他畫過一幅他們礦區的畫,並不是平視的,而是從空中俯視的角度,那個年代,小範不可能坐飛機飛過礦區的上空,應該就是他熟悉礦區,根據日常的積累,想象出來的。可很多年以後,有了遙感航拍的照片,大家才發現,小範畫的幾乎一點不差,就好像他真的從上麵飛過一次。”我有意識的給丁劍多講了幾句,但願能給他一些觸動,他能把內心真實的想法講出一些。
丁劍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放下了畫筆,神色很鄭重的問了我一句,“常叔,你說人為什麽總會在現實世界,碰到夢裏麵的人或場景?而且做夢時絕對沒真正去過那些地方,見過那些人。”丁劍邊說,邊把自己坐的折疊小凳遞給我,自己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
丁劍的問題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難道是一個想象力極度豐富的藝術家,更容易模糊想象和現實之間的邊界?
“小丁,這個問題我也很難有一個肯定的答案,你想聽正統的說法,還是聽我的個人見解?”我在小板凳上坐下,笑著問了他一句。
“您先說正統的,然後再說自己的,我兩個都不想錯過。”小丁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狡黠。
“正統的說法呢,主要是因為人的記憶問題,或者說是大腦工作機製的問題。我們的大腦是個精密的計算機,能夠采集、分析並儲存外部世界的影響數據。但是,外部世界太複雜了,我們的知覺又在無時不刻向大腦傳遞,如果都儲存進去,估計很快大腦就被數據占滿了。”
“估計是數據量大了,大腦還麵臨一個檢索、提取數據的麻煩,所以人類的大腦進化出了一種特殊的功能,現在時髦的術語叫模糊運算。大腦會自動根據事件對自己的重要程度,選擇記憶或者刪除,估計刪除的要遠遠多於記憶的。之後,還會自動生成一個檢索提取的路徑,隻要思維觸碰這個路徑,記憶就會出現。我們管這叫聯想,叫睹物思人,或叫夜有所思。”
“可是,時間長了,人的年齡大了,記憶力都會下降,不同的檢索路徑變得模糊,甚至不同的路徑相互重合,那麽不同的兩件事,在大腦裏會變成一件事,同樣,兩件事發生的時間也會發生記憶上的錯誤,於是,就出現了場景熟悉,但並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來過的情況。”
說到這裏,我停頓了一下,而沉思中的丁劍已經脫口而出,“常叔,這正統的解釋並不全麵,有時候,有些事情我確認沒有經曆過,但依舊會覺得很熟悉,有些人根本不認識,但第一次見就覺得似曾相識。甚至在畫畫的時候,會不自覺的加入一些景物中沒有的東西,可還覺得很自然,很協調,就好像曾經真實的存在過一樣。”
“心理學上這個現象叫選擇性記憶,大腦會把你經曆過的事件,選擇性的拆成不同的組成部分,也許大腦選擇性的忘掉了事件的時間、人物,隻剩下了某個場景,一件事沒了大多數因果關係的細節,隻剩下了一種感知,而且這種感知往往還會被進一步拆分,變得更加的支離破碎,和當時的真實場景已經大相徑庭。所以你可能沒經曆過一模一樣的事,但感受相近,讓你有了熟悉的感覺。當然這依舊是主流的心理學解讀,並不是我的認識,我的認識隻是來自經驗,是離經叛道。”
“那您的認識又是什麽?”丁劍抬起頭,看得出,他的雙眼中滿是期待。
(古之善揲蓍灼龜者,能於今中示古,古中示今,高中示下,下中示高,小中示大,大中示小,一中示多,多中示一,人中示物,物中示人,我中示彼,彼中示我。是道也,其來無今,其往無古,其高無蓋,其低無載,其大無外,其小無內,其外無物,其內無人,其近無我,其遠無彼。不可析,不可合,不可喻,不可思。惟其渾淪,所以為道。--《關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