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蜃海 (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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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丁劍的追問下,我不得不重拾舊事,不得不重新構築已經混亂無比的邏輯,關鍵是很多內容,我曾努力鎖在內心深處,但此時卻源源不絕的翻湧而出。
“小丁,關於佛教的六道輪回,關於道教的重生罔替,你應該聽說過吧?幾乎所有宗教都有往生、此生、來生的描繪,這僅僅是一種宣傳教義的手段,或者說是一種精神麻醉的方式嗎?恐怕不那麽簡單。很多人堅稱看到或經曆了自己不可能接觸的時代,人物,事件,有的和你一樣,經常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受,有的又可以感受到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如果不用重生輪回來解釋,又如何讓人心安呢?”
“常叔,如果是往生,這還合理,畢竟是前世的記憶,是記憶因為外界刺激,重新被挖掘了出來,但人怎麽可以擁有來生的記憶?如果這真是來生所經曆,那是不是未來可以改變了?”丁劍聽得很是認真,情不自禁的插了一句進來,看得出,他對這個話題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
“對於擁有預知能力的人,曆朝曆代都是既好奇又恐懼,因為這個能力,曆史是否會被改寫,而預測者、試圖改變曆史進程的人是否會遭到天譴,而那些天譴是否隻是當局者設定的一種防火牆,長久以來喋喋不休又莫衷一致。但這些隻能說明一點,這個能力確實客觀存在。”
“佛法的麵壁打坐,道教的辟穀修真,在我看來都是將身體調整到一種特殊的狀態,進入某種特殊的境界,所謂神遊物外,魂交天道。”
“對於這個現象,其實世界上很多的心理學家都做過深入的研究,用學術的理論來解釋,就是一種淺睡眠狀態,或者說是一種夢境的狀態。一切的預知,無一例外都是在夢境中完成的。但這其中的原理又是什麽呢?眾說紛紜,莫衷一致。難道我們的客觀世界真的如莊周夢蝶一般,我們已經無法真正分辨物質與意識之間的邊界?”
聽到這裏,丁劍的眼皮開始不斷的跳動,指尖輕顫,嘴裏反複念叨著:“邊界,邊界。”丁劍的聲音變得有些奇怪,忽然讓人有了空靈而縹緲的感覺,本來我倆隻有一步的距離,但如果我目不視物,這聲音在空氣中飄蕩的距離,感覺至少在幾十米的距離。我們中間又好像隔著一層透明玻璃,似乎還不是平的那種,更像個半弧形的牆,聲音因為反射,產生了很強的失真感。
我不知道這種感覺因何而來,似乎是在某個時間突然出現的,同時我也注意到,丁劍手指關節的顫動,顯得非常機械,頻率正慢慢變得緩慢,我甚至可以分辨出每一次起伏在空氣中留下的殘影。我苦笑著搖了搖頭,聊起這些事情,人的注意力往往會被一些細微的事物所吸引,像是被催眠了一般。我深深吸了一口腥澀的海風,不再關注丁劍的反常表現,繼續說了起來。
“雖然這個領域的科學研究,因為牽扯太多形而上的東西,百多年來一直進展不大,但利用夢境,利用淺睡眠狀態進行心理治療,倒是早已成熟的方法。周公解夢,解的準不準確倒在其次,重要的是給了人一種心理暗示,一種影響決策,影像走向的心理暗示。這何嚐又不是一種通過預測改變進程的實例?”
“曾經,這樣的能力隻是因為偶然事件而發生,這種偶然性增加了它的神秘感,以至於無數人舍棄生命,終其一生,探索不止,有放海尋仙的,有自囚深洞的,有煉丹服藥的,也有沉淫數術的,為的都隻是窺探他們心中的天道。朝聞夕死,成了天道的注腳。”
這時,海風漸漸大了起來,潑墨般的濃雲已經籠罩在頭頂。鼻孔中的潮濕與腥鹹,伴著船身越來越大的搖擺,讓人有些作嘔。丁劍坐在甲板上,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一般,了無生氣,如果不是偶有一兩聲的問詢,我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我不再想從他的嘴裏再了解些什麽,隻是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講。大多數時候,人都是通過交流不斷整理自己的思路,也往往在這種自顧自的閑聊裏,發現新的角度和線索,這也許就是曹隊他們最愛來我北京的小院,扯上一下午閑天的原因。
“小丁,其實每個人都會有極其類似的過往。大約二十多年前,我曾經有一次離來生非常接近的經曆,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至親在那一次事件裏發生了巨大的變故,永遠離我而去,我甚至不能肯定那裏是通往來生的大門。但我從至親那裏了解到的是,我們的確可以從那個大門裏,看到生命的流逝,看到死亡真正的意義,隻是可笑的是,看到來生的代價卻是此生的終結,恐怕上天並沒有給你能夠改變它的機會。”
“那一次的事故來源於一次特殊的發現,地磁異常,輻射異常,時間異常,還有流傳久遠卻少有人知的傳說。人進入那個區域,身體和神智都會受到很大的影響,但我至今都不能確定,人在那裏看到的究竟是往生來世的幻象,還隻是大腦思維受創後的幻覺。我唯一確定的,去過一次的人絕無勇氣再來一次。”
“是您和陸教授聊起的玄門嗎?”丁劍依舊一動不動,天色漸暗,此刻我已經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是這聲音變得有一點參透世事的感覺。
“是,我懷疑追蜃人在魔鬼城遇到的就是玄門,或者說,哈薩克牧民的魔鬼城傳說,就是玄門的一種打開方式。當然不可否認,我一直懷疑東星號上發生的一切也與玄門有關。”我從板凳上站起來,踱到丁劍的身後,將手搭在了他的肩頭,一股徹骨的寒意順著指尖傳了上來,好像我觸碰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常叔,玄門並不是一扇門,而是一團霧,一個隧洞,一個漩渦對吧。而且不慎進入的人,也並不知道周圍的變化,並不知道自己存在於另一個世界,對吧?”丁劍這時轉過了頭,他的麵色在陰雲的籠罩下更顯蒼白,雙眼密布血絲,藝術家的隨意與灑脫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緊張和狐疑。
那一刻我的精神也有點兒恍惚,我無法回答丁劍的問題,畢竟不曾真正進入過玄門的中心,不曾真正看到所謂的天道,但我明白丁劍提問背後的真實含義。
就在此時,小甲板的下層傳來了小雷的呼喊聲,“常叔,來一下會議室,曹隊找你。”
我答應了一聲,又拍了拍丁劍的肩膀,“要下雨了,小丁,風高浪急的,進船艙去吧,很多事人們用一輩子都沒有想通,沒必要為難自己。”
丁劍沒有任何的反應,依舊像塊石頭一樣坐著,我似乎聽到他嘴裏又在不停的念叨,“邊界,夢蝶,蝶夢,玄門。”幾滴雨點落下,在他的肩頭的衣衫上慢慢殷開,如同墨點兒落於紙上,不急不躁卻無可阻擋。這是一種因孤獨而綻放的美感,我搖搖頭,摒除了大腦中這不真實的臆想,匆匆下了旋梯,與小雷一起,進了船艙。
下了船艙沒有幾步,我已經聞到濃烈的煙草味道,有曹隊這個煙槍在,到哪開會都是雲霧翻騰。可如果連船艙的通道都彌漫著煙味兒,曹隊他們的領導小組會議,應該是開了一陣子。想到這裏,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連忙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此刻的表針指向了十點十分。
在我的記憶裏,曹隊他們的會是八點半召開,曹隊離開後,我沒有太多耽擱就上了甲板,和丁劍聊了一會兒,在我的時間概念裏,最多半個小時而已,怎麽會已經接近兩小時?難道是我對時間的感知能力發生了偏差?可再仔細回想剛剛與丁劍的閑聊,怎麽也不可能用去如此之長的時間?
我飛快的從隨身的挎包裏拿出海事電話,輸入周程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剛才發生的一幕,我有越來越強烈的似曾相識感,雖無法確定這種感受的來由,但我意識到,同樣的場景,好像在周程的小診所裏發生過。
短暫的等待之後是清晰的盲音,電話不通。
“老常,快點兒,我們進入預定區域了。”我的手被匆匆從會議室走出的曹隊一把攥住,隻有跟著他向駕駛艙走去。他的身後,陸炳林、魏處長、蔣船長魚貫而出,可神情一個比一個嚴肅。
(《黃帝書》曰:“形動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無動不生無而生有。”形,必終者也;天地終乎?與我偕終。終進乎?不知也。道終乎本無始,進乎本不久。有生則複於不生,有形則複於無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無形者,非本無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終者也。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畫其終,惑於數也。--《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