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七章 蜃海 (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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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這薄薄的一本小冊子,我不知用了多長時間,煥生已經換了無數次手,胳膊已經快抬不起來了。所有的文字都表明,文字的撰寫者並不清楚這些插圖畫的作者是誰,至少在留下這些文字時。而我卻清楚,這個人曾與我們近在咫尺,此刻又遠得恍如隔世。
丁劍也一定在東星號上呆過漫長的極夜,如果正字的一筆代表一天,那麽從發現的最後一個漂流瓶算起,他困在上麵至少有半年之久。但我實在想不出,他是何時登上東星號。顯然,他失去了對於那段經曆的記憶。在科考船上丁劍好像回憶起了一些當時的事情,之後變得神情恍惚。很可能是在航海日誌上看到的插圖,意識到是自己留下的,而陷入深深的迷惑。
那麽他隻可能是東星號失蹤時就已經在船上,但魏智華怎麽可能不知道?而相關的文件中也根本沒有丁劍的名字?
在我陷入深深的思索時,煥生也匆匆的看完了牛皮本上的大致內容,他把電筒遞到我的手上,笨拙的從包裏拿出紙筆,匆匆的寫了一句話:”如果漂流瓶中的畫是丁劍留下的,那他放出漂流瓶並不是為了求救。“
我在頭頂比劃了一個圓圈,又攤了攤手,等著煥生進一步的解釋。
“他是在驗證什麽,比如自己所處世界的真實性。”寫完這一句,煥生仰起頭,呆呆的看著我。
多年相交,我絲毫不懷疑煥生的直覺和洞察力,他這個人如果不是出生在這個年代,一定會是個得道高人或是鄉野大巫。也許治學的最高境界就是跳出學問自身的條條框框,能另辟蹊徑找到事物的本源。煥生的思索將世界的不確定性闡釋的淋漓盡致,如果存在於我們這個世界的丁劍能夠找到任何一個漂流瓶,是否能夠開啟塵封的記憶,而對際遇有了不同的選擇?也由此可以確定,蜃海不僅僅是光影的鏡像,也是每個人行為、意識乃至曆史進程的鏡像?也許每個人在絕境中的救贖者,迷途中的指引者也恰恰是未來的自己?
再想想周程關於夢遊者的論述,我們是否也可以反過來看這個問題,在東星號上的丁劍才是真正的自己?我們都隻是丁劍的一個幻夢?這是一個令人頭疼欲裂的難題,我實在沒有勇氣繼續思考下去,以至摧毀自己對主客觀的認識。
而恰恰事情本身的發展也不會給我進一步思考的時間。
我感到腳下的船板發出了一連串的震動,由遠及近,由輕到重,緊接著這種震動變得雜亂無章,紛至遝來。瞬間我明白,這是一連串的腳步聲,相互追逐的腳步聲。
透過頭盔,我甚至可以聽到微弱的呼喊,我知道這正是來自駕駛艙的上麵。難道是曹隊和小雷撞上了魏智華他們,但為什麽要如此瘋狂的前後追逐?
我向煥生打了個手勢,拿起電筒,準備鑽回駕駛艙的橋樓。在我們轉身的一刹那才注意到,東星號已經完全停了下來,但那厚重的紫霧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紫霧的中心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霧靄如同無數巨大藤曼在向四周伸展,似乎要將周圍的一切卷入進去。而東星號與紫霧也隻是一箭之遙了。
我明白,我們的時間無多,連忙拽上煥生,徑直鑽進了船艙。
東星號的橋樓大約十五米高,上下共有五層,橋樓兩側都有樓梯,隻是樓梯通道很窄,僅能容下一個人上下。橋樓也並不是孤零零聳立在船上的建築,從橋樓到船中央的龍門吊,還有兩層的倉房,不經過外甲板,沿著倉房內的通道,一樣可以到達船尾。
進入橋樓艙門之後,我才意識到,科考船幾乎就是東星號的翻版,船上建築的形製格局幾乎一模一樣,隻是科考船要小上一號。看來魏智華告訴陸炳林的沒錯,東星號並不是單純的集裝箱貨輪,它的最初設計一定是以海上考察和搜的救為目的的。
東星號的內艙結構非常的複雜,進入外艙門後,就是一個三向的岔道,左側是回旋而上的樓梯,直通頂層的駕駛艙。正前方的通道較寬,連接的是一樓的主艙,科考船上同樣的位置是中央儀器儀表中心、檢測中心和實驗室,東星號上估計也是同樣的布局,隻是所有的艙門都虛掩著,裏麵漆黑一片,看不太清楚。艙門的對麵,有樓梯向底艙延伸。我們右側還有一條窄小的通道,一米多寬,應該是通往龍門吊的。
我知道曹隊小雷一定是去了駕駛艙,沒有多想,沿著左側的樓梯匆匆向上走去。
防輻射服的頭盔隔音效果非常好,幾乎隔絕了外界所有的聲音。在漆黑的通道裏,唯一的光線隻剩下手裏的電筒。上了十幾級台階,一種被隔絕的孤獨感慢慢攏上心頭。也許是真空般的寂靜,讓心跳甚至血流的聲音被無限的放大,也許是防輻射服上呼吸器強烈橡膠與化學藥品混合的味道,讓大腦變得遲鈍與昏沉。總之,人的神經被繃得越來越緊,隨時都有斷開的可能。
同樣,腳下地板的震動也讓我更清晰的感知出來,最初隻是一些雜亂的腳步聲,很快,我可以分辨出是前後三人,一人的腳步聲音要輕一些,也更淩亂,顯得有點慌張。另外兩個腳步聲卻顯得非常沉穩,而且似乎是有策略的前後交替,這應該是曹隊和小雷的腳步聲,即使在任何險境,長期的專業訓練依舊讓他們冷靜的異於常人,可他們到底在追蹤誰?
剛剛上了兩層,身後的煥生忽然一把拽住了我,停下腳步似乎在努力聆聽著什麽。然後向上指了指,又搖了搖手。我俯下身,頭盔幾乎貼在了地麵,雙手放在台階上,仔細分辨觸覺帶來的微弱信息。很快,我可以分辨出這些震動聲的空間位置,也就明白了煥生停下來的原因。
這些震動聲並不是來自於我們的頭頂,而是在腳下,來自於另一側通往龍門吊的狹長的甬道,越去越遠。
和我對視一眼之後,默契已生,煥生轉過身,我們又向下跑去。走過一次,路徑多少有些熟悉,船艙裏麵的沉積物也比甲板上少了很多,我們慢慢開始小跑起來。
通往龍門吊的通道,其實不過二三十米長,但黑暗拉伸了它的距離,再加上每一步,甲板的震動都重重敲在心髒之上,走不出多遠,我們已經極度缺氧,氣喘籲籲,不得不停下來,扶著牆壁休息一下。等到手電照到前麵的艙門出口時,猛然發現之前的腳步聲消失不見了。
難道是曹隊他們已經出了船艙,重新回到了甲板上?我們來不及多想,連忙向艙門口走去。
與橋樓艙門入口處的結構類似,那裏也有一條橫向的通道連接兩側的甬道,我們站在艙門口,用電筒向外照去。
艙門外是空曠的中央甲板,兩座高大的龍門吊佇立於兩側,塔臂向我們的方向伸展,金屬框架已經沒有了金屬反光,上麵密布苔蘚、水草和不知名的水生植物遺骸,在海風的吹拂下,無聲的擺動。但從我們的角度看去,龍門吊卻像是即將傾覆一般。龍門架下,甲板的正中,是魏智華剛剛乘坐的直升機,駕駛艙的大門開著,裏麵卻空無一人。
正要跨步而出,腳下的震動聲卻再次傳來,但明顯比剛剛更清晰有力,節奏也要更快。不用說,那幾個人已經到了我們附近。通過聲音,人可以很容易辨別方向,但跟據地麵震動,雖然可以辨識大至的遠近,但對於聲音方向的判斷,常人是完全無法做到的。
我完全是下意識的把手電轉向身邊那條橫向的通道。猛然,我看到一個人影正飛奔而來,離我們已經不到兩米的距離。與其說是個人影,不如說是個人形的光圈,電筒的光柱照上去,並沒有有效的反射,倒象是變成液體一般,向兩邊滑了過去。所以我跟本無從分辨這黑影到底是人是鬼。
二米的距離,對奔跑而來的人來說,也許隻需要不到半秒,但對我,從看到,到反應,再到做出動作,卻萬萬來不及了,我隻來得及側了一下身,另外抬起右臂擋了一下。
黑影和我重重的撞在了一起,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不是個幻影,而是個實實在在的人。特別是撞擊發生的一刹那,雖然我依舊沒能把手電光對準那人影,在淩亂的光影中,我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莊子》)(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