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八章 蜃海 (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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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撞擊力再加上穿著防輻射服的我本身就移動遲緩,失去身體重心後,根本無法做出任何的自我保護的動作。我直直的向後仰到。頭撞向牆壁的一刻,我看到煥生也轉過身,試圖伸手攔住那個黑影,但防化服的表麵材料極其光滑,無處著力,又如何能拽住對方?那黑影隻是輕輕一個掙脫動作,已經將煥生甩在了一邊,自己奪門而出。

    防化服的頭盔足夠的結實,我除了頭被震得金星亂冒之外,好像也沒有其他什麽大的傷害。煥生沒有再追那黑影,返回身過來扶我。但趴在地上的我,明顯感覺到地麵的震動再次傳來,而且越來越近了。

    兩道電筒的光芒掃射過來,很快,兩個白影逐漸的清晰。是曹隊和小雷跟了上來,步履蹣跚,應該是追了不短的距離。防輻射服連上頭盔大概有十幾公斤重,正常行走還不覺得,跑上一段,很快腿就像灌了鉛一般。小雷緊趕了兩步,搶上來和煥生一起扶我,曹隊卻彎下腰,扶著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我在曹隊麵前比劃了比劃,意思是到底發生了什麽?曹隊抬起頭,向身後上方指了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左手上比劃了兩下,做了個奔跑的手勢。那意思應該是他和小雷在頂層的駕駛艙就開始追那黑影,一直跑到了這裏。

    曹隊拽過我的左手,在上麵一橫一豎的用食指寫了兩筆,我看明白了,那是個“丁”字。

    其實在我倒地的一霎那,我已經看到那個黑影腦後係了根過肩的馬尾辮子,這個少有的特征讓我明白這黑影就是丁劍無疑。隻是我一直想不通,丁劍是怎麽上到東星號上的?難道是他在科考船上就藏進了直升機裏,跟著魏智華一起飛了過來?

    曹隊狠狠的喘了兩口氣,拍拍我的肩膀,做了個向前的手勢,就和小雷一起衝出艙門,繼續追了出去。

    煥生扶著我,正要邁出船艙,猛然,腳下的東星號開始劇烈的震動起來。最初隻是連續不斷的輕微的上下顛簸,像是汽車發動機剛剛啟動時的感覺。但很快變成了劇烈的左右搖擺,這搖擺的幅度之大,讓在我們前麵幾米遠的曹隊和小雷,直直的橫摔出去,緊接著又向反方向滾開。

    我和煥生緊緊抓住的艙門旁的金屬扶手,即便如此,身體還是向一側橫了過去。整個船體發出了尖銳的撕裂般的金屬摩擦聲,雖然戴著頭盔,這聲音依舊輕易的鑽進了我的耳膜,讓大腦一陣陣的刺痛。

    搖晃稍停,煥生已經拽著我跑出船艙。東星號中央的集裝箱平台上,那架直升機已經側翻過去,撞在一座龍門吊的基座上,旋翼折斷,周身閃著電火花。我們七八米遠的船舷處,曹隊和小雷仰麵躺倒,看來摔得不輕,正努力的扒著欄杆試圖站起身來。

    但很快,船身密集的上下震動再次傳來,我回過身去看時,這才明白造成船體劇烈抖動的原因。

    那紫霧已經漫過了東星號的船尾,仿佛有很大的重量一般,將船尾大半壓入了海水中。紫霧中心那個黑色的空洞離我們非常之近,幾乎籠罩了半個天空,與它相比,東星號如同一條死魚般渺小,似乎隨時會被吞噬。

    站起身的曹隊焦慮的向我們招了招手,拽起身邊的小雷,繼續向前跑去。我和煥生哪敢耽擱,連忙跟了上去。

    甲板上到處是珊瑚貝殼,還有不少死魚死蝦的屍體,我們深一腳淺一腳的,幾次被障礙物絆倒。曹隊他們兩個也好不了哪去,摔得多了,索性弓著腰,放低重心,半爬半走的向前移動。在我們晃蕩不停的電筒光柱裏,我知道我們離船頭越來越近了。

    在光柱的散射中,那個消瘦的身影被腳下什麽東西跘了一下,重重的倒在地上,看來也是體力耗盡,努力撐了兩下,卻再也站不起來。曹隊小雷緊跑兩步,與丁劍的距離已不到六米。

    可就在他身邊的黑暗中,突然如鬼魅般鑽出一個人來,五短身材,矮壯幹煉,麵龐隱在黑暗中看不太真切。他隻是向我們的方向瞟了一眼,就毫不猶豫的拽起地上的丁劍,半扶半抗的一前一後向船頭跑去。

    這一幕來得突然,追在前麵的曹隊和小雷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再追時,已經被甩開了十幾米。而渾身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我們,再想追上已是不可能了。

    在晃動的手電光柱中,我卻發現在剛剛丁劍跌倒的地方,有什麽東西反射著淡淡的光茫,走近看時,是個十六開大小的本子,淡藍色的封麵上有“航海日誌”幾個小字。萬千念頭一時湧來,我卻不及多想撿了起來,跟上煥生,向船頭跑去。

    我們的速度遠遠沒有紫霧擴散的速度快,眼前的景物像隔了一層薄紗,而呼吸器中的空氣變得粘稠,還帶了一絲的苦味。我這會兒進氣少出氣多,腳下愈發的沉重。

    再往前十幾米,我看到右側船舷懸掛的軟梯,曹隊小雷已到了跟前,扒著船舷正拿著手電向下照著,泥塑木雕般的沒了動作。

    連忙跑到船邊,順著船舷向下望去,那一幕徹底讓我僵住了。以至後來多年,這個畫麵反複出現在我的夢境,讓我對現實產生了巨大疑惑。其實對每個人來說,一生中都會有若幹個如烙印般無法忘卻的記憶定格,也許它出現時,你並不知道它對於生命的意義,但這種糾纏終有一天會讓你對自己的人生大徹大悟。我相信,此時出現的畫麵對我而言就是如此。

    船舷上的軟梯垂至蕩漾起伏的海麵,一條小小木艇就在東星號的舷邊。兩個人影正順著軟梯向下攀爬,在我向下張望時,丁劍也恰好抬起了頭。這是一張異常憔悴的臉,不單單是饑餓、疲倦所帶來的憔悴,而是一種發自心底的絕望。這又不是那種走投無路、彈盡糧絕的絕望,而是一種無比困惑卻無力改變,以至油枯燈盡的絕望。

    很難想象一個鮮活的生命,受到何種折磨才會有如此的神色,更難想象又是什麽能讓一個人在短短幾個小時內,變成了無生氣的行屍。可偏偏這神色有極強的感染力,短暫的對視,讓我身體裏本就所剩無幾的氣力瞬間被抽了個幹淨。那一刻我也恍然明白,丁劍為何能畫出如此陰暗、如此悲愴,又如此令人心懼的作品,我總是以一個藝術家天賦異稟的創造力來掩蓋某個我並不願承認的事實:無其境何有其感?如果丁劍的創作並不是憑空臆想?如果這真是他真實經曆的描繪呢?

    同樣,在和我之前的交流裏,丁劍不止一次流露出,創作的靈感來源於自己過於真實的夢境,換位思考,如果他慢慢發現這些並非夢境,而是真實發生過的,而且還在反複的發生,那麽他困惑至絕望的表情從何而來,是否有了更合理的解釋?

    在我陷入震驚之時,那個拽走丁劍的黑影已經下到的小船上,抬起頭,扶著軟梯,似乎在對丁劍喊著什麽。雖然距離較遠,但我還是在短短的一瞬間看清了黑影的麵容。

    五十歲左右的年紀,臉龐有些消瘦,頭發隻有短短的一層發碴兒,皮膚黝黑,皺紋如溝壑一般,再配上一身藏藍色對襟布衣,就是一副標準的老漁民形象。特別是我的電筒光柱打在他臉上,他竟然毫無反應,眼神空洞洞的,這狀況我倒是常見,喝高的醉鬼最初都是如此,可看他麻利的動作又絕對不是。

    我連忙將手電照向較遠些的海麵,很快就發現離我們幾十米遠的海麵上,有一條小小的破舊漁船靜靜的飄蕩。忽然間我有點想明白那個黑影的身份,是船老大,也隻能是船老大。這怎麽可能?船老大不是得了絕症,現在正在海口的醫院裏躺著?難道我們回到了幾個月前的那一夜?在東星號失蹤的丁劍莫名其妙回到漁船的那一夜?

    這一幕讓小雷的反應更大,他幾乎半個身子都探出了船舷。我猛然想起小雷之前在海南曾去調查過船老大,他如此劇烈的肢體反應讓我幾乎可以確認船下那人的身份。

    我還來不及向小雷比劃,東星號又是一陣劇烈的搖擺,曹隊一把拽住小雷,使力將他拽回甲板,我再次回頭是才發現,紫霧與我們近在咫尺,而那巨大的黑洞已經吞沒了東星號的橋樓,正遮天蔽日的壓下來。

    (風之過,河也有損焉;日之過,河也有損焉;請隻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以為未始其攖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審,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也審。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其於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給改。禍之長也茲萃,其反也緣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為己寶,不亦悲乎!--《莊子》)(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