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二章 無類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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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加讓我奇怪的是這包間裏的陳設:除了一個長條矮桌,就是六把矮背的小椅子,再沒有多餘的東西,除了那個靠在屋腳的梅瓶。一切太過於簡單,怎麽像是一個玩搖滾的布置出來的酒吧?

    再仔細看,猛然發現,即使是簡單的陳設,也有很不簡單的地方。比如那形如條案的矮桌,表麵已經有了厚厚的包漿,幾乎掩蓋了木紋的肌理,泛出淡淡的橙光,一看就知道是有年頭的東西。那個梅瓶非常素雅,淡青色,不著紋飾,不用上手把玩,就知道品相不凡。就連桌上的茶具,也是建州窯的風格,窯變產生的玄妙色彩,配上透亮的茶湯,讓人不自覺的便有了天人合一的感受。

    我忽然有了個奇怪的想法,但內心又暗自否定,人上了年紀,便是如此,總喜歡糾纏於過往。

    但在酒吧裏品茶,這多多少少有點兒別扭,梅雨君倒是很自然,顯然這本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煮水、泡茶、洗杯、倒茶,一切平平淡淡又充滿美感。

    “常哥,我一直很好奇,你為什麽會對小盧那麽有興趣?為什麽一定要弄清他會不會打鼓?”梅雨君淡淡的問了一句,然後用手指了指隔斷玻璃外的小舞台。

    順著她修長的指尖,我這才注意到,在舞台一側角落的暗影裏,盧盤子正端端正正坐在一個小圓凳上,光線很暗,看不清表情,應該是正在觀察調試樂器和音響的樂手。但僅從坐姿上,便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緊張。

    “梅姑娘,小盧身上發生了很多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奇遇,我們也都是好奇,他本身沒做什麽違法亂紀的事。”

    “常哥,您叫我小梅或者小君都成,梅姑娘、梅姑娘的,我聽著渾身發冷。”雨君眉如彎黛,撇著嘴抗議了一句。那一刻,我恍然有了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簡單把盧盤子和小饒身上發生的事,給梅雨君講了一遍,梅雨君雖然忙著給我們倒茶,但我知道其實她聽得非常認真。

    小雷顯然對坐在酒吧裏喝茶這事也是耿耿於懷,正好外麵的樂隊開始演出,就拉著老林,一人拎了一瓶啤酒去了外麵,臨走還不忘向我古怪的笑了笑。

    “常哥,小盧身上的事我覺得更像是他的幻覺,北京地下搖滾的圈子這些年很亂,抽大麻的吸毒的不少,保不齊也有吃致幻蘑菇的,最初他們的目的單純,就是找一種創作的狀態,上癮之後,人就變了。”

    “但小盧肯定不能算做這一類,他頂多算個搖滾愛好者,沒受過專業訓練,也沒有演出經驗,一會兒估計他的表演會讓人失望。他不是在餐廳工作嗎?也許是誤食了致幻蘑菇。”梅雨君一臉認真的給我分析著。

    我微笑著聽她講述,也緩緩的接了一句:“小梅,致幻蘑菇特別是那種塚菇,現在可是賣出天價了,我不認為小盧在餐廳的後廚能碰到。”

    “當然了,我也相信打鼓的事是小盧的幻覺,但黑衣人確實是出現了,總不可能很多人前後都出現了幻覺,而這種幻覺之間還有邏輯與因果關係。最主要的是,小盧究竟去幹了些什麽,值得黑衣人如此的大費周章?如果再擴大些,黃炎秋,我的先祖遇到的那些事,這其中又有什麽內在的聯係?”

    “次因即是他果,他果緣出此因。”梅雨君的聲音細若遊絲,根本就不像是與我的對話。

    但在那一刹那,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不可置信的盯著他,問道:“小梅,梅墨村是你什麽人?”

    梅墨村這個名字對我非常的熟悉,但我卻隻見過一次。他是我父親的摯友,但幾乎從沒來過我家,隻是父親當年去世時來過一次,上了柱香,痛哭了一場,給我留了個裝著兩百元錢的信封,便匆匆離去。我甚至都來不及和他聊上兩句。

    梅墨村比我父親小十幾歲,他們究竟如何認識的我並不知道。但父親幾次提起,兩人的關係非同一般,可以說是生死之交。

    但我一直奇怪,他們這樣的生死之交恐怕是天底下最奇怪的朋友:極少見麵,當然也許是我並不清楚,但至少少有一起吃飯喝酒聊天,更幾乎沒有書信往來,兩家人之間從不走動,以致於我根本不知道梅墨村家裏的情況。

    但在當年,我並不知道梅家對常家有何意義,又有怎樣的交情,從未關注過梅家的事,如同不存在一般。

    事情一直到了七十年代初,那時,大哥失蹤多年,三哥意外的在地鐵工程中犧牲,父親也因為高強輻射感染處在彌留之際,我在醫院守著他時,他才斷斷續續的給我講了一些關於梅家的故事。

    巫祝五姓中,因為跨越千年的爭鬥,落井下石居多,雪中送炭極少。常家在明初失勢沒落,與其他四姓往來不多,如果說還有些交情的就是柳家和趙家。

    趙家和我們走得近些,其根本是學術上的相近。常家主水脈風水,以水脈為龍脈,五姓中隻有趙家是山脈水脈相結合,借用了大量水脈堪輿的手法和技術,故而,還有些合作。但趙家身背封門定滏的宿命,事極隱秘,比常家還要低調,所以和趙家人合作,除了事情本身,別的從來不談。

    相對來說,柳家與常家,雖有理論上的差異,但倆家私教甚深,淵源久遠,家族關係比趙家還要近一些。但即便如此,柳、常兩家合作可以,但絕不可以通婚,這才有了三十多年前我和柳家三妹的感情悲劇,她雖以遠赴國外以明誌,我卻因為父親當年的意外,而不得不留在國內,扛著常家。

    也因為如此,多年來,我一直認為常家恐怕沒什麽真正的朋友,至少我父親是如此。直到彌留期間的父親交待後事,我才知道一些常家和梅家的故事。

    梅家本不姓梅,姓袁。但其實也不姓袁,袁是隋末亂世道宗所賜的族姓。到唐初時,袁家有從龍之功,聲勢開始顯赫,他的陰陽學派也開枝散葉,徒子徒孫遍布天下。

    現在的梅家,是當年袁家的正枝之一,他們改姓梅,實在是隱世避禍,不得已而為,這一切卻是因為救助常家。

    這事兒發生在唐僖宗末年,巫祝五姓因為亂世將至,展開了新一輪的扶持新主,設計風水局和自相殘殺。期間慘烈,對五姓來說前無古人。因為過於曲折迷離,這裏按下不表,看官們隻需記住,袁家在常家將覆,幾近滅族的情況下,出手相救。

    當時大廈將傾,袁家也開始走下坡路,他們還是安排袁正純這一支來保住常家。而袁正純之所以擔當這事,其實是因為他與當年常家先祖常恩遠是莫逆之交。他盡了全力,說服袁家出手。

    當然,對大族而言,都有防患於未然的後手,袁正純明白,一旦事不可控,自己這一支必須離開袁家,改名隱世,再沒有袁家的庇護。

    袁正純還是義無反顧的幹了。

    父親當年給我講起這些的時候,身體極端的虛弱,神誌也有點不清,我並沒有搞清楚唐末那段時間,常家和袁家到底遭遇了什麽,但至少可以肯定,因為這件事,袁正純這一支離開了袁家,遠赴杭州隱居,家族也改成了梅姓,而我們常家大部分逃到了巴蜀。

    父親故去後,我對當年那一段曆史非常感興趣,但奇怪的是,族譜的記載對那段時間有近百年的缺失,似乎在掩蓋著什麽。我後來一直查找相關的資料,但線索不多,有限的資料隱約指向一個驚天的風水局,一個足以改變巫祝五姓內在勢力平衡的風水局。

    父親曾留給我一個地址,告訴我如有什麽涉及家族安危的難事,可以去杭州找梅家,找他的摯友梅墨村,他一定會盡全力幫忙。我在九八年時去杭州出差,忽然想起了這事,好奇心起,就循著地址找了過去。

    可那個地址是一個杭州郊區農村裏的破敗小院,似乎已經很久沒人居住。問了問周圍的鄰居才知道,梅家人兩年前就都搬走了,好像家裏出了什麽大事,那之後也從來沒有人回來過。

    失望之餘,我還是注意到,小院的門框上貼著一副對聯,雖早已破爛不堪,但依稀還可以分辨,那兩行字筆力雄健,又透著古拙,隱約就是“此因即是他果,他果緣出此因。”

    在我的大腦飛快閃過這些過往時,我看到梅雨君抬起了頭,清秀的麵頰上掛著淡淡的淚痕,那種抹不去的惆悵印在眼眸裏,嘴唇卻是不自覺的微微顫抖,這神情,即使是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也會憐惜不已。

    (有物無常者,謂於非常非無常處,自生分別。其義雲何?彼立無常,自不滅壞,能壞諸法。若無無常壞一切法,法終不滅成於無有;如杖捶、瓦石,能壞於物而自不壞,此亦如是。大慧,現見無常與一切法,無有能作、所作差別,雲此是無常,此是所作;無差別故,能作、所作應俱是常,不見有因能令諸法成於無故。--《楞伽經》)(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