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四章 無類 (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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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八年,極少回家。對她的選擇,梅墨村最初也有意見,但看她執著的態度,也就默默的支持,最初的幾年,梅雨君沒什麽收入,幾乎和上大學時一樣,梅墨村每個月都給她寄錢。

    梅雨君知道,當年父親因為在文化局工作,又在當地的大學兼了兩門課,有些補貼,一個月能有兩千多元的收入,這在當時,算是很高的收入了。

    最初是一個月七八百,後來是一兩千,到九六年,父親辦了離休,每個月還要匯來三千元。即使是梅雨君都不清楚父親是怎麽把錢攢下來的,但如果沒有父親的支持,梅雨君絕不可能堅持到現在。

    直到五年前,梅雨君忽然不再收到父親的匯款,最初隻是覺得父親可能手頭緊,可連續幾個月沒接到父親的電話,打過去家裏也沒人接,梅雨君這才慌了,正準備趕回家看看,忽然接到了父親單位來的電話。

    單位領導告訴梅雨君,他父親很有可能已經自殺了。梅墨村給單位領導留了封信,說自己不堪病痛的折磨,決定離開人世,還將自己的研究成果以及書稿都留給了單位。

    單位領導連忙趕到梅墨村的小院,發現梅墨村至少離家一個多月,桌上還留了一封遺書以及給梅雨君的信。

    梅雨君趕回杭州,托了周圍所有的朋友四處尋找,公安部門也立了案,出動了大量警力,一直將搜索範圍擴大到了上海。

    幾乎一年時間,梅墨村蹤跡皆無。梅雨君在家裏翻到了父親在醫院的診斷證明,上麵寫著父親得的是肝癌,已經開始擴散,樂觀的估計也隻有一年左右的生命。

    所有的證據都讓梅雨君開始慢慢接受父親自殺的事實,父親留下的小院,承載了她太多的回憶,既不願住在裏麵,也舍不得賣了,索性又回了北京,繼續自己的音樂夢想。

    聽梅雨君講述那一段過往,如同在一條憂傷為水的河流中緩緩飄過,但我總有一種不真實感,我不知道這種不真實是因為事件本身,還是梅墨村身上太多的疑問,但我來不及多想,梅雨君輕輕叩了兩下桌麵,我抬眼向外望去,盧盤子的演出開始了。

    梅雨君應該是安排了自己的樂隊來配合盧盤子,她充分考慮到盧盤子的經曆與性格,把原本在架子鼓上方的射燈關閉了,讓盧盤子置身在舞台最後麵的黑暗裏,目的顯然是希望他的發揮更自如一些。

    雖然隱沒在舞台盡頭的黑暗裏,我依舊可以看到他的焦慮。坐到架子鼓後麵的時候,他顯然有些不知所措,拿著鼓錘的右手不停的擦著汗,然後又向樂隊的貝斯手投去求助的目光。

    貝斯手走到盧盤子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和他交流著什麽。

    “鼓手其實才是一個樂隊的靈魂,他要確定曲調和節奏,搖滾樂大多數曲子都是由鼓手開始的,鼓點不落,演出就不能開始。常哥,盧盤子沒有什麽舞台經驗,恐怕也很難和樂隊配合起來,我現在越來越覺得關於樂隊的事,隻是他吃了致幻蘑菇後的幻覺。”

    梅雨君邊說邊從條桌下麵拿過一個耳機,遞給我,指了指另一個,把一邊的耳麥扣在了右耳上。

    我這才發現,條案下麵有電腦、調音台,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用途的機器,梅雨君即使在包房裏,通過耳麥依舊可以聽到外麵樂隊的演出狀況。

    我戴上耳機,外麵的背景音樂已經停了,燈光聚焦在舞台上。盧盤子並沒有馬上開始的意思,依舊和貝斯手交流著什麽。

    光線太暗,我看不清盧盤子的表情,但從他的肢體語言看,他依舊無比緊張。而台下的觀眾雖然隻是稀稀落落的坐了幾桌,但顯然已經無法忍受這樣的等待,口哨聲,起哄聲四起。

    坐在外麵的小雷轉過臉,向包房的方向攤了攤手,搖搖頭,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八成要搞砸了。”

    貝斯手又重重的拍了盧盤子兩下,盧盤子似乎也下定了決心,點了點頭,舉起了鼓錘。

    在鼓錘接觸架子鼓蒙皮的一刹那,整個酒吧猛然安靜了下來。

    耳機裏的聲音略有些失真,可能是線路問題,還時不時帶著電流的滋滋聲。但這絲毫不能影響我內心湧出的震撼之感。

    我不懂搖滾樂,關於搖滾樂的一切都來自於黃毛的那個小理發館。但我聽得出,盧盤子的鼓點非常穩,節奏的把握異常到位,更難得的是,他並不是照搬原曲,明顯有某種不同的情緒貫穿其中。

    我很快聽出來,現在演奏的歌曲正是涅槃樂隊的,我在盧盤子那裏第一次接觸到的西方搖滾樂。大約前二十秒都是鼓由慢到快的獨奏,之後貝斯接了進來,低沉的電音與鼓點的頓挫,一次一次撞擊我的耳膜,這種感覺絲毫不遜從錄音機裏第一次聽到時感覺。

    梅雨君的表情瞬間驚訝起來,一隻手捂著耳麥,另一隻手跟著節奏在條案上不停的敲擊著,當樂隊主唱低沉沙啞的嗓音響起時,她甩下耳機,站起身,匆匆出了包房。

    當我跟著她走出來,忽然明白了搖滾樂現場演奏的震撼。音樂、鼓點、歌聲逐漸的激烈,從最初的沉默、低吟,到倔強的嘶吼,最後是全麵的爆發,聲音像是無數的利箭從舞台中央射出,打到牆壁頂棚甚至是地板,又反射開來,撞在每一個聽者的身上。

    這一次我才算終於明白了搖滾樂存在的意義,不簡單的是一種宣泄,而是內心埋藏情感的描述,迷茫、失落、孤獨、彷徨、不羈、倔強、堅持、等待,歎息、低惆、憧憬、幻滅、遺落、找尋、重生、沉寂。無數的情感交織衝突,在一瞬間匯聚,這其中的力量難以用語言描述。

    整個酒吧,從最初的沉靜,很快變成的癲狂的狀態。

    很多人不自覺的站了起來,舉起啤酒瓶,吹著口哨,跟著音樂一起嘶喊。連小雷和老林也都站起身,舉著雙臂,跟著節奏扭動身體。

    身邊的梅雨君滿臉的驚訝,轉過臉,在我耳邊大聲說著:“常哥,小盧把樂隊帶起來了,真厲害,這歌,涅槃的歌很難,貝斯和主音吉他都有不少錯音,隻有他很準,而且爆發力真強。”

    我朝梅雨君點了點頭,又向前走了幾步,來到舞台的邊緣。借著微弱的射燈散射,仔細觀察了一下打鼓的盧盤子。

    盧盤子從頭到尾都是緊閉雙眼,完全不看台下,而此時他已經進入了癲狂的狀態。

    而樂曲也已到高潮,他幾乎離開了座位,弓著腰,雙手飛舞,鼓錘如疾風暴雨般落下,在節拍的間歇,他還將左手鼓錘舉過頭頂,鼓錘在手指尖上飛快的旋轉了幾秒,不像是炫技,更像是某種自我調整,一切行雲流水,宛若天成。

    在樂隊主唱吐完最後一句詞,樂隊的三個人如同在工體中央的舞台一般,舉著各自的樂器,向台下的觀眾致意,射燈在他們身上掃過,我這才注意到,盧盤子漲紅了臉,原本羞怯的眼神已經一掃而光。

    “爽嗎?那我們再來一首。”主唱高喊了一聲,這一次,他和貝斯主動走到盧盤子身邊,三個人低著頭又在交流著什麽,應該是在商量著下一首曲子。

    梅雨君借這個功夫,把我拉到了舞台右側的一個卡座,在那裏有個長發的青年正舉著啤酒瓶自斟自飲,眼睛卻沒有離開舞台。

    “老蕭,這位就是我跟你提的常哥,常哥,這位是圈裏最出名的打擊樂手老蕭。”梅雨君邊說邊把我按在座位上。

    這時,台上的鼓點再次響起,依然是涅槃樂隊的曲子,低沉的令人絕望。

    蕭權四十幾歲年紀,雖然長發披肩,衣著前衛,但這並不能阻擋歲月在他臉上的刻畫。

    “常哥,從專業角度說,小盧的技術還有些瑕疵,但這小子控場的能力太強,帶樂隊的能力也很強。演出前我叮囑樂隊盡量帶帶小盧,你剛才也看到了,後麵幾乎是他拖著樂隊在跑。”

    “最重要的是,他對曲子的理解跟一般人真不一樣,節奏掌控上絕對是一流的,唯一是舞台經驗還差些,梅子,你該想辦法把他留下來,絕對比小杜有潛力。”

    蕭權明顯也因為曲子而興奮起來,既給我解釋著,也給梅雨君提著建議,長發跟著節奏,不停的甩動。

    “蕭先生,你覺得小盧的基本功怎麽樣?”我將身體向前湊了湊,問了一句。

    “很紮實,是個練家子,至少七八年的底子,不然駕馭不了這曲子。”蕭權喝了口酒,語氣異常的堅定。

    梅雨君與他應該看法一致,她從最初的震驚中恢複,眼神瞬間變得無比迷惑,咬著嘴唇望向我。她知道小盧身上發生的事,顯然並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實。

    我避開她攝人的眼神,正要再問上兩句,忽然後背有一種被人盯上的異樣感覺,如錐如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晝閑人寂,聽數聲鳥語悠揚,不覺耳根盡徹;夜靜天高,看一片雲光舒卷,頓令眼界俱空。——《菜根譚》)(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