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帝國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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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水之北,鹹陽宮,大秦帝國的中樞。

    夜色涼如水,大殿外細雨橫斜,監國太子扶蘇站在雕欄前,伸出手接住下落的雨,感受著指尖的微涼。廷尉百裏毅站在他身後,身形隱匿在他的陰影裏,仿佛是影子的一部分。

    扶蘇生於秦王政七年,百裏毅生於秦王政九年,比扶蘇小兩歲。

    扶蘇認識百裏毅的時候還是垂髻孩童,百裏毅是父王給他指派的侍讀。百年匆匆如白駒過隙,歲月並未在他們臉上刻下痕跡,兩人的樣貌都停留在三十出頭,這得益於長年累月的修煉。

    五十年前的今天,他終於搬去了帝國前進道路上的最後一塊絆腳石。

    扶蘇對李斯的感情是複雜的,李斯功在社稷,是大秦帝國的締造之臣,晚年銳意盡失,卻貪慕權勢,把持丞相之位九十七年仍然戀棧不去。

    他還記得兒時李斯教他念的《荀子》,裏麵有一句“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這些昔年的肱骨之臣終於長成了帝國的毒瘤,染黑了整個朝堂。

    李斯也是修士,修士壽元綿長,活得遠比普通人更久。

    然而修煉並不等於長生不死,俗世的榮華富貴也並不是純粹的過眼雲煙,有隱於野,自然也有顯於朝,出仕的修士並不在少數。

    修士的壽命動輒三五百年,一位執政上百年的重臣,門生故吏遍布朝野上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頃刻間就能顛覆社稷,這對於任何一位君王都是一種潛在的威脅。更何況,修煉需要靈根,並不是每位國君都是修士。

    事實上,曆朝曆代,不能修煉的國君要遠比修煉的多。很多國君在退位時,回想多少年來因為修煉而荒廢了朝政,愧對黎民百姓,愧對列祖列宗,反思過往得失,情願傳位於沒有靈根的子嗣,好讓他專心的治理國家。

    這種君臣間在壽命上的不對等,一度造成了很多四朝元老、五朝元老,權臣尾大不掉,加劇了國君和臣子之間的矛盾。

    所以自三代以來,在付出了無數慘痛的教訓後,君臣之間終於慢慢有了默契。

    當臣子的到了一定時候會主動的請求致仕,當國君的當然也不會吝嗇爵位封賞,送別時再好生勉勵幾句:“當國家危難時,卿家務必要響應征辟,出來為國效力。”於是皆大歡喜。

    太子秉政伊始,因為秦統一六國後又繼續向外開疆拓土,帝國的疆域比老秦時期何止擴大了十倍,軍隊的補給線越拉越長,以往行之有效的那一套漸漸開始失靈,政令也再不複通達。

    長城內外危機四伏,六國權貴蠢蠢欲動,扶蘇在鹹陽宮裏整日憂心忡忡,夙夜難安。

    麵對新的局麵,勢必要有所變革。然而朝堂裏也是紛紛擾擾,始皇帝給他留下的這些個班底,對於扶蘇提出的想法,動不動以你老子定下的規矩為由給頂了回去。

    老臣們的處處製肘讓他不勝其煩,偏偏又下不了狠心,幹不出血洗朝堂的狠事,隻好處處忍讓。好不容易熬到一幹老臣死的死,退隱的退隱,到李斯這裏卻壞了規矩,裝傻充愣,賴著不肯走了。

    在李斯看來,扶蘇隻是監國而不是皇帝。身為丞相,隻要不犯謀逆的大罪,皇帝動得,你太子動不得。再說大家都是修士,你又比我年輕,功法比我高明,要論活得久我肯定拚不過你,對你完全構不成威脅。

    卻不去想,自己屁股下麵的位子就是原罪。

    扶蘇暗示了幾次不見效果,終於忍不住,找人上李斯家裏把話挑明了。

    李斯沒辦法,知道必須給反應了。第二天就帶了貴重的禮物,覲見太子,並當麵向太子個人宣誓效忠。

    李斯根據自己多年的經驗,認為自己這個應對應該是落在點子上了。你不是擔心指揮不動我嗎,我認慫,聽你的還不行嗎?

    而正是這個李斯自以為以退為進,充滿了政治智慧的應對,讓扶蘇最後下定了決心。

    對於李斯的處置,扶蘇可以有很多種更為溫和的辦法,他並不缺少這方麵的智慧。但是這一次,扶蘇已經耗盡了耐心,決定亮出自己鋒利的爪牙,向世人展示自己的雷霆手段和帝王的無情。

    幾天後,一個瘋瘋癲癲的漢子,手持木棍闖進丞相府,一路見人就打,直衝書房。李斯聽見動靜,從書房走裏出來就要嗬斥,被他二話不說一棍悶翻在地,上前又是一頓亂棍。

    可憐一代名相,被打的全身骨折,腦漿迸裂而死。那瘋漢行凶後,棄了凶器逃去無蹤。

    這就是著名的“梃擊案”。此案子疑點重重,矛頭直指監國太子。有心人還在案發現場找到了布置困陣的痕跡,說明當時有高級陣師出手。這種陣法能夠有效的限製修士的能力,否則李斯堂堂修士也不至於被一個瘋漢打到毫無還手之力。

    然而這些人隻能自由心證,並沒有真憑實據,自然沒辦法幫李斯討回公道。這正是扶蘇要的效果,等到李斯一係的官員紛紛上表辭官,所有聲音都沉默了。

    對於李斯的遭遇,朝廷深表遺憾,並對李家作出了撫恤,賞賜豐厚。再後來,李氏舉家搬出了鹹陽城。這時候,已經沒有多少人關心這件事了。

    隻是沒人知道,李斯死的那一夜,扶蘇朝著驪山始皇帝閉關的方向,長跪了一個晚上。

    “你還是那麽喜歡站在暗處。”

    “這麽多年,老臣習慣了。”

    “武安君的死,真的是項羽做的?”扶蘇口中的武安君,就是北望射天郎商離。

    秦曆三年,始皇帝途經商鞅故裏,感慨商鞅對秦國作出的貢獻,命人尋訪商君後人。商鞅被秦惠文王嬴駟下令五馬分屍滿門抄斬,按理說全家早就死絕了。可能老天也不忍心商鞅絕後,當年真的逃出了一個庶子。派去查訪的人,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在魏國舊地找到了那名庶子的後人,帶回了鹹陽,就是商離的曾祖父。

    當時商離的曾祖父還是少年,為了躲避搜捕,全家以先祖封地為姓,改姓商。

    少年很聰慧,也不懼怕皇帝,君前對答得體。始皇帝非常欣慰,一連說了好幾聲“商君有後”,當下龍顏大悅下令為商鞅平反,並由少年繼承武安君爵位。

    至於少年這一脈並非嫡子,始皇帝出口成憲,說出來的話就是規矩,沒人敢反對。

    “武安君當日正追趕一名叫做高子木的劍手,項羽是高子木的義兄,所用的兵器是一杆鐵槍,與武安君胸前的傷口吻合,項籍的嫌疑極大。”

    扶蘇扶了扶額頭,苦笑道:“寡人這個女兒啊,還真是讓人頭疼。”

    “藍月郡主自幼習武,和武安君又有師徒之義。聽得武安君死訊,激憤之下也是人之常情。隻是此事鹹陽城尚未傳開,隻怕是天機殿走漏了風聲,是老臣的失職。”

    “去查一查吧。”扶蘇淡淡的道。

    廷尉,位列九卿,掌刑獄。百裏毅另外一重身份,是為扶蘇掌管天機殿。天機殿獨立於秦廷之外,隻對太子負責,是扶蘇親手建立的特務組織。

    大秦帝國承平日久,秦軍戰力卻不降反升,靠的是不停挑起周邊局部戰爭。

    這個辦法同時解決了練兵和軍隊換防的問題,被作為一項國策,堅決的予以執行,直到饕餮出現,牽製住了秦國的大部分國力。

    秦曆一百零三年,秦國攻打月氏國。秦軍勢如破竹連下十幾城,重兵把守的月氏國都城昭武城,也不過堅持了半個多月。

    這場秦國的局部戰爭,對月氏來說簡直是滅國戰,直接導致了月氏的西遷。

    凱旋的秦軍從月氏王宮中帶回了一件非常重要的戰利品,音珪。

    音珪成對出現,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靈器,隻要少量的靈石激發就可以在兩塊音珪間建立聯係,傳遞聲音。音珪的來源已經無從考證,審問被俘的月氏王族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音珪的傳音可以跨越千裏,毫無疑問是軍國利器,可笑月氏隻把它當成有趣的小玩意收藏在宮中。

    幾年後,秦國煉器大師終於掌握了音珪的煉製方法,扶蘇下令把音珪列為絕密,開始批量製造,並以此為基礎建立了天機殿。

    天機殿無孔不入,是高懸在大臣們頭頂上的一把利劍。又因為行事詭秘,多年來飽受詬病。百裏毅為扶蘇背了數不清的鍋,以至於他在秦國諸臣心目中的形象如同魔鬼,背後受千夫所指,可止小兒夜啼。

    扶蘇一直覺得對百裏毅有所虧欠,隻是找不到其他人托付。天機殿泄密是大事,但是泄密的對象是藍月郡主,就不想在這件事上過多糾纏了。

    “叫韓信進來吧。”扶蘇拂了拂衣袖,揮去了上麵的水珠,轉身進殿。

    韓信早已在宮門外候著,沒過一會兒,宦官就領了人進來。韓信在大殿中單膝跪地,高呼千歲。

    “起來吧,地上涼。”

    “謝殿下。”韓信伏低身子,向扶蘇施了一禮,恭謹的站起身來。

    “韓信,寡人命你去走一趟會稽,把藍月郡主給寡人完好無損的帶回來。還有,去查清楚項羽跟武安君的死到底有沒有幹係,查到後不要輕舉妄動,先報於寡人知道。”

    “諾!”

    “用什麽方法,寡人不理,帶什麽人,你自己挑。若有調動不了的人,告知廷尉,他自會給你安排,去吧。”

    “末將領命!”韓信肅然一禮,倒退三步轉身出了大殿。

    目送韓信離去,扶蘇並不掩飾眼中的欣賞,心裏想著:“這小子似乎很喜歡溪兒,看著倒也相配,不知道溪兒是什麽主意。”

    轉過頭來對百裏毅說道:“弘遠啊,說起來你也是溪兒的師傅,等溪兒回來,你要多費心啊。”弘遠是百裏毅的表字。

    “老臣惶恐!”

    扶蘇也是隨口一說,倒也不以為意。“你看這韓信,可否大用?”

    百裏毅略作沉吟,斟酌言辭回答道:“此子有大才,假以時日,或可為一軍統帥。隻不過,依老臣所見,韓信還是太傲了,表麵恭謹謙卑,骨子裏仍舊羈傲不遜,殿下若要倚為鷹犬,還需磨礪,方可委以重任。”

    “這樣啊,那再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