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看不慣我又幹不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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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
李伯抬頭看了看天空,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陰沉,灰墨色的濃雲擠壓在一起,像是冷硬的鐵塊,隨時會要墜下來。
他抬腳往家中走去,母親這時應該蒸好了饅頭,正在做紅薯葉麵條湯了。
但今天有些不同。
當李伯路過村裏祠堂時,看見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正低頭站在祠堂門口的小路上,擋住了他的去路。
自從他死後,都多少年了,除了日複一日的痛苦經曆,每天所能見到的就隻有卜家媳婦。
她每夜在井邊等他。
當然不會是人約黃昏後,隻是等著將他推入冰冷的井水,然後貼心地為他蓋上井蓋。
每天如此。
今天難得遇到這麽個年輕人,雖然看上去衣著古怪,並不是本村人。可李伯還是很願意停下來等他先走,希望順道兒還能說上幾句話。
但年輕人並不說話,甚至都沒有抬頭看一眼李伯,隻是在李伯停步後,信手從路邊柳樹上折下一條柳枝,轉身就走。
手揚起,揮下,柳枝在空中抽出啪的一聲脆響。
天空不見了,村子不見了,甚至年輕人也不見了,李伯感覺整個天地間就隻有那一條柳枝,帶著新發的嫩芽,時不時揚起揮下。
“啪!”
李伯渾渾噩噩地跟了上去。
隱約中,他知道這不是回家的路,不過他不能抗拒,也不想去抗拒。
隻要不再承受那一天,哪怕立刻灰飛煙滅他都願意。
……
不知走了多久,柳條揮舞的聲音消失了。
李伯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房間裏,房中擺著法壇,燃著香燭,列著旗幡,木案上放著黃紙、紅筆、黑墨和桃木劍。
但更為打眼的是,一張桌上整齊擺著三排靈牌,他自己的也在其中。
將他領來的年輕人和他在村中見到的並不一樣,不再著裝古怪,而是一身法袍玄冠,正持著柳條,繞案做法。
就像是根本沒出過這房間的樣子。
“天地日月星,吾召遊世魂。柳鞭一攝至,追精立現形。不問神與鬼,選甚妖與精。諸魂聞吾召,火急見真形……”
隨著年輕人腳踏罡步,口誦咒言,一個個鬼魂走進屋內,與李伯一同垂手站成一排。
慢慢的,年輕人臉頰逐漸泛起異樣的紅潮,額頭上滲出汗水,動作間也有了些遲滯,顯得很是吃力。
陸陸續續進來了九個,就再也沒有鬼魂進來。
年輕人見狀放下柳條,大口喘了幾口氣,拿起朱砂筆畫了一張符,再在香燭上點燃,快燒完時往一碗清水中一按。
嗤!
清水詭異的沒有變得渾濁。
隻見他拿起桃木劍和水碗,含一大口符水,對著劍一噴,符水迅速滲入劍體,沒有留下一絲水漬。
“吾是洞中太一君,頭戴七星步四靈。手執木劍震上立,曆巽巡離直至坤。兌戶遊行至乾亥,遙望天門謁帝君。坎子恒山頂上過,直下艮宮開鬼門。敢有不順吾道者,驅來劍下化為塵。急急如律令。”
念完這段,他突然平舉桃木劍,以劍身向眾鬼方向大力抽來,同時伴隨著一聲大喝:“一打醒神!”
眾鬼皆是一抖。
李伯隻感覺巨大的疼痛襲來,魂魄仿佛在桃木劍一抽之下將要打散了一般。
然後就是記憶。
那些被忘卻的記憶,一幕幕被重新拾起,縈繞眼前。
一個男孩呱呱墜地,年輕的母親輕輕撫著嬰孩的臉龐,父親在一旁咧嘴大笑……
男孩用最心愛的鐵頭蟋蟀,換得玩伴卜萬書每日教他念書……
男孩在母親麵前大聲背誦千字文,母親並聽不出對錯,隻是笑得格外開心……
男孩跟著母親一起向卜家先生磕頭,被驅逐門外……
男孩在夜裏吃著滿是灰塵的饅頭,聽喝醉的父親在床上咒罵……
男孩長成了青年,葬了喝醉後摔下山坡的父親……
男青年家第一次有媒婆上門,揮舞著鋤頭將其趕走……
男人年過不惑,趕集途中在山神廟撿回一個男嬰,取名李強……
兒時玩伴的幺弟娶媳婦,男人帶著養子去吃酒,小媳婦唱了一曲粵劇,養子說要學唱戲……
村中祠堂議事,村長公布卜家媳婦的醜事,問到已被稱為李伯的男人意見,男人囁嚅數次,終道“該死”……
男人夜裏驚醒,恍惚中看見母親站在井邊欲跳,伸手去拉卻跌入井中,成了世間亡魂……
……
“二打歸魂!”
年輕人舉起桃木劍又是一抽,豆大的汗珠不停滴落,拿劍的右手也開始顫抖。
沉浸在記憶中的李伯,隨著魂魄被抽得一痛,再聽見年輕人一聲暴喝,頓時如暮鼓晨鍾,振聾發聵。
記憶還在那裏,生前死後,每一絲細節,每一刻人生。
隻是現在再看,如同隔了層琉璃,即真實可觸又如夢似幻,所有歡喜、仇恨、快樂、悲傷,都逐漸從記憶中剝離,消散。
再看那些事,還是那些事,隻是不會再怒再苦再恨再悲。
年輕人見眾鬼都已平靜下來,咬了咬牙,顫巍巍舉起桃木劍,不再向眾鬼打去,而是從上至下豎著一劈。
“三打鬼門開!”
一團白光憑空出現在屋內,說是光團卻沒有一點溫度,相反還從中流出絲絲寒意。
李伯無驚無喜,看著這無法瞧見對麵的鬼門,邁腳就走了進去。
其餘鬼魂也一個接一個的走入鬼門。
……
齊子桓感覺身體被掏空了。
他根本沒想到這場法事對精氣神的消耗如此之大,每召喚一個鬼魂,他都感覺自己分出了一部分神魂去作接引。
而後來的三打之法,更是每一下都要了他半條命去。
他坐在地上喘了半天,才起身開始收拾殘局。
二十多個靈牌被一個個投入火盆,很快就被大火燒成焦炭。
開始燒美姨的靈牌時,房間裏突然回響起女人唱戲的聲音。
……
郎在歡心處,妾在腸斷時,
委屈心情有月知,
相逢不易分離易,
棄婦如今悔恨遲,
君憶否當日鳳凰欣比趣,
又記否續負恩情過別枝。
……
歌腔幽怨淒涼,滲人的很。
齊子桓側頭仔細聆聽著,手中還開始跟著節奏打拍子。
一曲終了,齊子桓才對著燒了一半的美姨牌位笑了一笑。
“我就喜歡你看不慣我,又幹不掉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