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見鬼說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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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刻鍾後,薑維、句扶、王平並二百餘名羽林郎內著軟甲,外套袍服,在驛館令的帶領下,一路向孟達府上行去。

    說起來,這位驛館令半夜被叫起來帶路,又見使者一行人人多勢眾,哪裏不知道其中有貓膩?他本不願蹚這趟渾水,實是他的妻兒被羽林郎看押,薑維又手持漢中王詔令,這才無奈答應下來。

    一路上遇到好幾撥巡邏的兵馬,驛館令受了脅迫,隻說是益州來的使者人數太多,驛館屋舍不足,需要另找住處。有他作保,巡邏的兵馬倒也不虞有他,皆是一一放行。

    等到了孟達府邸左近,眾人旋即兵分兩路。王平領著二百羽林郎埋伏於暗處;薑維則領著句扶並剩餘人馬徑直走到孟達府門前。

    句扶上前拍門喊道:“漢中王使者在此,特來拜會你家主人,速速開門!”

    門子睡眼惺忪,拉開一條門縫,待看清門外站著二十餘名虎視眈眈的壯漢時,大吃一驚。他情急之下,正要關門,句扶卻提腿將門頂住。門子使上吃奶的力氣,大門兀自紋絲不動。

    “你…你們要幹什麽!”

    薑維負手緩緩踱步而上,笑道:“這位小兄弟不要害怕,你隻管進去通報,就說我薑維乃是漢中王使者,奉命宣慰上庸。另外,還奉了尚書令大人密令,要第一時間拜會孟將軍。”

    門子掃了掃門外的兵將,故作鎮定道:“小人這就去通報,隻是府中有精兵數百,爾等勿要亂來。”

    薑維知道他在虛張聲勢,隻擺了擺手。句扶鬆開雙手,門子趁機一把關上大門,拍著胸口一溜煙得跑去府中稟報。

    且說孟達在劉封宴席上吃醉了酒,被仆人抬回府中歇息。正沉睡間,忽被管家一陣急促的拍門吵醒。

    “將軍,府外來了一批軍漢,說是漢中王的使者,領頭的那人叫做薑維。”

    “薑維?”孟達半夢半醒,半坐在榻上,心道:“我在蜀中多年,這名字怎麽全無印象?”

    管家又道:“哦對了,他還說身懷尚書令大人的密令,要馬上拜會將軍。”

    “法孝直的人!”孟達聞言,酒意忽然醒了一半,他霍然掀開被子,喝道:“快,伺候本將更衣。”

    卻說孟達為何如此重視法正,這還要從當年劉焉舊事說起。

    東漢末年,天下大亂,皇室宗親劉焉為避中原之禍(也有人說心懷異誌),放棄朝廷高位,主動要求前往偏遠的益州當州牧,帶著一幹早已物色好的心腹去益州赴任。

    劉焉入主益州時,當地地方勢力非常強大,劉焉勢單力薄,無法駕馭當地的土豪士族。為彈壓益州地方勢力,劉焉以入蜀帶來的人才為基礎組建了班底,同時收編招募進入益州的南陽、三輔一帶流民,編練成數萬人的東州兵。

    而這些來自南陽、三輔的將官就成順勢組成了所謂的“東州派”。

    後來劉焉去世,其子劉璋掌權後,與蜀中豪門妥協,東州派反過來遭受打壓。所以當劉備入蜀時,東州派竟無一例外選擇投靠劉備。

    而眼下法正、李嚴、孟達三人正是東州派的三大巨頭。三人投了劉備後,境遇各不相同,聯絡也未像以前那般繁密,但終究還算是攻守互助的同盟。

    而且,孟達在上庸被劉封欺負的狠了,還被劉備剝奪了宜都太守的官職,內心正惴惴不安,此刻乍聽到朝中同盟派人來,忙不迭的就要去迎接。

    他走出門房門,忽想起一事,頓足問道:“來了多少人?”

    “約莫二十餘人。”

    孟達鬆了口氣:“不過二十餘人而已,縱然這些人冒名而來,或者不壞好意,我府中駐有數百東州精銳,區區二十餘人還能掀起什麽亂子?”

    他再不遲疑,親自領著待到管家到府門迎接。

    管家拉開大門,引入孟達眼簾的是一張年輕溫和的笑臉。此人十分有禮,剛一打照麵,就躬身抱拳行了個禮:“在下薑維,深夜造訪,不知是否打擾孟將軍休息?”

    孟達眯著眼打量了一會兒,拱手道:“倒是不妨,隻是這位將軍瞧著麵生……”

    薑維笑道:“在下原是天水冀城人,數月之前方投奔漢中王。”

    聽他這麽說,孟達才相信他確實是法正的人。

    自古以來以鄉誼結成朋黨、幫夥是一種官場常態。薑維年紀輕輕,又是新附之人,如何能做漢中王的親信使者?毫無疑問,必然是投了朝中某位大佬。

    法正籍貫扶風,兩人勉強也算得同鄉。因此,不用說也知道,這位使者背後之人必定是法正法孝直。

    孟達不再懷疑,門洞大開,將眾人引進府中。

    薑維忽靠近一步,低聲道:“在下有要事稟報,請將軍擇一密處,隻你我二人。”

    孟達以為法正有話要傳遞,於是忙吩咐管家帶薑維的隨從到偏廳招待,自己領著薑維來到書房稍坐。

    等仆人奉上茶水,孟達側著身子,開門見山道:“薑將軍,不知有何要事?”

    薑維忽撤下方才那副人畜無害的笑容,裝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歎息道:“孟將軍,實不相瞞,你已大禍臨頭了!”

    孟達聞言心中大驚,但他臉上仍是兀做鎮定,問道:“此話怎講?”

    薑維靠近道:“方才驛館來了一位叫做廖化的人,說你和少將軍拒不派援,妄視前將軍生死,他準備到漢中王駕前告你們之狀了。”

    “嗨,原來隻是此事啊。”孟達籲了一口氣,笑道:“好教薑將軍知道,隻因山城新附,叛亂不斷,我等確是抽不出人手,想來主公必不會怪罪。”

    薑維痛心疾首道:“將軍糊塗啊!這等說辭少將軍說得,偏你孟將軍說不得呀。”

    孟達奇道:“這是為何?”

    薑維不答反問道:“數月前,將軍是否以宜都太守的身份領兵北取房陵郡,又揮師攻打上庸?”

    “不錯,此事人盡皆知啊,達是奉漢中王之命,難道有何不妥麽?”

    薑維繼續問道:“可是將軍攻打到一半,漢中王突然派了少將軍總督三軍,可是如此?”

    “呃,不錯……”

    “如此倒也罷了,攻取上庸後,各人皆加官進爵,偏你孟將軍沒有封賞不說,便是連原有的宜都太守也被人頂了去,不知在下所言可實?”

    孟達歎了口氣,道:“確是如此。”

    “將軍難道不知其中緣由嗎?”

    “唉,威福皆出自主上,主公如何考慮,我豈敢妄加揣度……”孟達話說到一半,忽回過神來,急問道:“莫非薑將軍知道此間詳情?”

    薑維點了點頭,又問道:“孟將軍攻打房陵時,可是殺了魏國太守蒯祺?”

    “確有此事。”

    薑維一拍桌子道:“這便是了。孟將軍可知這位蒯祺是何人乎?”

    孟達愕然:“達隻知其為魏國光祿勳蒯越的兄長,怎麽,此人殺不得?”

    薑維歎了口氣,幽幽道:“好教將軍知道,除了這一層關係,蒯祺此人乃是荊襄名士,素有智仁之名,乃是主公急欲招攬的人才。更為要緊的是,此人還是諸葛軍師的姐夫啊!”

    “啊!”孟達聞言,腦子忽然一陣暈眩,手一抖,茶杯滑落在地,摔個粉碎。

    這下他全明白了,為什麽當時攻打上庸順風順水的,主公突然派了個劉封過來,又在攻取上庸後,對自己毫無封賞,不聞不問晾在這裏。原來是自己一時不察,得罪朝中另一員大佬了啊!

    薑維見他表情,又道:

    “將軍眼下已是釜中遊魚之境,一步也錯不得了。將軍且想,主公與前將軍情同手足,倘若他知道因上庸拒不派遣援軍,而導致前將軍身死隕落,該如何發怒?少將軍畢竟是主公義子,稍稍懲罰一番也便是了;但將軍殺蒯祺在前,又拒派援軍在後,主公又該如何遷怒於將軍?故而方才在下說援救前將軍一事,少將軍拒得,偏孟將軍你拒不得啊!”

    孟達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若非將軍一番點播,達…達險些鑄下大錯!”

    薑維又道:“前將軍是主公的手足兄弟,荊州亦是諸葛軍師隆中對的緊要所在,須臾不可有失。實不相瞞,在下昨日先到房陵郡中拜會了向太守,他當即表示要率兵南下救援。以向太守之立場態度,即使房陵城不保,主公也會感念其誌,必不怪罪!”

    孟達聞言,意動不已。他滿臉通紅,前後踱步了好半晌,忽又遲疑道:“隻是…隻是此間軍權由少將軍掌管,方才達已經勸導少將軍靜觀其變,此時若是再與他爭辯,隻怕適得其反啊。”

    薑維暗自搖頭。他已經搬出劉備、諸葛亮、法正三座大神,卻依舊打消不了孟達保存實力的想法。可見此人確實是滑不溜丟的老油條了,除非劉備、法正親至,否則斷無收服此人的可能。

    不過這等結果也在他可接受的範圍之內。

    此前他已從王平處了解到,上庸的郡兵都是上庸本地人,南下的意願不強;東州兵是私兵部曲的性質,相較於朝廷,更忠於主將,若孟達存了保存實力的想法,那麽即使去了荊州也是毫無用處,哪怕奪了他的兵權也沒有什麽用;唯一有能調動起來的,唯有劉封手下三千益州子弟兵。

    眼見孟達不上套,薑維心念一閃,決定開始執行第二條計策。

    他輕笑兩聲,道:“不錯。上庸乃是重地,確實不能丟失。如此,不如就暫請少將軍領其本部兵馬與我隨行。少將軍身份超然,領軍救援荊州也是份內之意。至於上庸、房陵、西城三郡嘛,便由孟將軍領本部兵馬駐守,當可保安全無虞也。在下也當向漢中王直疏其事,以述將軍之功。”

    孟達聞言,心跳驟然加速。

    這是一個令他無法拒絕的提案,在他看來,好處至少有四樁。

    第一,他手中四千東州兵不用趕赴前線,可以充分保存實力;第二,把劉封和他的兵將踢走後,以他手中的實力足夠縱橫東三郡,從此再無抗手;第三,可以借助薑維的奏章向漢中王表明立場和心跡,萬一漢中王就回心轉意了呢?這最後一樁好處是,倘若漢中王執迷不悟,那麽自己手握四千兵馬,天下何處投不得……

    念及此處,孟達忽打了個激靈。

    他心思疾轉,這一箭四雕之計,越想越覺可行。隻是這最後一樁好處,他是萬萬不敢透露分毫。

    薑維見他神色,知他已經入巷。於是從懷中抽出一卷錦帛,隨手一揚,露出鬥大的漢中王印璽,笑道:“其實在下乃是奉漢中王之令來找少將軍的,隻是不知為何他不願相見。還得麻煩將軍將他請到府上,在下當與其麵敘其詳。”

    此處薑維用了個模糊的說法,他確實是奉了漢中王之令,隻不過這個令是宣慰之令,並非直接對劉封調兵之令。他已是打定了奪權的主意,隻是方才見劉封府上戒備森嚴,不容易下手,眼下隻想利用孟達賺來劉封,趁其不備加以控製罷了。

    孟達滿腦子都沉浸在一箭四雕之計中,他雖未見到錦帛上的內容,但漢中王印璽斷然不可能有假,何況此刻他又有求於薑維,根本不敢要當麵審閱。

    此時此刻,他唯一的念頭便是趕緊派人去請少將軍。待薑維今夜傳達完漢中王詔令,最好兩人明日一早就此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