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還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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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鬆到的時候,王妃正好用完午膳,院裏的丫鬟仆役收拾完畢,各自躲回暖烘烘的屋裏偷閑。王妃信佛,每次飯後都要在外堂佛像前念經禱告,這時候隻留下當初陪嫁的大丫鬟紅玉在身邊伺候。

    這半個月,王妃幾乎天天去看自己,早就混熟了。加上繼承本尊的記憶,對父王雖然沒什麽印象,對這個便宜母妃還是挺有親切感的朱由鬆跳下馬車,輕車熟路的就找到了正在誦經的王妃。小跟班小荷也去找相熟的丫鬟耍去了,小馬夫張浩倚在馬上,一直以來,他都覺得馬比人更值得親近。

    王妃聽到了腳步聲,不過心中一段《華嚴經》還沒誦完,也不睬他,繼續閉眼雙手合十默念。王妃身邊俏生生立著個高佻的美女,身穿著緋色的棉褂,腰圍緊起,胸前高聳,三十歲的年紀媚而不妖,熟的恰到好處。朱由鬆認得是母妃的陪嫁丫鬟紅玉,看到母親不理自己,朱由鬆兩世都不是悶葫蘆的性子,哪肯老老實實等母妃誦完晦澀冗長的經文。

    “紅姨,你看她,你看她,這麽冷的天把人喊來,又晾起來不睬人,對這個光頭的木頭疙瘩,比對自己親兒還親。”朱由鬆笑嘻嘻趴到紅玉耳邊,咬著耳朵說道,手指對這個慈眉善目的彌勒佛像指指點點。

    “小點聲吧我的爺,你出事後,王妃求了各個寺院的佛爺菩薩,偏偏求到迎恩寺彌勒的時候,你醒了。你沒看,佛像都把觀音菩薩換成彌勒佛爺了麽,這時節正信著呢,你就等著吧。”

    “靈則拜,不靈則換,嘿嘿,我看母妃這佛信得,也不見得多虔誠。”朱由鬆把嘴一撇,身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無神論者,對這些天生不怎麽敬畏。

    鄒王妃此刻還篤定兒子死而複生,是彌勒佛聽到了自己的祈願,這段時間,心誠著呢。聽到兩個人在竊竊私語,生怕佛爺怪罪,趕忙說道:“你們兩個嘀嘀咕咕嚼什麽舌根,玉兒,你先帶福八到我房裏等我。”福八是朱由鬆的乳名,從小就有的,所以盡管每次聽得怪怪的,也沒啥理由反對。

    “聽到沒,玉兒,走吧,母妃她老人家跟佛爺嘮嗑呢,咱們兩個凡夫俗子別在這礙眼了。”說完拉著紅玉就往臥房跑,王妃聽他口沒遮攔,氣急之下抓起個蒲團就扔,她的小福八早就得以洋洋的跳開,看著大難不死,變得憊懶活潑的兒子,饒是在念經的王妃也不禁莞爾,雖然嘴上罵,心裏卻覺得這樣的福八比以前跟自己親多了。

    鄒王妃在整個福王府,都是僅次於福王的地位了,但是臥房卻和整個王府富麗堂皇,極盡奢華的風格相當不搭邊。福王喜新厭舊,喜歡的是稚嫩童顏的女人,王妃這裏就藩過後,就沒來過。整個臥房透著古樸簡約,雕花的梨花木床掛著紗帳,朱由鬆一躍而上,趴到床上,輸了一上午的鬥地主,輸的心累,想休息一下,卻突然耳朵一疼。

    原來是被高佻禦姐揪著耳朵提了起來,啐了他一口道:“你個小沒良心的,剛剛叫我什麽?”

    這話和動作一搭配,朱由鬆隻感覺出奇的曖昧。難道這不要臉的前身還跟自己母親的陪嫁丫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往事,自己繼承的記憶沒有這印象啊。就在朱由鬆暗自悱惻的時候,紅玉也就身半躺到床上,朱由鬆大吃一驚,難道母妃念個經這麽點空隙還要發生點什麽打破封建枷鎖的壯舉?怎麽辦?我要不要象征性地反抗一下?一瞬間朱由鬆腦子裏早就進行了幾萬次激烈的思想鬥爭..

    “你竟敢順著王妃玉兒玉兒的亂叫,真沒羞,你可是我抱大的呢。”

    朱由送暗叫一聲慚愧,差點出醜,連忙討饒。偷瞄了一眼身邊平躺著都不平的禦姐,腦海中默默念:和諧,民主,自由......

    王妃終於念完了今天的經書課業,看到床上打鬧的兩個人,滿臉的欣慰。福王整日在自己的內院飲樂,就藩之後,更是從沒踏足自己的院子,更讓人齒冷的是,親兒子撞得差點死過去,都不見他出來看看,在鄒王妃眼裏,自小陪伴自己的丫鬟,和一手養大的親兒福八,才是自己這輩子最親近的兩個人。

    “你看看你,也跟著他沒個正行。”鄒王飛一邊笑罵兩人,一邊坐到椅子上,看著恢複才半個月就活蹦亂跳的兒子,更篤信這是佛爺顯靈,不然摔個跟頭也沒聽說有好的這麽快的。

    “我的兒,前些日子,你遭了難,我在迎恩寺許下捐贈許多財物給寺院,你才得了好。明天,你代我去迎恩寺還願,必能得佛祖庇佑,保你今後康康健健。”

    “母妃,我看那佛祖定時覺得兒是個好人,才放我一馬,那是貪圖咱這點銅臭之物,我看香油錢什麽的就免了吧,我在家裏給佛祖她老人家磕個頭,他老人家神通廣大,一定感受得到我的心意。”朱由鬆實在不願意大冷天,冒著寒風去給別人送錢,隻想插科打諢,蒙混過關。

    “你少油嘴滑舌的在這跟我臭貧,快回去收拾下,一會我打發人把要帶的東西給你送去,明兒一大早,你就去。迎恩寺智恩長老那裏,我已經差人去告訴他了。好了,我的兒,為娘的累了,你走吧。玉兒,服侍我午睡。”

    抗爭無果的朱由鬆隻好召集自己的哼哈二將,打道回府。路上朱由鬆尋思,自己雖然不想去迎恩寺給和尚們送錢,但是來到這個時代,還沒離開過王府,確實也該出去看看了。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朱由鬆帶著一眾侍從直奔迎恩寺。天下承平已久,雖說關外流寇四起,但是包括李自成在內的各路反王,此時還處在星星之火階段,沒有能力也沒有這個魄力圍攻洛陽這種大城。朱由鬆又早早地晉封了昌德王,還是藩王世子,身份敏感,輕易是不出洛陽城的。所以世子以前出行,隻有幾個侍衛,小廝罷了。誰知道上次出了醉酒墜馬的事,雖說醒了過來,想起當時鄒王妃不免一陣後怕。這次特意叮囑下來,才有了這浩浩蕩蕩的還願隊伍。

    馬車裏百無聊賴的朱由鬆撩開車簾,欣賞起洛陽古城來。雖然有世子朱由崧的記憶,但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識到古城洛陽。高聳的城牆仿佛是矗立在雲端,馬車在城內,卻感覺城牆就在眼前,不由得一陣目眩神迷。九朝古都,說不出的雄壯,真當得上“普天之下無二置,四海之內無並雄。”的稱讚。

    理科出身的朱由鬆望著這課本裏絕難描繪的雄壯城郭,想詠歎幾句應景的詞,才發現自己是真的胸無點墨,憋了半年隻好感歎一句:“真他娘的高啊!”

    張浩輕笑一聲:“世子早先是在京城待過的,聽說那裏的城牆比洛陽還高,還厚,是真的麽?”幾天相處下來,張浩發現世子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性格歡脫莽撞,卻大有讓人生親近之意。

    “京城嘛..太久了,早不記得了。我以前倒是見過不一樣的洛陽城。”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聽張浩說起從前,不由得想起前世的親人朋友,朱由鬆一時有些傷感,興致大減,身子縮進馬車裏,問道:“還有多久到啊?”

    “前麵就是東關街,穿過街去就到了,不過可能要慢一點。”

    朱由鬆聞言伸出頭來,還沒問為什麽就知道答案了。眼見滿街擠滿了衣衫襤褸的難民,一個個麵黃肌瘦,蜷縮在冰冷的街道上。身為一個現代人,朱由鬆見識過貧窮,卻沒見過這種逃難的景象。“停!”朱由鬆不是什麽道德聖人,但是讓他對眼前的慘像視而不見,自己繼續享受榮華富貴,他是萬萬不肯的。一眼望去,整個街道擠滿了難民,東關街臨靠城牆,洛陽參政王胤昌怕人多分散難管,將難民統一安置在東關街上。

    張浩無奈的勒住馬車,韁繩一拽熟練地跳下馬車。世子叫停馬車,在他看來肯定是嫌難民堵住了道路,要驅散難民了。這些可憐的人,河南府鬧了三年旱災,老天爺一滴雨都舍不得降下,萬畝良田顆粒無收,河南府百姓餓殍遍野,聽說在一些村落,都已經出現易子而食了。張浩雖然有心,但是無奈身份低微,隻能省下幾個饅頭,養活了幾個難民中的孤兒。

    身後的侍衛看世子跳下馬車,都是久在王府的,用老眼光看人,想當然的以為世子發怒了,要驅趕這些叫花子,紛紛上前嗬斥。

    “別動我孩兒,我們都是大明子民,連凍死在我大明的城池裏的權利都沒有了麽?”當先的難民中一個中年人看到一個富家公子出遊,別的難民早就艱難地挪動身子,讓出道路。唯獨這個男人,幾天沒有進食,左右懷中還抱著兩個孩童,躲得慢了,被侍衛推倒在地,兩個孩子摔在地上,凍餓之下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男子大怒,大聲怒吼起來。

    朱由鬆鬧了個紅臉,為前世臉紅的同時,趕忙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

    細看此人,朱由鬆發現他和普通難民並不一樣。他的麵龐枯黃卻並不肮髒,五官清晰可認,頭發枯槁卻整齊的束在頭頂,再加上聽他怒吼時,也滿是書生氣,不帶一點鄉俗俚語,不難看出是個斯文讀書人。

    朱由鬆趕忙上前,抱起兩個幼兒,中年男子剛才掙紮怒吼,早已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也沒法阻止,眼看著他抱起孩子。卻見朱由鬆解下身後的獸皮絲絨的披風,將兩個髒兮兮的孩童裹起來抱在懷裏,這才轉過身道:“對不住啊,驚擾了兄台。”

    男子見朱由鬆動作,已知他沒有惡意,連忙回禮,想要接過孩子,實在是沒有力氣了,隻得做罷。交談一會,朱由鬆得知:這個叫沈慕鴻的男人原是永寧的教書先生,永寧也算得上河南府較大的縣城,然而災情實在嚴重,縣令幾次上書朝廷請求賑災,都如同石沉大海,皇帝醉心於木工,朝臣忙著爭權奪利,遼響尚有虧欠,沒有人顧得上河南旱災了。又聽說關中流寇被朝廷打敗,已經從潼關湧入河南,一時謠言四起,人心惶惶,附近的百姓紛紛湧入洛陽城,希望洛陽的高城厚牆,能擋住關中流寇。這時的農民起義軍,可沒有曆史書裏記載的那麽愛民如子,秋毫無犯。如果真與百姓秋毫無犯,幾十萬的大軍不從事農業生產,又沒有稅收供給,早就都餓死了,那會還需要官府鎮壓。起義軍所過之處,無不是家破人亡。

    朱由鬆也多少了解明末天災人禍,百姓苦不堪言,隻是實際見到,還是被震撼到了。眼看到無數的人命被饑餓和寒風收割,自問是不能無動於衷。所幸如今自己的身份,利用好了還是可以大有作為的。詢問過後,朱由鬆連忙吩咐下去,將所帶財物去城中購糧,在街上搭鍋設灶,煮粥賑災,又差人回府,安排人手準備搭建臨時住處,擋住呼嘯而過的凜冽北風。

    “這附近可有什麽地方,可以大量搭建茅屋草房,這北風,耽擱一夜不知道要凍死多少人。”

    張浩此時已經知道自己誤會了世子,雖然自己的想法沒有外露也,仍不免暗叫一聲慚愧。聽到問話趕忙說道:“世子,洛陽繁華,地價極貴,這麽多災民,想要安置的話,恐怕隻能..隻能..”

    朱由鬆見他吞吞吐吐,顯然是有了主意,卻不肯說出來,大為惱火,罵道:“隻能什麽,你倒是說啊!再磨磨唧唧,凍死一個百姓都要算到你頭上。”

    “隻能是我們要去迎恩寺了!”張浩心一橫,一咬牙,脫口說道。

    朱由鬆聞言也是一愣,這迎恩寺非比尋常,乃是福王打著“奉敕創建”的旗號所興建的,福王朱常洵為其生母鄭貴妃“抒因心之忠孝”,“心之善可因也;心可因,故恩可迎也”,遂取名“迎恩”。占地極廣,又因著福王府的名頭,強占了不少百姓的土地。朱由崧以前作為福王世子,自然知道。張浩這小子情急之下,竟然想出這麽個主意,別看他平時蔫不拉幾,膽子竟然這麽大。

    朱由鬆抬頭望了望迎恩寺高台的山門,尚有幾裏路都能看到,更加認同這個出格主意了。當即打了個哈哈,跳上馬車笑著說:“差點忘了今個出門的目的,走著兄弟們,哥幾個迎恩寺還願去。”

    眾侍衛小廝聽著這不倫不類的稱呼,相對苦笑,跟著不著調的小王爺,繼續往迎恩寺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