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二十二 紫宸含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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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 二十二 紫宸含元

    在這樣的寒日,廣闊而冰冷的大明宮含元殿上,隻有微弱的日光透過窗戶,薄薄的,淡淡地鋪了一層淡色陽光。

    李舒白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自己身邊的黃梓瑕的手。

    越窗照在他們身上的日光雖然熹微,但也總算讓這宮廷裏難得地充滿溫暖氣息。他們攜手看著坐在榻上的帝後,隻覺得他們雖然高高在上,卻也龜縮於暗黑之中,可憐可歎。

    李舒白轉過頭,朝著黃梓瑕微微一笑。

    她剛剛一番抽絲剝繭的推理,加上心口重壓的負擔,已經覺得十分疲憊。但他的笑容讓她覺得又有了力量,她與他交纏的手指緊握,綻放出微弱的笑意。

    站在他們不遠處的王蘊,默然將臉轉向一邊,退了半步,右手已經覆上自己腰間攜帶的刀柄。

    事到如今,皇帝也不再遮掩,隻看向王皇後,點了一下頭。

    王皇後將手從皇帝背上收回,一直側坐的身子緩緩轉過來,然後抬起雙掌,啪啪拍了兩下。

    空蕩蕩的大殿之內,腳步聲驟起。披堅執銳的禦林軍自殿外急衝而入,箭在弦,刀在手,將李舒白與黃梓瑕團團圍住。

    一直站在殿內一言不發的王蘊,率領著幾個下屬向著帝後行禮:“請陛下旨意,如何處置這二人?”

    皇帝喉口嗬嗬作響,俯視著下方的李舒白良久,聲音低沉而狠戾:“你畢竟是我四弟,我又如何能看著你命喪刀兵?今日……朕與你最後喝一杯酒,以了……兄弟之情。”

    王宗實冷眼望著李舒白,親自捧著酒樽走到他麵前,設好兩個酒杯,滿滿斟上。

    李舒白看著他手中托盤之上的兩杯酒,一左一右,金杯之內光點隱隱,看似毫無區別。

    王宗實抬手取了一杯,遞給李舒白,麵容上依舊是冰冷陰森的模樣。等李舒白接過那一杯酒,他又親手端起另一杯酒,走上丹陛陳設在龍案之上。

    李舒白舉著那杯酒,垂眼看著微微晃動的酒水許久,才垂眼一笑,說道:“多謝陛下恩典。隻不知這杯酒飲下後,陛下要如何處置臣弟?”

    王皇後替榻上的皇帝持起酒杯,向他致意,說道:“夔王請飲了此杯,陛下自會決斷。”

    李舒白看了王宗實一眼,目光又轉向王皇後:“臣弟敬陛下。”

    王皇後見他將杯中酒湊到唇邊,卻不喝下,便坐到皇帝身邊,將酒遞到他的口旁。

    然而皇帝口唇微動,隻輕輕捏著她的手腕,艱難說道:“朕……怕是喝不下,還是皇後……”

    王皇後會意,轉頭舉杯示意李舒白,說:“陛下龍體欠安,怕是喝不下此酒,便由本宮代了吧。”

    李舒白舉杯沉吟,丹陛上下,一片寂靜。

    四周刀兵包圍,隔窗而來的日光明晃晃地照在刀尖之上,再反射到他們麵容之上,就似無數閃爍不定的鋒芒加身。

    杯酒在手,利刃在身。

    陷入絕境,無處可逃。

    黃梓瑕隻覺後背的汗沁出,已經濕了衣裳。她在他身後輕聲道:“王爺,喝完之後,我們立即出宮……或許,還有辦法將魚卵排出。”

    “若是無法排出呢?”他以杯掩口,輕微動唇。

    那麽,他就會變成如禹宣一樣,或者如張行英一樣,或者如鄂王一樣,為偏執邪念所惑,最後走火入魔,至死依然執迷不悟。

    黃梓瑕咬一咬下唇,輕聲說:“無論您變成怎麽樣,梓瑕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李舒白轉頭凝視著她,看著她堅定而澄澈的目光,也看著她眼中的自己。他的身影始終在她的眼眸最深處,不曾波動絲毫。

    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絲笑意,他一手持杯,一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輕聲說:“是嗎?讓你看見那樣的我,我肯定比死了還難受。”

    黃梓瑕一時喉口哽住,不知如何回答。

    他卻已經放開她,回身向皇帝舉杯,說道:“臣弟多謝陛下恩賜。這一杯酒,是臣弟這些年來飛揚跋扈,僭越本分,罪有應得。如今臣弟心甘情願領此君恩,而梓瑕卻屬於無辜卷入,為我而冒犯陛下的種種,還請陛下看在這杯酒的分上,能令她走出大明宮,不必波及。”

    他雖是對皇帝所言,但王皇後已經點頭,說:“黃姑娘雖有冒犯,但在我族妹與衛國文懿公主兩案中,也屬有功,陛下仁德恩慈,隻要夔王肯俯首認罪,自然不會追究。”

    說完,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以空杯底對他。

    李舒白舉杯,回頭看了黃梓瑕一眼,輕聲說:“走。”

    “王爺!”黃梓瑕忍不住低呼出來,待要撲上去之時,卻已經被王蘊拉住了手肘。

    她眼睜睜地看著李舒白飲下那一杯酒,眼眶中不由得湧出淚來。她倉皇地回頭看王蘊,他臉上表情複雜,隻拉著她出了刀兵叢,指著殿門說:“你走吧。”

    黃梓瑕回頭看著被圍困的李舒白,眼中的淚已經湧了出來:“不……我等著他。”

    王蘊隨著她的目光,看向圍困之中的李舒白。

    他恍惚想起在蜀地時,李舒白找他長談那一夜自己所說的話。當時他說,固然王爺天縱英才,運籌帷幄,然而在家國之前,人命如同草芥,何況隻是區區一個失怙少女。有時候,毫厘之差,或許便會折損一叢幽蘭。

    而李舒白當時隻給他七個字:“我自會護她周全。”

    如今,他真的信守承諾,無論在何時何地、如何處境,他始終護著她,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依然殞身不恤。

    他望著李舒白,低聲喃喃道:“是我輸了。”

    黃梓瑕不知道他的意思,隻站在殿門內,一瞬不瞬地望著李舒白。即使她一轉身便可逃離重重危機,可她依然佇立在那裏,沒有挪動半寸。

    李舒白向著帝後拱手行禮,說道:“臣弟就此告辭。”

    王皇後緩緩坐在皇帝身邊,抬手正要示意他退下,卻隻聽得皇帝的聲音微微響起:“且慢……”

    李舒白停住腳步,微微抬頭看他。

    他倚靠在王皇後的身上,明明已經力竭,可艱難張開的口,猙獰如同背後屏風上須爪怒張的龍首。他聲嘶力竭,一字一頓地說:“四弟別急……再等一等。”

    李舒白站在他麵前階下,揚首直視著他,微微眯起眼睛。

    即使在知曉先皇駕崩時發生的一切、即使知道皇帝奪走了屬於自己的皇位時,他眼中依然存在的一點光華,消失了。

    他盯著自己的哥哥,盯著這大明宮與天下的主人,沒有出聲。隻是那目光中瞬間蒙上的森冷與決絕,讓坐在皇帝身邊的王皇後悚然而驚。她不由自主地收緊了自己的雙肩,坐得更加筆直,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卻不敢說話。

    而皇帝的目光已經渙散,他的眼神投注在李舒白的身上,就像是投注在虛無之中。他說:“先皇去世時,我們太急了……以至於父皇將喝下去的藥又咳出來了……”

    李舒白聽著他聲嘶力竭的喘息,看著龍榻之上苟延殘喘卻還心心念念必要置他於死地的這個人,忽然冷冷地笑了出來。

    他說:“陛下過慮了。其實留得一時半會兒又有何用?臣弟早已準備好了夾竹桃,回去服半個月,必能殺死腹中魚蠱。”

    王宗實靜靜肅立在一旁,什麽也沒說,隻緩緩退了一步,袖起了雙手。

    李舒白這冰冷的話,讓皇帝頓時掙了起來。他的手在空中亂舞,大吼:“禦林軍……禦林軍何在?”

    王蘊看了黃梓瑕一眼,轉身向著皇帝應道:“陛下!禦林軍右統領王蘊率眾在此。”

    皇帝以最後一絲力氣站起,指著自己模糊視野中李舒白的身影,厲聲嘶吼:“此等屠戮親人之輩,朝廷如何能留?盡可殺之!”

    王皇後緊緊扶住他僵立的軀體,不敢出聲。

    局勢終究還是發展到這一步,血濺含元殿已無可挽回。

    黃梓瑕隻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全身的血液流得太快,讓她所有的神經都繃得太緊,眼前一片昏眩。她張大口呼吸,退了一步,靠在牆壁之上,緊盯著被禦林軍團團圍住的李舒白。

    王蘊見她始終不肯離開,也不再管她,手中細長一柄橫刀已經出鞘。他刀尖斜斜向下,向李舒白走去時,最後又將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臉上,口唇微動。

    黃梓瑕聽到他低聲說:“很快的,隻是一瞬間。”

    黃梓瑕看見他幽暗的瞳孔微微收縮。這讓她刹那間想起,在蜀地遇險的時候。那時的深夜埋伏衝散了夔王府衛隊,王蘊在後方追擊,發令說,一黑一白馬上兩人,務必擊殺!

    那時他奉命而來,如今,亦是奉命而去。

    無論何時,他家族的榮耀與他身為王家長房長孫的使命,永遠高於一切。

    殿內的禦林軍都已得了王蘊的示意,沒有理會為難她。她一個人靠著牆壁,默然打開了手中的箱籠,拿出了裏麵的一件東西。

    太宗皇帝賜給則天皇帝的那柄寒鐵匕首。這是公孫鳶用以替小妹報仇的利刃,也是鄂王在母親麵前毀掉的凶器。

    雖然已經殘破,刃口也卷了,但還足以拿來殺人。

    她將它握在手中,看著刀劍叢中的李舒白。

    而李舒白隻朝她看了一眼,等看清她周圍的禦林軍都已被王蘊屏退之後,便緩緩回過頭去。他佇立在殿上,沒有看麵前的王蘊,反而看向丹陛上的皇帝,問:“陛下,可是真的要除臣弟而後快?”

    一直氣力欲竭的皇帝,聽到他這一句話,卻有了動靜。

    他抬起手,直指向李舒白,狠狠提起一口氣,歇斯底裏地說道:“今日殿上,必誅夔王!”

    這近乎瘋狂的口吻,讓殿上禦林軍都怔了一下,才舉起手中刀劍,跟著王蘊步步逼近。

    王宗實朝王蘊一點頭,轉身快步出殿,自然是安排他的神策軍去了。

    黃梓瑕緊盯著麵前這層層人牆圍成的包圍圈,眼看刀尖越湊越近,李舒白已經無法脫困。

    她收緊右手五指,將匕首反手握緊。

    她隻想著,若自己持這樣一柄匕首在後方攻擊王蘊的話,能不能替李舒白換回刹那的機會呢?這稍縱即逝的機會,他若能抓住,是不是應該能逃離含元殿?

    可逃出了含元殿之後,他又能如何擊退外麵的上萬神策軍,從大明宮全身而退呢?

    這樣想著,她又將左手微微抬起,按了按自己的胸前,頭腦在一瞬間清明至極。見過無數刺心而亡的屍體,這一回,可能要輪到自己了。這刀子已經殘破,不知道會不會卡住胸腔肋骨,一定要小心點。

    還未等她找好肋骨,禦林軍夾擊中的李舒白已經一個旋身,開始反擊。刀陣之中青色寒光閃過,誰也沒看清是怎麽回事,隻聽得叮當作響,抵在最前麵的兩柄刀頭已經落地。

    李舒白的手中,赫然是一把細長的劍刃,如匕首般握在手中,正是那柄魚腸劍。

    魚腸劍削鐵如泥,李舒白進退驅避極快,轉眼間已斬斷無數刀劍。然而殿上衛士不下百人,他身手再好,一個人隻有一柄短劍,終究力有不逮。

    王蘊見他連傷十數人,已現頹勢,才雙手緊握刀柄,正要上前時,殿門口忽然傳來一聲:“住手。”

    站在丹陛之上的王皇後,居高臨下,一下便看見了殿門口進來的人,不由得臉色微變,問:“王公公,你怎麽一個人?神策軍呢?外間的禦林軍呢?”

    王宗實的麵容較之以往更顯蒼白,連鬢發都已微顯淩亂,來到王蘊麵前時,一抬手便將他持刀的手壓下,低聲道:“你先退下。”

    王蘊心知必定出了什麽事,但又無可奈何,隻看了氣息已現急促的李舒白一眼,默然將刀入鞘,示意禦林軍散開。

    殿內靜下來,才聽到殿外的聲音,零星的刀劍相接聲。

    王蘊立即奔出含元殿,卻見龍尾道上,尚有幾具染血的侍衛屍體,而更多原本駐守在殿外的侍衛,都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堵住含元殿左右龍尾道和團團圍住含元殿的黑甲軍——

    王蘊自然認得,京城十司之中,唯有夔王李舒白抽調征徐州、南詔、隴右的軍隊精銳,一手重建的神武、神威兩軍,才身披黑甲。與其他各司征募的兵丁不同,唯有這兩支軍隊,編製最少,可戰績最赫然,戰力最令人戰栗——因為,京城的兵馬之中,隻有他們是真正上過戰場、殺過人的,而且,從無敗績。

    外麵的神武軍已經向他圍攏過來,王蘊立即退回殿門內。他帶著最後的希望,看向宮門口。畢竟,神武、神威兩軍,人數並不多,隻要京城其他兵馬趕到,掃平他們並不足慮。

    然而他觸目所及,唯有緊閉的宮門。而宮門口甕城的城牆之上,正有一隊黑甲軍朝下射箭。

    王蘊不必看也明白,定然是王宗實率來的神策軍,正被封在宮門口的甕城之內。看來外麵堵住了大明宮門的,應該便是南衙十六衛的軍馬。神策軍被包圍於內,前無進路後無退路,居高臨下這一陣亂箭,下麵的人絕無生還可能。

    他隻覺全身冷汗一時都冒了出來。還沒等他轉身奔回殿內,一柄刀已抵在他的心口,有個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王統領,好久不見。”

    王蘊看著麵前這人,神情愕然:“景祥?你沒有死在蜀地?”

    “在蜀地多承王統領盛情,本想早些回來報答恩情,但王爺尚有其他事情吩咐我,故此來晚了。”他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溫吞,連臉頰濺上的血跡,都顯得不那麽刺目了。

    “這麽說,各地的異動,便是你在外聯絡的?”王蘊勉強鎮定心神,“你確是夔王的左膀右臂,助力不小。”

    景祥隻笑了一笑:“愧不敢當,奴婢前幾日剛剛才完成王爺囑托,差點趕不上了。”

    刀在胸前,王蘊卻隻瞥了一眼,緩緩將自己的刀橫過架在上麵,說道:“景祥公公請放心吧,禦林軍對你們王爺,也是客氣以待。不信,盡可進內瞧一瞧。”

    他退後一步,避開了景祥的刀尖,見他沒有再往前遞,便轉過身,大步向內走去。

    殿內禦林軍本就隻剩下數十人,如今被黑甲軍團團包圍,又見景祥率眾進入,正在驚惶相視之時,李舒白已經喝道:“所有人等若要活命,便放下兵刃,退出去!”

    士卒們都傻站在那裏,此時慌亂之中,唯有看著王蘊。

    王蘊握著手中橫刀,看向帝後,仿佛沒聽到一般。直到王宗實按住他的肩,壓低聲音問:“蘊之,你要連累王家嗎?”

    他怔了怔,手下意識地一鬆,那柄鋒利無比的橫刀終於墜落於地。“當”的一聲響聲之後,緊接著便是禦林軍其他人的兵器落地的聲音,叮當不絕。

    王蘊退了兩步,看向依然靜立在殿內的黃梓瑕。而她的眼中,卻沒有他。

    她的雙眼隻望著李舒白。在他們身陷險境,眼看快要遭受滅頂之災時;在他們得脫大難,一切豁然開朗時。

    從始至終,悲也好,喜也好,她望著的人,始終都是李舒白。

    王蘊閉上眼,將自己的目光移開,在心肺如煎的劇痛之中,又感到如釋重負。

    徹底地了結,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永遠遙不可及,或許,比到了手才發現彼此無緣要好。

    哪怕,隻是他一個人的永世相思。

    王蘊長出了一口氣,靜靜退到王宗實身後。殿內所有放下武器的禁軍,都爭先恐後地退了出去,被黑甲軍控製住。

    仿佛隻是瞬息之間,仿佛隻是日光照進來的角度高了一些、殿上多了一些血跡,然而如今含元殿上的局勢,已經完全轉變。

    皇帝的麵容是絕望的死灰,口中隻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王皇後跪在皇帝麵前,眼淚無聲地滾落。

    李舒白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轉身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已經收好了自己手中的匕首。見他看向自己,她微微而笑,向著他點頭示意,除了臉色依然蒼白,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一般。

    塵埃落定,殿外所有的喧囂都已漸漸平息下來。

    李舒白越過空蕩蕩的大殿,向著黃梓瑕走去,輕聲問:“讓你先走,為何不聽我的話?”

    黃梓瑕抬頭望著他,背後的日光斜照,他蒙在逆光之中,大難得脫,雖有狼狽,卻更顯得俊美偉岸。

    她明明想給他一個微笑,可還未開口,眼中卻先染上了一層薄薄淚光。她深吸一口氣,強自穩住氣息,仰望著他輕聲說:“因為你先欺瞞我,不讓我站在你的身邊。”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出來,輕聲說:“那也是你先不信我。我說過你一切信賴我就好。”

    黃梓瑕唇角上揚,卻掩不住緩緩滑下的眼淚:“是,我以後記住了。”

    他回頭望向皇帝與皇後,再看著自己麵前的黃梓瑕,一時之間隻覺上天待他如此豐厚,世間一切圓滿如意。

    他微笑抬手,輕輕幫她擦去淚水,俯頭在她耳邊輕聲說:“走吧,我們回去了。”

    黃梓瑕點頭,又問:“你真的準備好夾竹桃了?”

    “沒有,騙人的。看來回去的路上還要先去買一點。”

    話音未落,隻聽得旁邊有人說道:“這夾竹桃,我看夔王殿下不買也罷。”

    正是王宗實,他在旁邊對李舒白拱手為禮,低聲說道:“其實那兩杯酒中,一杯是阿伽什涅的魚卵,一杯則是如黃姑娘上次騙我的那樣,下的隻是胭脂粉末而已。”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目光緩緩轉向王皇後。

    皇帝已經昏迷,王皇後正麵色冷漠地看著他的軀體,似乎在盤算如何對待他才好。

    王宗實的聲音,輕微而陰森,坐在上麵的王皇後,決計聽不到他所說的話。

    “陛下的意思,是兩杯酒內都備好。一是以防萬一,二是,陛下不舍皇後孤身存留。”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隻覺毛骨悚然,都是無言。

    皇帝自然忌憚皇後,尤其在知道她不是王家人,更與太子沒有血緣關係之後,再聯想到京中所謂“今上崇高、皇後尚武”的戲言,絕不可能讓她安然活著。

    而王家,這枚棋子已然毫無用處,甚至會成為阻礙,自然是該棄則棄,翻然決絕。

    王宗實自然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但他也不在乎,隻繼續低聲說道:“然而老奴終究覺得,夔王殿下乃朝廷中流砥柱,如今陛下一旦撒手西去,若無王爺一力支撐,大唐天下怕是岌岌可危。因此,想起黃姑娘曾以胭脂粉騙過老奴,老奴便也如法炮製。所以王爺不必擔憂,老奴即使忤逆陛下,也萬萬不敢令王爺有任何損傷。”

    見他如此說,李舒白便向他拱手說道:“多承王公公厚意。”

    王宗實提高了聲音,讓殿上的王皇後也聽見自己的話:“夔王殿下,琅邪王家可一直對殿下心存善意。過往的一切雖有不是,但都是君命難為。先帝駕崩當日所發生之事,連皇後殿下都不知曉,而王家為皇上所用,亦是迫不得已啊……”

    李舒白神情平淡地說道:“其實我亦心懷感激。畢竟,梓瑕也多承你們關照,若王公公無心幫我們,梓瑕也無緣接觸種種真相,如今局勢也斷不會如此順利。”

    黃梓瑕頓時想起,在王宅的時候,王宗實似有意、似無意對自己的提點。

    現在想來,他答應讓她參與調查夔王一案,難道真的是為了緩解皇帝命他調查此事的壓力嗎?實則,皇帝根本不在乎此事真相,隻因真相便是他們一手設計。而王家在外散布振武軍敗退,急需再度起用夔王,擊潰回鶻的消息,雖然逼迫皇帝提前對夔王下手,但畢竟也使得他脫困宗正寺。若不是皇帝此次突然發病,是否李舒白就真的能就此逃脫呢?

    黃梓瑕看向王宗實,他麵容依舊蒼白,臉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然而她的後背,卻因他的笑意而滲出了針尖般細小的冷汗。

    她的目光望向龍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帝,在心裏想,原本夔王失勢,下一個輪到的,便該是令陛下如鯁在喉十數年的王家了。然而如今,皇帝病體已難回天,夔王受盡萬民唾棄,而唯有王家,因他動的一個小小的手腳,令李舒白所承的人情,足以保護王家避過滅頂之災。

    這十幾年的棋走到現在,原本以為自己漁翁得利的皇帝,恐怕他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得利的那個漁翁是誰。

    李舒白自然也清楚洞悉這一切。但他隻輕輕拍了拍黃梓瑕的肩,便對王皇後說道:“陛下受此驚嚇,恐怕於龍體有礙,皇後殿下可先遣人送他回鹹寧殿。”

    王皇後見皇帝已陷入昏迷,便慢慢放開手中的皇帝,任由他倒在榻上。她抬手拭去臉上淚痕,站起身在丹陛之上望著下麵的他們,聲音冷硬地問:“今日事已至此,夔王興師動眾,可是要取而代之嗎?”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那金漆裝填的龍榻之上,在那金碧輝煌鑲珠嵌玉的座位之上,他的兄長正倒在上麵。他麵色晦暗,氣息微弱,任誰也看得出他命不長久。

    然而沒有一個人理會他。他風華絕豔的皇後將他棄在那至高無上的位子裏,自顧自與別人商談如何處置他的問題。

    李舒白忽然笑了出來,他反問:“是啊,所以父皇駕崩十年之後,本王終於可以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了嗎?”

    王皇後臉色微變,隻保留著最後一絲倨傲,微微揚著下巴。

    而王宗實則說道:“原該如此。當年先帝是皇太叔即位,治理天下井井有條,百姓稱幸。如今夔王殿下英明神武,若是登基為帝,天下大治定然不遠了。”

    “然後呢?”李舒白反問。

    王宗實一時語塞,不知他所指為何。

    “然後,我便先殺了對自己的皇位有威脅的人——比如說,我的侄子們,十二歲的太子儇兒,七歲的皇後之子傑兒,對嗎?”

    王皇後身形陡然一震,臉上這才真正褪去了所有血色,連濃豔的胭脂都無法掩蓋她的烏青顫抖的唇。

    王宗實沉默不語,隻麵露遲疑之色。

    李舒白仿佛沒有看見她,又緩緩說道:“然而,朝中頗有些大臣,上書陛下殺我,就連今日亦有人直言我該死,這種人怎麽可能留在我的治下?然後為我殺鄂王的事情,又要砍一批腦袋;我的皇位是逼宮所得,又有一批要殺;如此下來,滿朝大換血,也算是一個新的開端,不是嗎?”

    黃梓瑕默然笑著搖了搖頭,顧自撿起自己被倉皇退出的禦林軍踢翻的箱籠,將裏麵的東西理好。

    “至於民間嚼舌頭的,更是數不勝數。說我弑君殺弟的,傳播流言說早知夔王要傾覆天下的,私下講我逼宮奪位的……數不勝數,危害社稷,人心浮動。如此下去怎麽辦?少不得殺光京城大半的人,直到百姓們道路以目,我這個皇位才能坐穩,是不是?”

    王宗實道:“王爺宅心仁厚,未必會如此。”

    “或許我現在還不會想殺他們,但在那個位置坐久了,會變成什麽樣的人,就誰也不知道了——就像陛下一樣,他之前,也未曾想過要殺我與七弟,隻是在其位,謀其政,人心易變,到了那一步,誰能控製自己所思所想、所要做的事?”李舒白說到此處,才搖頭譏笑道,“蒙陛下聖恩,我如今聲名狼藉,已成亂臣賊子。若真敢妄想稱帝,恐怕是萬民唾罵,千古罪名。而儇兒本就是太子,即位後朝廷自然平穩,又何必為我一人私欲,陷天下黎民於水火之中呢?”

    王皇後長出了一口氣,似乎還未回過神,隻怔怔地看著李舒白,不敢開口。

    李舒白又說道:“皇後殿下,你不是問我,是否想要取而代之嗎?我今日便在這裏告訴你,也告訴天下所有人,別說那個位置,我就連跨上丹陛一步,都沒興趣!”

    說罷,他轉身看向黃梓瑕,而黃梓瑕也已經收拾好了自己帶來的箱籠,朝他微微一笑,走了過來。

    他凝望著她,輕聲說:“走吧。”

    黃梓瑕點點頭,又想起什麽,將箱籠中的那卷先帝遺詔取出,遞給王宗實,說:“王公公,這個給您,解答您的疑問。”

    王宗實驚疑不定,緩緩打開那卷遺詔,看了一看,然後終於瞪大了雙眼:“這……這並非那份遺詔!”

    “是啊,真正的遺詔,已經毀掉了。因為那個剝墨法,隻能在浸掉表層濃墨的時候,顯現出裏麵的字跡一瞬間。我隻是按照那個字跡內容,偽造了一份粗看起來一模一樣,實則一入手就會感覺不對的假遺詔,”她此時得脫大難,握著李舒白的手笑意盈盈,燦若花開,“王公公,其實您是對的,這世上,並沒有那麽神奇的事情。”

    王宗實呆呆地看著她,許久,才苦笑了出來:“真沒想到,連我也栽在你的手中。”

    黃梓瑕笑著向他點了點頭,又轉頭看向王蘊。

    王蘊站在王宗實的身後,默然看著她,不言不語。

    他是琅邪王家長房長孫,是如今家族中最大的希望,他為之驕傲的這個數百年世家,還需要他支撐下去。

    他有太多的東西要承擔,注定無法為她豁出一切,割舍一切。她在他的心裏,永遠隻能排在家族的後麵。

    而如今,她已經找到了,將她放在世間一切之上的人。

    所以他也隻能心甘情願地認輸,放開她的手。

    黃梓瑕放開李舒白的手,向他斂衽為禮,深深低頭。

    王蘊也向她低頭示意。

    他沒有提那封婚書,她也沒有提那封解婚書。

    至此,心照不宣,一切結束。

    宮中禦林軍要緊處已全部換上神威軍,李舒白走下龍尾道,隻聽得殿外陣陣歡呼。

    他微微回頭看黃梓瑕。她就跟在他的身後,隔了半步之遠,卻始終,他不曾快一點,她也不曾慢一點。

    他微笑著停下來,在京城最高的地方,看著麵前廣袤的大明宮,遠處的長安城。

    初春的陽光之下,京城的柳色已經鮮明,所有的花樹都已綻放出嫩芽與蓓蕾,嫩綠淺紅裝點著這天底下最繁華的城市,觸目所及,鮮亮奪目,燦爛輝煌。

    這是長安,是七十二坊百萬人的長安。

    這是大唐,是江南春雨、塞北明月的大唐。

    在這高天之下,長風之中,春日之前,李舒白微微笑著,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抬起,向後伸去。

    等了片刻,有一隻纖細而柔軟的手,輕輕放在了他的掌中。而他也加重自己的掌握,將她緊緊牽在手中。

    十指相纏,再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