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尾聲 一世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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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尾聲 一世長安
京城最熱鬧最繁華的綴錦樓,今日依然是賓客滿座。
“各位客官,小老兒今日又來說書。哎,說的是,前日先帝駕崩鹹寧殿,新皇於柩前即位。這扶立先帝之人,各位可知道是哪位?”
眾人立即異口同聲議論道:“還有哪位?自然便是夔王殿下了!”
說書人一聲擊鼓,說道:“正是啊!自今年以來,滿朝紛紛揚揚,盡說的是夔王企圖傾覆我大唐天下,可誰知如今先帝龍馭歸天之後,也是夔王自東宮迎接幼帝登基。這耿耿忠心,當初又有誰知?果真是周公恐懼流言日啊!試想,在謠言說他殺害鄂王、為惡鬼所侵而企圖篡奪江山之時,又有誰知曉真相!”
“夔王本就是李唐皇室中流砥柱!先帝駕崩後,還不就靠他支撐幼帝?”
“這麽一說的話,王皇後——哦不對,應該是王太後了,她之前不是常涉朝政的嗎?都說‘今上崇高,皇後尚武’的,如今又怎麽了?”
在一片議論紛紛中,那說書人又將手中都曇鼓一敲,待得滿堂寂靜,才說:“此事說與各位,可有分曉。區區在下不才,唯有耳聰目明,早得消息。原來先帝臨大去之時,王皇後伺候於前。先帝詢問皇後,朕龍馭之後,卿如何自處?王皇後泣道,臣妾唯有追隨陛下而去。”
“皇後死了?”有人趕緊問。
“自然沒有。陛下勸解她道,幼帝尚需你愛護,又如何能使他幼年失怙呢?但王皇後雖然打消了追隨陛下而去的念頭,終究是悲痛過甚,以至於如今與當初宣宗皇帝的陳太妃一樣,因痛苦而陷入癲狂,幽居行宮,怕是此生再也無法痊愈了。”
“真是料想不到啊,原來王皇後與陛下如此情深。”眾人都欽佩嗟歎道。
二樓雅座之上,穿著一身橘黃色錦衣,裏麵襯著青紫色裏衣,還係著一條石榴紅腰帶的周子秦嚇得倒吸一口冷氣,趕緊回頭看向李舒白和黃梓瑕:“聽到沒有?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聽到了。”黃梓瑕淡淡道。
“怎麽可能?你們覺得可能嗎?王皇後那樣強勢狠辣的人,怎麽可能會為了先帝而悲痛發狂啊?”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指一指窗戶,周子秦會意,趕緊將門窗“砰”的一聲緊閉上。黃梓瑕提起酒壺給他斟了半杯酒,低聲說:“陛下早知自己不久於人世,所以,向王宗實要了一顆阿伽什涅的魚卵。本來是準備給夔王殿下的,後來,便轉賜了王皇後。”
周子秦倒吸一口冷氣,問:“王宗實知不知道陛下要……要謀害王皇後?他怎麽不攔著陛下呢?”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心下都想,王皇後本就不是王家人,隻是他們用以安插在皇帝身邊的棋子而已。如今王芙的兒子李儇順利登基,王芍,或者說梅挽致的利用價值已盡,繼續活下去對他們又有什麽好處。
“哎,這阿伽什涅這麽可怕,我現在每次喝水都要仔細看一看水裏才放心,”他說著,低頭看看杯子,沒發現紅色的小點,才放心地喝下,“麻煩死了,還是趕緊回蜀地吧,好歹那裏應該沒有人養這樣的魚。”
“放心吧,王公公已經走了。”黃梓瑕說道,但也不自覺地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心有餘悸。
“走?去哪兒了?”他趕緊問。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小皇帝身邊親近的是田令孜,王公公手下的神策軍前幾日損傷慘重,被參了本之後神策軍便換了護軍中尉,如今是田令孜上位了。”
“神策軍損傷慘重……是怎麽回事?”周子秦趕緊問。
李舒白抬頭望天,黃梓瑕則指著樓下說:“好像又在說什麽好玩的事情了,你聽聽?”
周子秦頓時忘記了剛剛的問題,趕緊將靠近中庭的窗戶打開。果然這邊又開始在講另外的事情了——
“新帝登基,京城如今各軍馬換將頻繁。不說神策軍的事情,單說夔王手中的神威、神武軍,真是令人詫異。據說願意回家者,發給十倍銀錢,還送老家十畝土地,好生安頓;而願意繼續建軍功的,要留在京城的便並入了禦林軍,要上陣的也可以前往隴西,他們之前與回鶻作戰最有經驗,此次凱旋自然指日可待。而這回抗擊回鶻的先鋒,便是禦林軍的王統領,琅邪王家的王蘊了。”
聽者頓時個個議論紛紛,有說夔王這是在打消新帝疑慮,是以連兵權都不要了,真是不知該佩服還是該歎息;也有人羨慕說,跟著夔王打過仗就是好,解甲歸田還能有十畝地十倍的錢;更有人津津樂道,這王蘊就是王家如今最出息的一個子孫了,真沒想到他寧肯從戎也不願在朝堂中消磨一生,果然是胸懷大誌……
“王蘊要走了啊?那我們得去送送他啊。”周子秦說著,見黃梓瑕神情頗有些尷尬,這才突然想起她之前要和王蘊成親,連嫁衣都試過的事情,不由得比她更尷尬,連忙轉移話題,“這個這個……今天的天氣真不錯,連這個茶水也似乎特別好……”
“別喝茶了,眼看時近中午了,我帶你去吃飯。”黃梓瑕說著,盈盈站起,朝李舒白示意。
李舒白微微一笑,說:“走吧。”
周子秦頓時目瞪口呆:“不會吧?好不容易碰見了,你們就請我喝個茶啊?連飯都不請?好歹來碗粥、來個餅啊……”
黃梓瑕跟著李舒白往外走,說道:“一起去!待會兒你吃到的東西,絕對讓你吃得滿意無比,比一百頓綴錦樓還要讓你開心。”
“我不信!天底下難道還有這麽好吃的東西?”
“我……我不信!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好吃的東西?!”
昭王府的花廳之中,四麵桃李花開,柳枝拂岸,青草茸茸。然而此時已經沒有人顧得上欣賞風景了,尤其是周子秦,他嘴巴裏塞滿了古樓子,左手捏一塊,右手攥一塊,眼睛還盯著桌上的一塊。
昭王李汭開心得哈哈大笑,拍著桌子笑問:“那子秦你說,這是不是你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古樓子?”
“唔!可以算是……並列第一!”他吞下塞得滿滿的一口,喝半杯茶喘了口氣,說,“和當初在張二哥那裏吃的,滴翠做的那個,不相上下!”
黃梓瑕手中捏著一塊香脆的古樓子,與李舒白相視而笑,輕聲問他:“你覺得怎麽樣?”
“嗯,確實不錯。”李舒白點頭道。
昭王得意地說道:“四哥,你是有所不知啊!我當初在普寧坊吃了一個古樓子之後,那真叫一個念念不忘,神魂顛倒!可惜做古樓子的那姑娘就喜歡普寧坊那家的傻小子,就連我都沒挖到她過來!”
“你看見什麽好的不想要?當初還想從我身邊挖走梓瑕呢。”李舒白笑道,回頭看向黃梓瑕。
昭王趕緊抬手,說:“不敢不敢!九弟我那是有眼不識泰山,我真的以為是個小宦官!如果我早知道是夔王妃的話,打死我也不敢啊!”
黃梓瑕的臉頰不由得泛起兩朵紅暈,低頭不語。
李舒白卻慢條斯理擦手道:“知道就好,以後打人主意的時候,先看清那是屬於誰的。”
昭王和周子秦對望一眼,都露出牙痛的表情。
眼看場上氣氛詭異,周子秦趕緊找話題和昭王聊:“昭王殿下,不知這位做古樓子的高手,你又是從何請來啊?”
“哦,這個說來就複雜了,她聽說是為夔王準備的,便說自己做完古樓子後,也要換件衣服過來拜見的,怎麽還沒過來呢?”昭王一邊看著桃李深處,一邊隨口說道,“說起來,介紹她過來的人,你們肯定也認識的,就是韋駙馬。”
“韋駙馬……韋保衡?”周子秦立即跳了起來,腦中想起一件事,結結巴巴地問:“難道……難道說,做古樓子的那個人,就是,就是……”
還沒等他說出口,隻見桃花深處的小徑上,走過來一條纖細嬌小的身軀,一身青碧色的窄袖羅衣,發髻上一隻翠蝶,是個清秀如碧桃的少女,隻是麵容上籠罩著些許散不開的愁思。
她走到他們麵前,盈盈下拜,輕聲說:“滴翠拜見夔王殿下、昭王殿下,見過黃姑娘,周少爺。”
黃梓瑕趕緊站起來,扶起她幫她拍去膝蓋上的草葉。其他人都隻笑而不語,唯有周子秦的嘴巴形成了一個標準的圓,倒吸一口冷氣:“呂呂呂……呂姑娘!”
滴翠向他微微點頭,挽著黃梓瑕的手靜立在旁邊。黃梓瑕見她雖然清減,但總算神情看來還算不錯,才放下心來,問:“你可還好嗎?”
滴翠眼中不由得蒙上一層薄薄水汽,但她強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隻輕握著她的手,低聲說:“多謝黃姑娘關心……其實我本已是該死之人,我也曾想去大理寺投案自盡。隻是後來韋駙馬勸我,我爹為我不惜一切,張二哥也……肯定不想看到我這樣輕生,我的命是他們換回來的,我……一定要顧惜自己才好。”
黃梓瑕輕撫她的鬢發,低聲說:“你能這樣想,你爹和張二哥泉下有知,一定會欣慰的。”
滴翠咬住下唇,默然點頭,抬起手背拭去了自己的眼淚。
黃梓瑕見她情緒低沉,便轉頭對周子秦說道:“子秦,你現在知道了吧?天下第一的古樓子,還是屬於滴翠的。”
“唔唔,滴翠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周子秦大力點頭,為了證明似的往嘴巴裏又塞了一大塊。
滴翠看他這樣盛讚,便努力朝他們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昭王見黃梓瑕重又坐回李舒白身邊,便問:“四哥,你與黃姑娘應該好事近了吧?”
“嗯,下月初六,黃家族老已經陸續進京了。”李舒白說。
“哈?這麽快?”昭王與周子秦異口同聲衝口而出,連語氣都一模一樣。
等看對方一眼,昭王又立即說道:“宮中的那些女官特別可惡!我府中的孺人生孩子的時候,她每天來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煩死了!”
周子秦湊上去說道:“黃家的族人也很麻煩!你還記不記得上次去蜀地的時候,知道你是夔王,那幾個老頭兒就湊上來不停嘰嘰喳喳,我都受不了!”
李舒白和黃梓瑕相視而笑,李舒白挽住黃梓瑕的手,笑道:“沒什麽,想要把天下最好的姑娘娶到手,自然什麽都能承受。”
黃梓瑕不由得翻他一個白眼,在周子秦和昭王抽搐的神情下,悄悄湊到他耳邊問:“你這樣會嚇到他們吧?”
“反正我們都要離開了,最後顛覆一下他們的印象,豈不是很好玩嗎?”
黃梓瑕無語:“這麽大了,才開始想著好玩。”
“是啊,因為我的人生,現在才剛剛開始。”他含笑看著她,輕聲說,“在遇見你之後。”
黃梓瑕竟無言以對。
周子秦早已拚命拍著自己胳膊上疙瘩,喃喃自語:“不容易啊,不容易,二十四歲終於混上媳婦了,夔王都開心得這樣了……這說出去誰信啊?”
人生的陰霾已經掃盡,他們的人生,自此一片明媚絢爛,就算李舒白有點喜悅過頭的樣子,似乎也不算壞事。
好歹,對著如今這張麵容,總比對著以前那張鐵硬死板的臉好——在離開昭王府回去的路上,黃梓瑕這樣想。
李舒白騎著滌惡,黃梓瑕騎著那拂沙,周子秦騎著“小二”——沒錯,就是以前那匹“小瑕”,現在它改名了,而且居然迅速地適應了新名字。每次周子秦一進哪家店門叫“小二”,它便立即屁顛屁顛地從門外衝進來,還因此撞飛過人家好幾扇門。
滌惡還是那麽凶,唯有那拂沙能與它並排而行。周子秦騎在自覺落後的小二身上,問:“那個……滴翠現在,應該沒事了吧?”
“放心吧,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而且當今聖上沒興趣替他已逝的姐姐操心這個,日日忙著打擊鞠呢。”黃梓瑕說道。
“哦……”周子秦點著頭,一臉若有所思,“那我這個成都總捕頭,應該還有效吧?”
“這個自然,你可是先皇欽點的朝廷命官,”李舒白說著,想想又低聲說,“你回去後,讓你爹與範應錫早點撇清關係。”
“哎?”周子秦趕緊睜大眼睛。
“之前梓瑕在蜀地時,範氏父子已經民怨沸騰,但黃使君數年努力不但無法扳倒,反受其害,讓他們借刀殺人的計謀得逞,連梓瑕也背上不白之冤亡命天涯。如今我替梓瑕一家出這口氣。”
黃梓瑕在旁朝他點頭,微微而笑。
周子秦興奮不已:“真的真的?詔令什麽時候下?”
“不幾日了,讓你爹安排好吧。”
“那接任的人是誰?”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監軍是景祥。”黃梓瑕朝他眨眨眼。
“景祥公公!太好了,熟人好辦事啊!以後我爹說我荒誕妄為的時候,有人幫我啦!”周子秦說著,又問,“對了,你們真的初六成親啊?那我該準備什麽禮物好呢……”
黃梓瑕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說:“什麽都好,但是千萬不要是那個銅的人偶。”
“明白了,”周子秦認真地點頭,“我那邊還有個木的人偶,這個更高級了,連腦子都可以掏出來,給你們將來的小孩兒玩最好不過……”
話音未落,滌惡已經一蹶子踢向小二,周子秦大叫一聲,被受驚的小二帶著狂奔向前。眼看怎麽都控製不住小二,周子秦急得大叫:“夔王殿下,我看見了!你是故意的!哇……讓開讓開讓開啊啊啊啊啊——”
話音未落,前方雞飛狗跳之中,忽然冒出一條狗,跳起來就直衝向周子秦,將他的衣袍緊緊咬住。這狗牙口好,韌性更好,即使被馬帶著狂奔出近半裏地,居然也不曾鬆口。
李舒白與黃梓瑕等追上他時,他正在街上又蹦又跳,企圖從那隻狗的口中扯出自己的衣擺:“渾蛋,放開啦!鬆口……”
黃梓瑕勒馬,瞪了李舒白一眼,趕緊問:“子秦,你沒事……”
話音未落,她眨了眨眼,又有點詫異地問:“富貴?”
“富貴?”還沒等周子秦回過神來,那隻狗已經放開了他,歡快地朝著黃梓瑕衝來,一邊拚命搖尾巴,一邊衝著她汪汪叫。
黃梓瑕跳下馬,揉了揉狗頭,笑問:“富貴,是不是生氣子秦不認識你了,所以咬他啊?”
“才不是,是我命它咬的!”她話音未落,旁邊鑽出一個女子,橫眉豎目道。
黃梓瑕轉頭一看,是一個長得挺漂亮的少女,那臉頰的肌膚白皙無比,又因為生氣而泛著兩朵紅暈,看起來就如一朵嬌豔的木芙蓉。
這令人豔羨的皮膚,讓黃梓瑕一下子便想到總是煙氣朦朧的蜀地,也因此而呆了一呆,詫異問:“二姑娘?”
周子秦提著被富貴咬爛的衣服下擺,跑過來一看二姑娘,頓時震驚了:“你你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二姑娘轉頭狠狠瞪著他:“哈捕頭,你說呢?你知道家裏定下我後,馬上就收拾東西逃婚到這裏了,分明是留我在成都府當眾人的笑柄!”
被她的眼睛一瞪,周子秦不覺臉紅了。他趕緊抬手遮住自己的臉,結結巴巴問:“那……那你千裏迢迢找到這裏,又想怎麽樣?”
“我想怎麽樣?我來報仇,我帶富貴來咬你!”二姑娘當街怒吼。
也不知二姑娘給富貴吃了多少肉,如今它早已投靠了二姑娘麾下,簡直就是一條指哪打哪的瘋狗。眼看周子秦被富貴追得煙塵滾滾滿街跑,黃梓瑕隻能愛莫能助地拂去身上的灰塵,對著二姑娘笑道:“下次有空,姑娘可以和子秦一起到夔王府來玩。”
“好。”二姑娘向他們行了個禮後,又盯著周子秦,揮揮手。
李舒白和黃梓瑕見死不救地撥轉馬頭,向著夔王府而去。
春光明媚,滿城花開。他們信馬由韁,踏著滿地落花而回。
“下月我們成親之後,該是牡丹花開的時節了。”
“看完牡丹就走吧。”
李舒白朝她一笑,輕聲問:“那麽,婚後我們先去哪兒呢?”
黃梓瑕說道:“煙花三月下揚州,我想,四月應該也不錯。”
“說到揚州的話,我想起一件事,”李舒白想起一事,說道,“王皇後被幽禁於宮中之後,我曾去見過。長齡長慶等人還在她身邊,說她癲狂混亂之中隻念著雪色,哀泣不已,日夜難安。”
黃梓瑕倒是驚訝,怔了怔說:“真沒想到,她殺人無數,惡行累累,最後中了阿伽什涅,心中最牽掛的事情竟是這個。”
“是啊,王皇後心狠手辣,所做的一切罪惡都隻當理所應當、輕描淡寫。唯有女兒之死,是她心裏最大的不安,”李舒白輕歎道,“當時,我將武後那柄匕首還給王皇後,畢竟,這是她們雲韶苑的舊物。但她拒絕了,請我若有機會的話,讓人將此物帶回揚州雲韶苑。雖然那裏的姐妹已經風流雲散,但畢竟那是她們年輕時曾幻想能遮風避雨的地方。”
“嗯,那我們就去揚州吧,順便將匕首還給雲韶苑。我也一直想去看看,那裏麵有很多驚豔的美人,”黃梓瑕微笑道,“也想去天下看一看,這個世上各式各樣的風景和各式各樣的人。”
李舒白轉頭看著前方長安各坊,這熟悉的坊市和街景,他閉著眼睛都能走出來的地方,此時讓他忽然覺得厭煩:“我還以為隻有我不想留在京中。”
“誰會喜歡呢?若我們留在這裏,便隻有鉤心鬥角,汲汲營營,”黃梓瑕輕歎道,“當今陛下看起來也不似明君,我看這天下,依舊不會太平的。”
李舒白點頭道:“嗯,雖然先皇去世之後,如今朝中換了一批人,多是傾向我的,但小皇帝一年年長大,對我的猜忌隻會越來越多,到時候朝廷對我的擁戴隻能令他更加不滿。我也不想再拚盡全力,謹小慎微,最後隻落得那般下場。”
“所以,一起走吧。隱姓埋名,去看一看春雨江南,再看一看海角天涯。天下之大,奇人怪事看不完,一世都有樂趣,”黃梓瑕回頭朝他微笑,“或許我們幾十年後,再回長安看一看,適合養老的話,留下來也可以。”
李舒白微微點頭,兩人並轡而行。前方是開得正好的一株鬱李花樹,從矮牆之內探出大半棵樹,緋色的花瓣如輕綃碎片,落了一地。他們走到這邊,不約而同地駐馬,立在花樹之下。
“走的時候,要帶上你的小紅魚嗎?”
“不,我已經將它送還給王宗實了,”李舒白仰頭看著那樹花,任由清風徐來,花瓣落了自己滿身,“他比我更知道如何照顧阿伽什涅,何況如今他辭官歸隱,山清水秀處總比繁華喧囂更適宜魚兒。”
“真沒想到,王宗實這樣的人,影響了三朝天子,還能全身而退。”黃梓瑕歎道。
李舒白回頭看她,輕聲說:“他走之後,給你留下了一份禮。”
“那座王宅?很美也很好,但是……我不要,”黃梓瑕搖搖頭,輕聲說,“就像那條養著小魚的遊廊,異常的精致美麗,可也異常陰森寒冷。”
“他說,你要不要無所謂,但他已經讓阿澤留下了,讓他等著你——當然,那少年也和宅中人一樣,已經變成了聾啞人。”
黃梓瑕隻覺得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就連此時的春日花開都顯得黯淡。她顫聲說:“看來,阿澤確實是先皇派到王宗實身邊的人。”
“嗯,所以王宗實這樣的人,才是真正能成功的,不是嗎?”李舒白說著,又笑了一笑,說,“我甚至還有點懷疑,在決定要置我於死地時,王宗實這麽縝密的人,怎麽會允許王蘊去找你,推遲第二天南下的計劃?他明明該有更不動聲色的辦法。”
“誰知道呢,”黃梓瑕說到這裏,又若有所思道,“至少,他沒有在你體內種下阿伽什涅,便是我最大的恩人。隻是他畢竟曾參與篡奪皇位,罪無可恕。”
“說到這個,他走的時候,到我府中拜別,也曾說起此事。其實他雖是王家分支,但血緣已薄,年幼時也並不覺得本家對自己有如何重要。他之所以願意一力幫助王家扶助先皇,隻是因為他恨我的父皇而已。”李舒白抬手輕輕接住一片墜落的花瓣,語氣淡淡的。
黃梓瑕問:“便是你讓人給我做櫻桃畢羅的那天?”
他點點頭,微有歎息:“嗯,是他送了一筐驪山剛到的櫻桃來。”
“其實王公公,對我很照顧,”黃梓瑕默然垂首,說,“隻是我不知他為何要恨先皇。據我所知,先皇十分信任他,甚至讓他二十多歲便接掌了神策軍,可算是十分難得。”
“我曾跟你說過,我與他素無來往。但是他畢竟是朝中舉足輕重的宦官,我又怎麽會沒有調查過他的底細?”李舒白輕輕揮手,讓掌中的花瓣被風送走,低聲說,“他年幼時,有個青梅竹馬的姑娘,是驪山下最出名的一戶種櫻桃的人家。”
黃梓瑕驚訝地睜大眼睛,沒有說話。
“他獲罪後受了宮刑,那個姑娘給他親手做了一對櫻桃畢羅,送他上路。”
“那姑娘現在呢?”黃梓瑕見他不再說下去,便問。
李舒白默然看著她,說:“誰知道呢?自然已經是很多個孩子的母親了,或許已經做了祖母。而王宗實,此生和她再也沒有緣分——這一切,都隻是因為他的家被牽連進了一個陳年舊案,而我的父皇隨意鉤筆,處置了他一家所有人。”
所以他入宮多年,恭謹侍奉宣宗皇帝,同時,也將一切都埋在心裏,緘默不語。所以他年年讓驪山送來櫻桃,固執地不肯忘卻自己當年曾經可以擁有,卻永遠逝去的一切。
黃梓瑕黯然搖了搖頭,說:“不提他了,總之,一切風雨都已過去。希望王公公真能如他自己所願,來生做一條無知無覺的魚。”
李舒白點頭。微風漸起,落花繁亂,兩人在馬上相視無聲。
滌惡和那拂沙踱步而立,互相交頸。馬上的他們隨著身下馬的接近,也越貼越近。直到胯下馬頭一偏,兩匹馬要擦身而過之時,李舒白忽然抬手抱住她的腰,將她一下子抱了過來。
黃梓瑕側坐在滌惡身上回頭看他,無奈又羞怯:“嚇我一跳。”
“之前,都是這樣擦肩而過,這回,我可不會再放開了。”他抱住她的腰,俯頭將自己的下巴擱在她的肩上。
他送給她的那支簪子,輕觸在他的耳畔。他不由得微微而笑,抬手按在卷草紋上,輕微的“哢”一聲,被他抽出了中間的玉簪。
他將玉簪舉起,對著日光問她:“你注意過上麵的字嗎?”
黃梓瑕詫異地問:“字?”
他將簪子迎著日光,放在她的麵前給她看。
日光折射,極細極小的一行字出現在簪上,如一縷發絲,有著難以察覺的痕跡——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黃梓瑕詫異地接過簪子,仔細地查看那上麵的字,問:“這簪子自你送給我之後,便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你是什麽時候在這上麵刻的字?”
李舒白沒有回答,隻含笑看著她。身後花樹絢爛,無風自落的花瓣一片片落了他們一頭一身。
黃梓瑕頓時明白過來——那就隻能是,在他將這個簪子送給自己的時候。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還對她冷言冷語、不假顏色的時候。
原來他,這麽早之前,便已經將這一句話送給她。
他笑著自身後抱緊她:“遲鈍。在將它送給你時,我讓你當著我的麵親自試用,那時候,還以為你就會發現了。誰知你一直到現在都沒發現,還要我告訴你。”
“我……我閑時又不拿出來看,而拿出來看的時候,一般都是忙碌緊張的時候,怎麽會去看上麵這比頭發絲還細的字跡……”她臉頰暈紅,隻覺臉熱。
周圍安安靜靜,花樹籠罩住了他們的身影,聲息相聞,外界悄然。黃梓瑕本覺得心跳不已,但四周一直寂靜無聲,包圍著她的胸膛也一直堅實安定,便也悄悄地淡去了兩頰紅暈,鬆了一口氣,隻輕輕將手覆在他抱著自己的雙手上。
他們都不說話,也不動,就這麽靜靜地在馬上看著麵前紛紛開落的花朵。
人生無限,天地廣袤。九州四海,還有無數的花等著他們走馬看過;人生百年,還有長久的歲月等著他們攜手共度。
就如此時他們相擁花樹之下,在舉世最繁華的地方,尋找到最安謐美好的這一刻。
長安,一世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