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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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凝視著茶花戒指的石心還未從沉思中醒來,卻又聽見陽紫仙慢慢的道:“你小時候住的那個村子,可也是在這大山之中,村頭有一塊巨石,還有一條引山澗水而下的小溪麽?”
她淡淡的說著,不知是有意或是無意,將每個字的語調都放平和了許多,似乎在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
石心耳中聽到她說的這幾句話,卻猛的一抬頭,瞪大了雙眼:“你……你怎麽知道?”
他從未和誰提起過小時候的事情,哪怕是他的大師兄何來風。算起來,怕是隻有自己的師父趙煥然知道村子的風貌,但他老人家自然不會和眼前這個臨仙島弟子有什麽交集,更不會和她說起村子。
此時聽陽紫仙輕描淡寫般道出,若是不對也就罷了,但偏偏這大山、巨石、小溪在他生活過的村落中都是確有此物,又叫他如何不驚?
有一縷淡淡的炊煙,悠悠的飄蕩了進來。那應該是屋外生火做飯升騰而起的,隻見它在經過房間裏斜射進來的那柱陽光時,被無情的分成了兩簇。
它們彼此,如平行線一般繼續向前遊走著,隻是在某一個節點速度卻漸漸的,慢了下來。
最後,當他們透過陽光中那段混濁的空氣後,終於又重新匯聚成了一縷。
陽紫仙這時慢慢的站了起來,側過了半邊身子,便是連她那秀美的臉龐也悄悄側了過去,隻聽她低低的道:“是你自己說夢話說出來的。”這聲音與她平日裏相比竟然是有了幾分溫柔,隻是石心卻並沒有注意到。
“是麽?”他心中有些半信半疑,當下皺了皺眉頭問道。
隻是這一次,陽紫仙卻沒有再回答他,而是移動腳步向屋外走了去,窈窕的身影竟是匆匆然消失在了門口。
石心一怔,心中總覺得至她拿出那茶花戒指開始,就有些奇怪。但苦思了半晌,卻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望著門口獨自搖了搖頭,沒有再去理會。
“也許,真的是自己說夢話說的吧。”
過了一會,他將目光慢慢的收了回來,重新看向了手中的茶花戒指。
此時,從窗口射進來的那簇陽光剛好照在那枚戒指上的水晶茶花上,放眼看去,就像是一顆鑽石在陽光的沐浴下熠熠生輝著,光芒竟是那般的耀眼。
雲海茫茫,浩蕩萬裏。
天鈐山,陽景堂上一如往日的風景。有一前一後兩道身影追逐而過。
“三師兄,不許跑,你給我站住……”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響蕩在庭院中。
隻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手中拿著一支帶墨毛筆邊追邊喊,在點點碎陽的照耀下,帶著絲絲笑意的臉上更顯得清麗秀美。
在她前方不遠處,是一個年輕男子,二十六、七的模樣。長得頗為英俊,目光機靈有神,一看便是機智聰明之人。
此時回頭苦笑哀求道:“小師妹,你真當我傻麽,二師兄可是已經被你畫了烏龜,我剛回堂,你還是放過我吧……”說完便扭過頭去,反而跑的越發快了。
原來自石心下山去了後,陽景堂上的小魔女趙小穎一時也沒了玩伴。
堂內各個師兄這段時間都在忙於準備八堂試法,自然是不會過多與她糾纏。但她哪是閑坐的住的人,正自無聊間,卻碰見下山曆練許久的三師兄祝無故回了堂,於是便有了這番嬉鬧情景。
當下她興致不減,將手中毛筆提起來看了看,抿起小嘴略顯興奮的一笑,也快步追了去。
那祝無故見狀當真是大驚失色,這姑奶奶每次回陽景堂定要作弄自己一番,當下也不多想,連忙腳底生風,一溜煙似的跑出了居所庭院。
這一追,已然是到了前堂。
祝無故此時腳步匆匆,顯得有些慌不擇路。但這越急反而越生變故,這腳步才剛邁出前堂的台階,突然,有一道人影陡然出現在了眼前。
他心中大驚,但身子卻已經是收勢不及,眼看著下一秒就要撞到來人的身上。
“啊!”隻聽見他失聲叫出。
忽然,也就是他喊叫聲剛落的時候,從前方那人的身上無聲無息的生出一陣勁風來,頓時就將他托了一托,竟然是硬生生將他逼停立穩在了原地。
“嘿嘿,三師兄,這下你可跑不掉了吧。”趙小穎見他立住腳步,站在原地,在後麵有些得意的大聲笑道。
前頭的祝無故心裏也是一陣疑惑,連忙抬起頭來看了看來人。
不過這一看倒是比剛才更加的吃驚了,隻聽他結舌驚道:“掌……掌門師伯……”
隻見來人著一身素淨灰白道袍,鶴發白須,仙風道骨,容貌自是清奇,竟是天鈐派掌門清幽真人。
要說這清幽真人執掌掌門一位兩百多年來,本是很少出承靈堂的,沒想到突然竟親臨到訪陽景,難免不了讓祝無故大吃了一驚。
此時趙小穎也已經從後麵追了上來,她見祝無故呆若木雞似的站在原地,身前還站著個鶴骨仙風的老者,心中便也有了些驚訝。
祝無故上山較早,曾於上一屆八堂試法有幸觀的掌門之姿,所以識得眼前這人便是掌門清幽真人。但那趙小穎畢竟年幼,十五年來也從未去過承靈堂,自然是不認識眼前的這個老者。
不過她雖年紀不大,卻是極為冰雪聰明,古怪精靈。一眼便瞧出那老者頭頂道冠之上有一個黑白相間的太極圖案,身上道袍正色素淨,儀態也兼有飄然之姿,料想這老者隻怕是自己的哪個長輩師伯。
她雖是陽景堂堂主的獨生女兒,貪玩成性,但那畢竟是私下與眾位師兄逗樂,此時在長輩麵前是決計不敢如此的。
也虧的她反應靈敏,這時急忙把手中毛筆藏在了身後,低下頭道:“弟子趙小穎見過師伯……”
隻是她畢竟是女兒身子,頗為玲瓏嬌小,這般小小動作自然都是落在了清幽真人的眼中。
清幽真人也不在意,右手撫了撫胸前白須,一雙溫潤有神的眼睛看著趙小穎溫和笑道:“想不到十幾年不見,你竟長得這般高了。”
趙小穎聽言心中有些疑惑,自己好像從未和這老者見過吧?
其實她哪裏知道,自己的爹娘結合本來就是天鈐派中的一段佳話。她的出生,亦是當年陽景堂一大喜事,不少長輩都來賀喜,便是連掌門清幽真人也破例來到了這陽景堂上,故才有清幽真人那般一說。
祝無故這時拉了拉趙小穎的衣袖,低聲提醒道:“這位是掌門師伯。”
趙小穎這一驚也是花容失色,頓時就瞪大了雙眼小聲道:“他……他就是掌門師伯?”
祝無故還未說話,清幽真人已然笑道:“怎麽?我不像麽?”
“沒……沒,弟子不敢。”本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趙小穎,此時見到清幽真人卻如一隻溫順的小兔子,哪敢造次。
清幽真人又笑了笑,隨即將目光從趙小穎神上收了回來,對這一旁的祝無故緩緩道:“你師父在何處?”
“回掌門師伯,師父在後山處,要不您先到堂內稍坐一會兒,由弟子前去請師父回堂?”祝無故恭敬答道。
不料清幽真人卻擺了擺手,道:“不必了,你引我前去便是。”
祝無故當下一怔,但掌門之命也不敢違背,隨即回到:“是,掌門師伯”
清幽真人則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目送著清幽真人和祝無故往後山的方向走了去,趙小穎在原地顯得有些迷惑,低低道了一句:“掌門師伯竟然親自來陽景堂找爹?”心中顯然是有些驚訝和不解。
山路陡峭,石階盤延。
四周蒼鬆翠柏,又引雜樹成林,外加上這陽景堂弟子相比其他堂在人數上少了許多,因此這後山之地也顯得幽靜一些。
趙煥然閑暇之餘,便喜歡一個人上這後山上走走。
這一日,他信步走來,但見林中風景秀美,山風徐徐吹來,掠過了他的衣襟,也掠過了鬢間的幾絲白發。
他眼角瞧見那幾絲歲月留下的痕跡,一時間思緒萬千。
“終究是老了啊……”
陽景堂的後山有一顆巨大的參天古木,非七、八人不能合圍。
趙煥然站在這顆古木下依稀回憶起了他剛上這陽景堂時候的情景。
當年天鈐山下爆發了數百年難得一遇的巨大山洪,天鈐派時任第九代掌門隱言真人心懷慈悲,當即命派下各堂弟子下山救治遭災百姓。
天鈐山脈橫亙百裏,山下的村落民莊又分散的七零八落,而且誰也沒有料想到會發生這等的天災人禍。以至於無數百姓的性命都堙沒在這場罕見的洪流之中。
趙煥然所在的村子較為僻遠,洪水襲來的時候,已經有修真弟子禦空趕到。隻是這天災豈非人力所能抵擋,他眼睜睜的看著村落被無情的洪水衝垮,村民四處逃散,他和村中玩伴邱儀楓、楊若微三人被父母奮力抱上了一顆參天大樹後,衝擊而來的洪水便將父母雙親吞沒。
後來他們得幸也就被天鈐派弟子救起,上了這天鈐山上。
如今時光悠悠,驀然回首,想到當年一起被救起來情如同胞的三人,若微已是早早玉隕,自己的那個兄弟也舍棄了一身修為與那妖界魔頭一起被封印在了封魔穀。此刻,竟是隻有他成為一脈首座,獨自偷圖這世間繁華,不免有些蒼涼悲傷。
“師父,掌門師伯來了。”身後自己弟子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悄然拉回。
他先是一怔,然後才轉過了身子,見來人果然是掌門師兄,便走了過去。
“老三,你先下去吧。”他對這一旁的祝無故緩緩道。
祝無故領命道:“是,師父。”隨即轉過身子緩緩退下,朝著來路返回了去。
見著自己弟子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林中,趙煥然這才正色道:“掌門師兄若是有事,直接喚我前去即可,何勞大駕到這山野偏僻之處?”
清幽真人擺了擺手:“師弟啊,你我之間就不必如此了。”
趙煥然又是一怔,一時間默然無語,倒是沒有在說話了。
過了一會,清幽真人看了看適才來的路上,對著趙煥然慢慢道:“來的時候,碰見了你的女兒,當真是和喬師妹一個模樣。”
趙煥然則在一旁輕笑了笑:“小女有些調皮,讓掌門師兄見笑了。”
清幽真人倒是未曾在意,責道:“小女兒家,天性如此,何談什麽見笑不見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微微皺眉道:“怎麽,喬師妹還在秋水堂沒有回來麽?”
趙煥然此時苦笑了笑:“自從十年前我和以霜吵架,失手打了她一掌,她這十年間從未回過這陽景堂一次。”
清幽真人緩緩笑道:“喬師妹性子剛烈,年輕時我等師兄弟便已經領教過了。不過,這說來也是你錯了。”
“是,是。師弟知錯了。”趙煥然又是一陣苦笑
清幽真人沒有再過多責怪於他,畢竟這還是他夫妻二人的事,他這個做師兄的也隻能在旁邊規勸幾句。
此時遂將目光慢慢移到了趙煥然適才看著的那顆參天大樹上。
清風徐徐,伴著林中的幾聲鳥鳴,迎著頭頂上灑下的暖光,一切竟是這樣的靜謐和諧。
這二人在林中也不知站了多久,清幽真人才緩緩開口道:“你對影魔一事怎麽看?”
趙煥然倒也不意外,沉吟了片刻才道:“影魔突然現世,確實是有些蹊蹺。當年一役,隱言師尊已然是將封魔穀的通道強行布下了結界隔斷,如今又有守陣的十二位長老晝夜看守,隻怕並非是天鈐山這裏出了問題。”
清幽真人看著他,點了點頭:“你與我想的一樣。那你以為是哪裏出了問題?”
“隻怕是極北之地。”趙煥然這次沒有猶豫,沉聲道。
這次清幽真人眼中閃過了一道奇異的光芒,過了一會兒緩緩道:“你與望風堂的曲師弟、清益堂的應心師弟、羨鳳堂的上官師妹同去過那雪域之地,可昨日議事你們三人俱都不對我這個掌門師兄說起,反而是上官師妹一人隱約提了幾句。可是對我當年的決斷有些想法?”
趙煥然此時聽言一愣,心中也已經是悄悄起了些漣漪,但仍是尊敬道:“師弟不敢。”
清幽真人見他如此,笑著擺了擺手,竟是歎了一聲:“不論你們敢不敢,我這個掌門師兄終究是錯了。輪善謀決斷,還當是邱師弟有遠見啊。隻是……”
話說到最後,他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像是想到了些什麽。
清幽真人是何等的人物,趙煥然兩百年來從未見他言一個錯字,他們這些師弟師妹更不敢私下妄議,沒想到今日在他麵前竟是如此。
他心中動然,遂追問道:“隻是什麽?掌門師兄。”
清幽真人看了他一眼,向前踏了兩步,本是雄偉的身軀在這參天古木下竟是也顯得渺小了許多。
他微微沉吟,轉身道:“當年我沒有聽邱師弟之言在極北之地留下弟子看守,一來是極北之地環境惡劣,中原弟子不能長期抵禦冰凍霜寒。二來是……”他話說了一半頓了一頓,才接著道:“二來是因為我派開派祖師泫弈子留下的祖訓。”
趙煥然身子一震,皺眉道:“祖訓?”
清幽真人看著他點了點頭,道:“不錯,我也是後來接任了掌門一位,去了“無相之地”才知道的。”
“你應該也知道這‘無相之地’乃是當年泫弈祖師布下‘觀相陣’參透天道,得道羽化之所在,屬於我派禁地。兩千多年來,隻有曆代的掌門才可以進入。我也就是在那裏,在那塊巨大的石碑之上看到的泫弈祖師留下的祖訓。”
“泫弈祖師可能在‘觀相陣’中看到了我天鈐日後風光,料到人界有一大劫會因我派弟子而在極北之地發生。所以立下祖訓,凡我天鈐弟子,日後均不可涉足極北雪域,以此想要避開這俗世之劫。如今看來,這人算隻怕終究是不如天算啊……”他蒼老的聲音帶著幾分無奈隨著微風悠悠的飄蕩而去。
趙煥然此時還有些震撼,心中如論如何都想不到還有這樣的一段往事,看來自己與眾位首座都是錯怪了眼前的這個掌門師兄了。
想到這裏,他油然起了些愧疚,道:“請掌門師兄責罰。”
清幽真人慢慢將目光從遠處收了回來,搖了搖頭:“你們沒有錯,是我這個做師兄的錯了……”
趙煥然站在他的身邊,沒有說話了,此時的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過了許久,趙煥然才道:“昨日掌門師兄說將影魔一事擱置,待三派聚齊在議,師兄心中是不是已經有了主意?”
清幽真人聽言眉目微微抽動了一下,隨即很快又舒展開來,雖然沒有立刻說話,但眼中已經對身旁這個深知自己的師弟有了讚許之意。
他向林中深處,眺望。
但見枝葉紛披,樹影婆娑,一片怡人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