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遲喝一日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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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戌時三刻,城外衛王大營。

    營火熊熊,兵帳綿延,一對對守夜的軍餘兵士甲胄不卸,手持戈矛在營中交錯巡遊。

    衛王大帳附近的守備尤其森嚴,數十名衛兵像冰冷的雕像在黑夜中一動不動衛戍著他們的王爺。

    帳內,月光如流水一般,透過帳簾靜靜的卸在夏宗孝的書案上。

    大帳內靜謐無聲隻有幾個鼎爐中的銀霜碳輕輕發出微爆聲。帳內的溫度有些燥熱,帳簾外的秋風時有時無的越過簾洞吹在夏宗孝的臉上很是舒服。

    小骰子手中拿著針線,縫密著夏宗孝的一件裏衣,這件半舊絲綢錦麵白色裏衣的袖子不知何時在哪裏被勾破一條縫。

    小骰子正用心的將這條縫縫補好。

    王府富庶,但王爺念舊。許多用了多年的舊物依然再用,這和他在坊間傳聞的生活奢華無度,還有瓦肆勾欄中盛傳的喜新厭舊的名聲大不相符。

    早年王爺常年臥病在床,活動範圍也隻是在臥房的方寸之間。

    身體漸愈之後,就尤為好動,對所有的一切都尤感興趣,這摸摸那看看。

    對坊間街市上的雜貨物件尤為稀罕。

    還記得那年元月護國寺萬姓交易時,在大三門裏王爺購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還有不少古玩字畫即便穀掌櫃都告訴王爺那些古玩字畫都是假的,他還樂此不彼。

    那副王靄仿製的汴京煙雲圖雖然被王爺不慎弄汙了大片可至今還掛在王爺的書房正牆之上。

    還有那些不小心被王爺卒瓦了瓶口破了胎底的珍貴瓷瓶玉器自王爺重新布置書房之後裏麵的舊物就沒有換過,隻不過不時會有些新物件添置進去。

    尤其是衣物,自家王爺喜歡穿經年穿過的舊衣物,說是人不如新,衣不如舊,舊衣服穿在身上熨帖舒服,尤其是裏衣。

    這這話本該是“衣莫如新,人末如故”啊!這話是先賢所言,王府王傅丘梁公,再給王爺講《晏子春秋·內篇雜上》的時候他曾聽到過,記得清清楚楚。

    因為那天丘梁公府上的內院丫鬟桃兒姐也來了,帶來了她家夫人親自為王爺製作的糕點。

    隻不過王爺不甚喜歡,還在堂上將兩句話顛倒過來說,被丘梁公一頓嗬斥,課都沒上完怒氣忡忡的拂袖而去,連帶著他都沒機會跟桃兒姐說上話,真是可惜......

    大帳內擺著兩排銅製點滿火燭架子,精銅所製,雕刻繁雜,左右兩端最粗的燭台雕刻著兩隻猙獰的火獸,張大了嘴巴,兩隻粗大的滴雲蠟就像長在它們口中吐著火苗,火光在時有時無的秋風中,忽明忽暗的左右搖曳著。

    小骰子手中活計不停,不時抬頭瞧上兩眼,攏著雙袖弓著背坐在案前發呆的夏宗孝,有些憂心。

    先是染了風寒病了一場,再是柳姨娘是逃犯的事。緊接著見過白將軍那幫鄉下粗野丘八之後,回到城外營帳內坐下來之後就沒有動過窩。

    連晚膳都沒吃幾口!定是被那群不知禮數的軍漢丘八給頂撞氣到了。

    尤其是那頭長得跟豬熊一般的野蠻之人,還有他那兩個女兒都不是什麽好貨色。

    軍營重地,既然敢肆無忌憚的帶著兩名女娃做護衛貼身伺候在身邊真是不像話!這白夜看來也不是什麽好貨色!

    虧得王爺之前還想著如何交好他!平白生了一副好麵相,就是黑了點,大軍之中行為還如此放蕩,明目張膽的用兩個女娃做護衛,平日裏不得左擁右抱欺男霸女。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手下的那頭豬熊嘴巴就臭,身為他的將軍肯定也好不到哪裏去。定是這白夜出言不遜頂撞了王爺,王爺回來之後才如此的沉悶不樂。

    小骰子心思恍惚間依稀聽到王爺再叫他,趕忙將手中的夥計放在身前的鋪著錦墩四方矮椅上。

    幾步小跑到夏宗孝身邊俯下身子詢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夏宗孝已經不再發呆,攏著雙袖的雙手也伸了出來搭在案上,右手環捧著一個小小的金瓜小手爐,原本的金燦燦的金漆有些發暗,有些地方已經摩擦的露了銅光,看樣子已經用了多年。

    左手則不停的磨搓著一塊偏平精致銀白令牌,正麵用九疊篆文刻寫---大秦衛親王宗孝,有所欠缺的是字體痕跡不深,缺乏厚重,有點缺銅水。

    背麵整麵令牌鐫刻著一頭霸氣睥睨天下的白虎栩栩如生好像要從令牌中跳出來,整個衛王府隻此一塊夏宗孝一直戴在身上。

    這塊令牌是夏宗孝親自鑄造的,當然上麵的白虎像和九疊篆字夏宗孝自然沒有那個手筆做得出來。

    都是請了巧匠做了磨具,所用金水材料成分名貴複雜秘銀,鉛金,玄鐵...多達幾十種...隻不過倒模的最後一步是夏宗孝親自完成的,銅瓢燙重,夏宗孝在鑄澆九疊篆字的時候,手沒拿穩撒出去一部分,因此字體有些卻銅水。

    不過好歹也是他親自參與完成了,那日夏宗孝十分高興完成之後將衛王府中的頭麵人物都招來請他們觀賞,還戲稱以後誰要是手執此塊令牌就代表他自己,所有人都要聽從其號令不得違逆...

    “去把穀掌櫃和三位校尉尋來我有事交代...”夏宗孝放下環捧著的金瓜小手爐,從小骰子手中接過他剛從碳盆上吊著的銅壺中沏出的茶水。青瓷茶杯沏著,幾片碧綠的峽州碧澗茶浮在水中茶香四溢。

    小骰子應了一聲就步伐緊湊的出去尋人,夏宗孝輕輕押了一口茶。

    舌頭微吐“呸...呸..”有點燙。

    看著眼前的茶水突然想起來了,蕭甘農那老貨哪裏去了?

    白日裏陪著他一起入的城,還說要在朔州惠民藥局中尋幾味藥材熬製湯藥,怎麽回來大半天了都不見人影?還留在白夜那?

    “小骰子!老蕭頭去哪了?”夜間風大氣冷,小骰子在出帳前披了一件皮袍褥子,他可不能病倒了,那樣誰來伺候他家王爺?

    乘著小骰子披袍子的空檔,夏宗孝問道。

    小骰子雙手一邊係著圍脖附近的緊繩,一邊麵朝夏宗孝回答道:“殿下您忘了?咱們走時,蕭禦醫追出來說他今夜要留在白夜將軍那裏為他診病就不回營了!”

    “診病?給誰?白夜?”

    “是啊!”

    夏宗孝皺著眉頭,蕭甘農這老貨出什麽幺蛾子,他原來在汴京之時除了達官顯貴皇室宗親之外尋常人想找他瞧病?沒門!當然除卻拿著奇珍異草等價交換的江湖人士,那得兩說。

    夏宗孝已聽聞多過多次他見死不救的“光榮事跡”。

    可如今怎麽變得如此古道衷腸醫德高尚了?

    “他給人家診什麽病?他沒病吧?白將軍有自己的軍醫要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那爺的湯藥怎麽辦?你煎好了?”

    對於湯藥夏宗孝開始是厭惡的,但長年累月的這麽喝下來,倒也習慣了。

    畢竟喝了這麽多年蕭甘農的湯藥,效果還是很顯著的,從原本的纏綿病榻到現在的基本與常人無異,生病吃藥天經地義,身體才是最重要。

    如今夏宗孝隻要身體稍感不適就會主動迫切自己服湯藥,不然小病拖成大病,又想到以前半死不活的躺在病床上,汗毛不寒而栗......

    小骰子已經披好了皮袍又緊了緊身子笑著回答道:“奴婢可沒有那本事!原本奴婢也想著為殿下熬製的。

    但蕭禦醫說了,此番的湯藥是蕭禦醫祖傳秘方不能外泄,而且對於每味藥材入藥的火候時機都要把握得當,不容半點偏差。而且蕭禦醫還說他在惠民藥局找到的一味藥材還需要事先炮製,刺史後衙有一泉山泉正合適炮製......”

    “這老貨!不是給白夜診治嗎?怎麽又變炮製藥物了?那爺今日不用喝湯藥了?”

    “嗯!蕭禦醫說了,遲喝一日死不了......”小骰子想起當時自己也問過蕭禦醫一模一樣的話,蕭禦醫就是這麽回答的。

    嘿嘿一笑,為了讓王爺忘卻在白夜將軍那裏的不愉快,打趣道,說完輕施一禮掀簾而去......

    夏宗孝一口還沒咽下去卡在喉嚨裏的熱茶噴湧而出差點沒嗆死噴了一桌案。

    上邊鋪著這些日子三百裏加急和右相北援大營交互往來的幾份文書都被噴濕了,好幾處墨點噴到茶水全都散開了,汙成一團。好在夏宗孝已經都看過了,沒什麽重要事情。

    無非就是右相以官文的形式斥責他違抗軍令擅自拔營戰後必當上報朝廷陛下雲雲。

    還有就是北援大軍不日即到讓他安分待在朔州不得在在往北,以免陷於險地屆時無言麵對皇帝太後......

    幾本擺設用的兵書倒安然無恙靜靜地躺在桌案上。

    香爐煙波嫋嫋向上升起,恰巧一陣微風從身後的簾洞外吹進,煙波在微風中輕輕搖晃片刻消散在眼前。

    遲喝一日死不了?要是死了算誰的?......呸呸呸...

    夏宗孝雙手撐在書案上,腦袋低俯對著鋪著錦毯獸皮的地麵,咳嗽的臉紅脖子粗,好半天緩過勁來咬牙切齒的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回京就把你家小崽子送宮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