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平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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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孩起先還抵賴,後來縣令威脅要打他板子,他終於哭著說出來,原來他父母住在河邊,常做這樣的圈套。
他與妹妹自幼水性便好,經常假裝落水誆得人去救,等將他們救起來,便一口咬定是被人推下河去的,賈氏夫妻便趁機訛詐錢財,一般救人的人百口莫辯,自認晦氣,總會出錢私了。沒想到我今天硬氣,非得上衙門裏來,進衙門賈氏夫妻倒也不怕,因為大半人都覺得小孩子不會撒謊,更不會做出這樣荒謬的圈套。
我在一旁,直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父母,更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圈套。
裴照道:“現下真相大白,我的部下無辜救人反倒被誣陷,委實冤枉,大人斷清楚了,本將軍便要帶走這兩人了。”
縣令臉有愧色,拱手道:“將軍請便。”
我卻道:“我還有話說。”
裴照瞧了我一眼,我上前一步,對縣令道:“你適才說道,人本自私,最為惜命,我與這孩子素不相識,又不識水性,卻下水去救他,不是心虛是什麽?這句話大大的不對!我舍命救他,是因為他年紀比我小,我以為他失足落水,所以沒有多想。愛護弱小,救人危難,原該是所謂正義之道。你自己愛惜性命,卻不知道這世上會有人,危難當頭不假思索去搭救其他人。你原先那樣糊塗斷案判我罰錢,豈不教天下好心人齒寒,下次還會有誰挺身而出,仗義救人?我不敢說我做了如何驚天動地的事,但敢說,我無愧於心。告訴你,這次雖然遇上了騙子,下次遇上這樣的事情,我還是會先救人!”
我轉身往外頭走的時候,外頭看熱鬧的百姓竟然拍起巴掌來,還有人朝我叫好。
我滿臉笑容,得意揚揚朝著叫好的那些人拱手為禮。
裴照回頭瞧了我一眼,我才吐了吐舌頭,連忙跟上去。
他原是騎馬來的,我一看到他的馬兒極是神駿,不由得精神大振:“裴將軍,這匹馬借我騎一會兒。”
出了公堂,裴照就對我很客氣了,他說道:“公子,這匹馬脾氣不好,末將還是另挑一匹坐騎給您……”
沒等他說完,我已經大大咧咧翻身上馬。那馬兒抿耳低嘶,極是溫馴。裴照微微錯愕,說道:“公子好手段,這馬性子極烈,平常人等閑應付不了,除了末將之外,總不肯讓旁人近身。”
“這匹馬是我們西涼貢來的。”我拍了拍馬脖子,無限愛惜地撫著它長長的鬃毛說道,“我在西涼有匹很好的小紅馬,現在都該七歲了。”
裴照命人又牽過兩匹馬,一匹給阿渡,一匹他自己騎。我看他翻身上馬的動作,不由得喝了聲彩。我們西涼的男兒,最講究馬背上的功夫,裴照這一露,我就知道他是個中好手。
因為街上人多,跑不了馬,隻能握著韁繩緩緩朝前走。上京繁華,秋高氣爽,街上人來人往,裴照原本打馬跟在我和阿渡後頭,但我的馬兒待他親昵,總不肯走快,沒一會兒我們就並轡而行。我歎道:“今天我可是開了眼界,沒想到世上還會有這樣的父母,還會有這樣的圈套。”
裴照淡淡一笑:“人心險惡,公子以後要多多提防。”
“我可提防不了。”我說道,“上京的人心裏的圈圈太多了,我們西涼的女孩兒全是一樣的脾氣,高興不高興全露在臉上,要我學得同上京的人一樣,那可要了我的命了。”
裴照又是淡淡一笑。
我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兒說錯話了,於是連忙補上一句:“裴將軍,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好人,我看得出來。”
“公子過獎。”
這時候一陣風過,我身上的衣服本來全濕透了,在萬年縣衙裏糾纏了半晌,已經陰得半幹,可內衣仍舊還是濕的。被涼風一吹,簡直是透心涼,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裴照說道:“前麵有家客棧,若是公子不嫌棄,末將替公子去買幾件衣服,換上幹衣再走如何?這樣的天氣,穿著濕衣怕是要落下病來。”
我想起阿渡也還穿著濕衣裳,連忙答應了。
裴照便陪我們到客棧去,要了一間上房,過了一會兒,他親自送了兩包衣服進來,說道:“末將把帶來的人都打發走了,以免他們看出破綻漏了行跡。兩位請便,末將就在門外,有事傳喚便是。”
他走出去倒曳上門。阿渡插好了門,我將衣包打開看,從內衣到外衫甚至鞋襪,全是簇新的,疊得整整齊齊。我們換上幹衣服之後,阿渡又替我重新梳了頭發,這下子可清爽了。
我打開門,招呼了一聲:“裴將軍。”
門外本是一條走廊,裴照站在走廊那頭。一會兒不見,他也已經換了一身尋常的衣裳,束著發,更像是書生了。他麵朝著窗外,似乎在閑看街景。聽得我這一聲喚,他便轉過頭來,似乎有點兒怔怔地瞧著我和阿渡。
我想他大約在想什麽心思,因為他的目光有點兒奇怪。不過很快他就移開了目光,微垂下臉:“末將護送公子回去。”
“我好不容易溜出來,才不要現在回去呢!”我趴到窗前,看著熙熙攘攘的長街,“咱們去喝酒吧,我知道一個地方的燒刀子,喝起來可痛快了!”
“在下職責所在,望公子體恤,請公子還是回去吧。”
“你今天又不當值。所以今天你不是金吾將軍,我也不是那什麽妃。況且我今天也夠倒黴的了,差點兒沒被淹死,又差點兒沒被萬年縣那糊塗縣令冤枉死。再不喝幾杯酒壓壓驚,那也太憋屈了。”
裴照道:“為了穩妥起見,末將以為還是應當護送您回去。”
我大大地生氣起來,伏在窗子上隻是懶怠理會他。就在這時候我的肚子咕嚕嚕響起來,我才想起自己連午飯都沒有吃,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裴照可能也聽見我肚子裏咕咕響,因為他臉紅了。本來他是站在離我好幾步開外的地方,但窗子裏透進的亮光正好照在他的臉上,讓我瞧了個清清楚楚。
我從來沒看過一個大男人臉紅,不由得覺得好生有趣。笑道:“裴將軍,現在可願陪我去吃些東西?”
裴照微一沉吟,才道:“是。”
我很不喜歡他這種語氣,又生疏又見外。也許因為他救過我兩次,所以其實我挺感激他的。
我和阿渡帶他穿過狹窄的巷子,七拐八彎,終於走到米羅的酒肆。
米羅一看到我,就親熱地衝上來,她頭上那些丁丁當當的釵環一陣亂響,腳脖上的金鈴更是沙沙有聲。米羅摟著我,大著舌頭說笑:“我給你留了兩壇好酒。”
她看到阿渡身後的裴照,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米羅乃是一雙碧眼,外人初次見著她總是很駭異。但裴照卻仿佛並不震動,後來我一想,裴家是所謂上京的世族,見慣了大場麵。上京繁華,亦有胡姬當街賣酒,裴照定然是見怪不怪了。
這酒肆除了酒好,牛肉亦做得好。米羅命人切了兩斤牛肉來給我們下酒,剛剛坐定,天忽然下起雨來。
秋雨極是纏綿,打在屋頂的竹瓦上錚錚有聲。鄰桌的客人乃是幾個波斯商人,此時卻掏出一枚鐵笛來,嗚嗚咽咽地吹奏起來,曲調極是古怪有趣。和著那丁冬丁冬的簷頭雨聲,倒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
米羅聽著這笛聲,幹脆放下酒壇,跳上桌子,赤足舞起來。
她身段本就妖嬈柔軟,和著那樂曲便渾若無骨,極是嫵媚。手中金鈴足上金鈴沙沙如急雨,和著鐵笛樂聲,如金蛇狂舞。那些波斯商人皆拍手叫起好來,米羅輕輕一躍,卻落到了我們桌前,圍著我們三個人,婆娑起舞。
自從離了西涼,我還沒有這樣肆意地大笑過。米羅的動作輕靈柔軟,仿佛一條絲帶,繞在我的周身,又仿佛一隻蝴蝶,翩翩圍著我飛來飛去。我學著她的樣子,伴著樂聲做出種種手勢,隻是渾沒有她的半分輕靈。米羅舞過幾旋,阿渡卻從懷中摸出一隻篳篥塞給我,我心中頓時一喜,和著樂聲吹奏起來。
那波斯胡人見我吹起篳篥,盡皆擊拍相和。我吹了一陣子,聞到那盤中牛肉的香氣陣陣飄來,便將篳篥塞到裴照手裏:“你吹!你吹!”然後拿起筷子,大快朵頤吃起來。
沒想到裴照還真的會吹篳篥,並且吹得好極了。篳篥樂聲本就哀婉,那鐵笛樂聲卻是激越,兩樣樂器配合得竟然十分合拍。
起先是裴照的篳篥和著鐵笛,後來漸漸卻是那波斯胡人的鐵笛和著裴照的篳篥。曲調由婉轉轉向激昂,如同玉門關外,但見大漠荒煙,遠處隱隱傳來駝鈴聲聲,一隊駝隊出現在沙丘之上。駝鈴聲漸搖漸近,漸漸密集大作,突然之間雄關洞開,千軍萬馬搖旌列陣,呐喊聲、馬蹄聲、鐵甲撞擊聲、風聲、呼喝聲……無數聲音和成樂章,鋪天蓋地般襲卷而至,隨著樂聲節拍越來越快,米羅亦越舞越快,飛旋似一隻金色的蛾子,繞得我眼花繚亂。
那樂聲更加蒼涼勁越,便如一隻雄鷹盤旋直上九天,俯瞰著大漠中的千軍萬馬,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大風卷起的塵沙滾滾而來……等我吃得肚兒圓的時候,那隻鷹似乎已經飛上了最高的雪山,雪山裏雪蓮綻放,大鷹展著碩大的翅膀掠過,一根羽毛從鷹翅上墜下,慢慢飄,被風吹著慢慢飄,一直飄落到雪蓮之前。
那根鷹羽落在雪中,風卷著散雪打在鷹羽之上,雪蓮柔嫩的花瓣在風中微微顫抖,萬裏風沙,終靜止於這雪山之巔……
篳篥和鐵笛戛然而止,酒肆裏靜得連外麵簷頭滴水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米羅伏在桌上不住喘氣,一雙碧眸似乎要滴出水來,說:“我可不能了。”那些波斯商人哄地笑起來,有人斟了一杯酒來給米羅,米羅胸口還在急劇起伏,一口氣將酒飲盡了,卻朝裴照嫣然一笑:“你吹得好!”
裴照並沒有答話,隻是慢慢用酒將篳篥拭淨了,然後遞還給我。
我說:“真沒瞧出來,你竟然會吹這個,上京的人,會這個的不多。”
裴照答:“家父曾出使西域,帶回的樂器中有篳篥,我幼時得閑,曾經自己學著吹奏。”
我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的父親是驍騎將軍裴況。我阿爹和他有過交手,誇他真正會領兵。”
裴照道:“那是可汗謬讚。”
我說道:“我阿爹可不隨便誇人,他誇你父親,那是因為他真的能打仗。”
裴照道:“是。”
他一說“是”,我就覺得無趣起來。好在那些波斯商人又唱起歌兒來,曲調哀傷婉轉,極為動人。米羅又吃了一杯酒,知道我們並不能聽懂,她便用那大舌頭的中原官話,輕聲唱給我們聽。原來那些波斯胡人唱的是:“其月湯湯,離我故鄉,月圓又缺,故鄉不見。其星熠熠,離我故土,星河燦爛,故土難返。其風和和,吹我故壤,其日麗麗,照我故園。知兮知兮葬我何山,知兮知兮葬我何方……”
我隨著米羅唱了幾句,忍不住黯然,聽那些波斯胡人唱得悲傷,不覺又飲了一杯酒。裴照微微頷首,說道:“思鄉之情,人盡有之。這些波斯胡人如此思念家鄉,卻為何不回家去呢?”
我歎了口氣:“這世上並不是人人同你一般,從生下來就不用離開自己的家鄉。他們背井離鄉,知有多少不得已。”
裴照沉默了一會兒,看我又斟了一杯酒,不由得道:“公子飲得太多了。”
我慷慨激昂地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見裴照似乎很詫異地瞧著我,我伸出了三根手指,說道:“別將我想得太能幹,其實我一共就會背三句詩,這是其中的一句。”
他終於笑起來。
米羅賣的酒果然厲害,我飲得太多,走出酒肆的時候都有點兒腳下發虛,像踩在沙漠的積雪上一般。雨還在下,天色漸漸向晚,遠處朦朧地騰起團團淡白的雨霧,將漠漠城郭裏的十萬參差人家,運河兩岸的畫橋水閣,全都籠進水霧雨意裏。風吹著雨絲點點拂在我滾燙的麵頰上,頓時覺得清涼舒適。我伸出手來接著琉璃絲似的細雨,雨落在手心,有輕啄般的微癢。遠處人家一盞盞的燈,依稀錯落地亮起來,那些街市旁的酒樓茶肆,也盡皆明亮起來。而運河上的河船,也掛起一串串紅燈籠,照著船上人家做飯的炊煙,嫋嫋飄散在雨霧之中。
水蒙蒙的上京真是好看,就像是一卷畫,我們西涼的畫師再有能耐,也想像不出來這樣的畫,這樣的繁華,這樣的溫潤,就像是天上的都城,就像是天神格外眷顧的仙城。這裏是天朝的上京,是普天下最盛大最熱鬧的都會,萬國來朝,萬民欽慕,可是我知道,我是忘不了西涼的,哪怕上京再美再好,它也不是我的西涼。
裴照一直將我們送到東宮的側門邊,看著我們隱入門內,他才離去。我覺得自己酒意沉突,這時候酒勁都翻上來了,忍不住惡心想吐。阿渡輕輕拍著我的後背,我們在花園裏蹲了好一會兒,被風吹得清醒了些,才悄悄溜回殿中去。
一進殿門,我就傻了,因為永娘正等在那裏。她見著我,也不責備我又溜出去逛街,亦不責備我渾身酒氣,更不責備我又穿男裝,隻是沉著一張臉,問道:“太子妃可知,宮中出事了?”
我不由得問:“出了什麽事?”
“緒娘的孩子沒有了。”
我嚇了一跳,永娘臉上還是一點兒表情都沒有,隻是說道:“奴婢擅自作主,已經遣人去宮中撫慰緒娘。但是皇後隻怕要傳太子妃入宮問話。”
我覺得不解:“皇後要問我什麽?”
“中宮之主乃是皇後,凡是後宮出了事,自然由皇後做主。東宮內廷之主乃是太子妃,現在東宮內廷出了事,皇後自然要問過太子妃。”
我都從來沒有見過那個緒娘,要問我什麽啊?
可是永娘說的話從來有根有據,她說皇後要問我,那麽皇後肯定會派人來傳召我。現在我這副樣子,怎麽去見皇後?我急得直跳腳:“快!快!我要洗澡!再給我煎一碗濃濃的醒酒湯!”
宮娥們連忙替我預備,我從來沒這麽性急地衝進浴室,看著熱水預備齊了,便立時跳進浴桶,將自己浸在水中。永娘看著我亂了陣腳,忍不住道:“太子妃如果平時謹守宮規,怎麽會弄到臨時抱佛腳?”
“臨時抱佛腳”這句話真妙,我從來沒覺得永娘說話這麽有趣。我說道:“那些勞什子宮規,天天守著可要把人悶煞,臨時抱佛腳就臨時抱佛腳,佛祖啊他會看顧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