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平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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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娘還板著一張臉,可是我知道她已經要忍不住笑了,於是從浴桶中伸出濕淋淋的手,拉了拉她的衣角:“永娘,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平日多多替我向佛祖說些好話,我先謝過你就是!”

    “阿彌陀佛!佛祖豈是能用來說笑的!”永娘雙掌合十,“真是罪過罪過!”她雖然嘴上這樣說,可是早繃不住笑了,親自接過宮娥送上的醒酒湯,“快些喝了,涼了更酸。”

    醒酒湯確實好酸,我捏著鼻子一口氣灌下去。永娘早命人熏了衣裳,等我洗完澡換好衣服,剛剛重新梳好發髻,還沒有換上釵鈿禮服,皇後遣來的女官就已經到了東宮正門。

    我叫永娘聞聞,我身上還有沒有酒氣。永娘很仔細地聞了聞,又替我多多地噴上了些花露,再往我嘴裏放一顆清雪香丸。

    那丸子好苦,但吃完之後果然吐氣如蘭,頗有奇效。

    此次皇後是宣召李承鄞和我兩人。

    我好多天沒見李承鄞,看他倒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兒,因為要入宮去,所以他戴著進德冠,九琪,加金飾,穿著常服。不過他瞧也沒瞧我一眼,就徑自上了輦車。

    見到皇後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原來緒娘突然腹痛,禦醫診斷為誤食催產之物。皇後便將所有侍候緒娘的人全都扣押起來,然後所有食物飲水亦封存,由掖庭令一一嚴審。最後終於查出是在粟飯之中投了藥,硬把胎兒給打下來了。皇後自然震怒,下令嚴審,終於有宮人吃不住掖庭的刑罰,供認說是受人指使。

    皇後的聲音仍舊溫和從容:“我將緒娘接到宮裏來,就是擔心她們母子有什麽閃失,畢竟這是東宮的第一個孩子。沒想到竟然就在宮裏,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還被暗算,我朝百餘年來,簡直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

    她雖然語氣溫和,可是用詞嚴厲,我從來沒聽過皇後這樣說話,不由得大氣都不敢出。殿中所有人也同我一樣,屏息靜氣。

    皇後道:“你們曉得,那宮人招供,是誰指使了她?”

    我看看李承鄞,李承鄞卻沒有看我,隻淡淡地道:“兒臣不知。”

    皇後便命女官:“將口供念給太子、太子妃聽。”

    那女官念起宮人的口供,我聽著聽著就懵了,又聽了幾句,便忍不住打斷:“皇後,這事不是我幹的!我可沒讓人買通了她,給緒娘下藥。”

    皇後淡淡地道:“眼下人證物證俱在,你要說不是你幹的,可得有證據。”

    我簡直要被冤枉死了,我說:“那我為什麽要害她呢?我都不認識她,從前也沒見過她,再說她住在宮裏,我連她住在哪兒都不知道……”

    我簡直太冤了!莫名其妙就被人這樣誣陷。

    皇後問李承鄞:“鄞兒,你怎麽看?”

    李承鄞終於瞧了我一眼,然後跪下:“但憑母後聖斷。”

    皇後道:“太子妃雖然身份不同,又是西涼的公主,但一時糊塗做出這樣的事來,似乎不宜再主持東宮。”

    李承鄞並不做聲。

    我氣得渾身發抖:“這事不是我幹的,你們今日便殺了我,我也不會認!至於什麽東宮不東宮,老實說我也不在乎,但我絕不會任你們這樣冤枉!”

    皇後道:“口供可在這裏。鄞兒,你說呢?”

    李承鄞道:“但憑母後聖斷。”

    皇後微微一笑,說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一點兒也不念及你們夫妻的恩情?”

    李承鄞低聲道:“兒臣不忍。不過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兒臣不敢以私情相徇。”

    皇後點點頭,說道:“甚好,甚好。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句話,甚好。”她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吩咐女官,“將趙良娣貶為庶人,即刻逐出東宮!”

    我大吃一驚,李承鄞的神情更是如五雷轟頂:“母後!”

    “剛才那口供,確實不假,不過錄完這口供之後,那宮人就咬舌自盡了。別以為人死了就死無對證,掖庭辦事確實用心,繼續追查下去,原來這宮人早年前曾受過趙家的大恩。她這一死,本該株連九族,不過追查下來,這宮人並無親眷,隻有一個義母。現在從她家地窖裏,搜出官銀一百錠,這一百錠銀子是官銀,有鑄檔可查……再拘了這義母用刑,供出來是趙良娣曾遣人到她家中去過。這趙良娣好一招一石二鳥,好一招移禍江東。用心這樣毒,真是可恨。再縱容她下去,真要絕了我皇家的嗣脈!”

    我還沒想明白過來她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李承鄞已經搶先道:“母後請息怒,兒臣想,這中間必然是有人構陷趙良娣,應當命人慢慢追查。請母後不要動氣,傷了身體。”

    他這話不說倒還好,一說更如火上澆油。

    “你簡直是被那狐媚子迷暈了頭!那個趙良娣,當初就因為緒娘的事哭哭鬧鬧,現在又買通了人來害緒娘!還栽贓嫁禍給太子妃,其心可誅!”

    李承鄞連聲道:“母後息怒,兒臣知道,趙良娣斷不會是那樣的人,還請母後明查。”

    “明查什麽?緒娘肚子裏的孩子礙著誰了?她看得眼中釘肉中刺一般!這樣的人在東宮,是國之禍水!”皇後越說越怒,“適才那宮人的口供提出來,你並無一字替太子妃辯解,現在告訴你真相,你就口口聲聲那狐媚子是冤枉的。你現在是太子,將來是天子,怎可以如此偏袒私情!這般處事怎麽了得!這種禍水非殺不可,再不殺掉她,隻怕將來要把你迷得連天下都不要了!”

    李承鄞大驚失色,我也隻好跪下去,說道:“母後請息怒,趙良娣想必也是一時糊塗,如果賜死趙良娣,隻怕……隻怕……”後麵的話我可想不出來怎麽說,李承鄞卻接上去:“母後三思,趙良娣的父兄皆在朝中,又是父皇倚重的重臣,請母後三思。”

    皇後冷笑:“你適才自己說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不敢以私情相徇!”

    李承鄞麵如死灰,隻跪在那裏,又叫了一聲:“母後。”

    皇後道:“東宮的事,本該由太子妃做主,我越俎代庖,也是不得已。這樣的惡人,便由我來做吧。”便要令女官去傳令。

    我見事情不妙,抱住皇後的雙膝:“母後能不能讓我說句話?既然母後說,東宮的事情由我做主,我知道我從來做得不好,但今日請母後容我說句話。”

    皇後似乎消了一點兒氣,說道:“你說吧。”

    “殿下是真心喜歡趙良娣,如果母後賜死趙良娣,隻怕殿下一輩子也不會快活了。”我一著急,話也說得顛三倒四,“兒臣與殿下三年夫妻,雖然不得殿下喜歡,可是我知道,殿下絕不能沒有趙良娣。如果沒有趙良娣,殿下更不會喜歡我。還有,好多事情我做不來,都是趙良娣替我,東宮的那些賬本兒,我看都看不懂,都是交給趙良娣在管,如果沒有趙良娣,東宮不會像現在這樣平平順順……”

    我一急更不知道該怎麽說,回頭叫永娘:“永娘,你說給皇後聽!”

    永娘恭敬地道:“是。”她磕了一個頭,說道,“娘娘,太子妃的意思是,趙良娣侍候太子多年,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而且良娣平日待人並無錯處,對太子妃也甚是尊敬,又一直輔佐太子妃管理東宮,請娘娘看在她是一時糊塗,從輕發落了吧。”

    皇後慢慢地說道:“這個趙良娣,留是留不得了,再留著她,東宮便要有大禍了。當初在太子妃冊立大典上,皇上曾說,如此佳兒佳婦,實乃我皇家之幸。可惜你們成婚三年,卻沒有一點子息上的動靜,現在又出了緒娘的事,真令我覺得煩惱。”

    李承鄞眼睛望著地下,嘴裏卻說:“是兒子不孝。”

    皇後說道:“你若是真有孝心,就多多親近太子妃,離那狐媚子遠些。”

    李承鄞低聲道:“是。”

    我還要說什麽,永娘從後麵拉了拉我的裙角,示意我不要多言。李承鄞嘴角微動,但亦沒有再說話。

    皇後說道:“都起來吧。”

    但李承鄞還跪在那裏不動,我也隻好不起來。

    皇後並不瞧他,隻是說:“緒娘的事你不要太難過,畢竟你們還年輕。”

    李承鄞沒說什麽,我想他才不會覺得有什麽難過的呢,如果真的難過,那一定是因為趙良娣。

    皇後又道:“緒娘瞧著也怪可憐的,不如封她為寶林吧。”

    李承鄞似乎心灰意冷:“兒臣不願……兒臣還年輕,東宮多置滕妾,兒臣覺得不妥。”

    我知道他答應過趙良娣,再不納別的侍妾,所以他才會這樣說。果然皇後又生氣了,說道:“你是將來要做皇帝的人,怎麽可以這樣不解事。”

    皇後對我說:“太子妃先起來,替我去看看緒娘,多安慰她幾句。”

    我便是再笨,也知道她是要支開我,好教訓李承鄞。於是站起身來,向她行禮告退。

    小黃門引著我到緒娘住的地方去,那是一處僻靜宮苑,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叫緒娘的女子。她躺在床上,滿麵病容,但是仍舊可以看出來,她原本應該長得很漂亮。侍候她的宮人說道:“太子妃來了。”她還掙紮著想要起來,跟在我身後的永娘連忙走過去,硬將她按住了。

    我也不曉得怎麽安慰她才好,隻得對她重複皇後說過的話:“你不要太難過,畢竟你還年輕。”

    緒娘垂淚道:“謝太子妃,奴婢福薄,現在唯望一死。”

    我訕訕地說:“其實……幹嗎總想死呢,你看我還不是好好的……”

    我聽到永娘咳嗽了一聲,便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於是我問:“你想吃什麽嗎?我可以教人做了送來。”上次我病了的時候,皇後遣人來看視,總問我想不想吃什麽,可缺什麽東西。其實東宮裏什麽沒有呢?大約就是用這話來表示特別的慰問吧。我不知道應該要怎麽安慰病人,隻好依樣畫葫蘆。

    緒娘道:“謝太子妃。”

    我看著她的樣子,淒淒慘慘的,好似萬念俱灰。最後還是永娘上前,說了一大篇話,來安慰她。緒娘隻是不斷拭淚,最後我們離開的時候,她還在那裏哭。

    我們回到中宮的時候,皇後已經命人來起草寶林的詔冊了,李承鄞的臉色看上去很難看,皇後正說道:“東宮應和睦為宜,太子妃一團孩子氣,許多地方照應不到,多個人幫她,總是好的。”她抬頭見我正走進來,便向我招手示意,我走過去向她行禮,她沒有讓身後的女官攙扶我,而是親自伸出胳膊攙起了我,我簡直受寵若驚。每次皇後總是雍容端莊,甚少會這般親昵地待我。

    “那個趙良娣,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皇後淡淡地說,“就將她貶為庶人,先幽閉三個月,不得出門,太子亦不得去探視,否則我便下旨將她逐出東宮。”

    我看到李承鄞的眼角跳了跳,但他仍舊低著頭,悶悶地說了聲:“是。”

    一出中宮,李承鄞就打了我一巴掌,我沒提防,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子都打懵了。

    阿渡跳起來拔刀,“刷”一下子已經將鋒利的利刃橫在他頸中,永娘嚇得大叫:“不可!”沒等她再多說什麽,我已經狠狠甩了李承鄞一巴掌。雖然我不會武功,可是我也不是好惹的。既然他敢打我,我當然得打還回去!

    李承鄞冷笑:“今日便殺了我好了!”他指著我說,“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我知道是你!是你做成的圈套,既除去緒娘肚子裏的孩子,又誣陷了瑟瑟!”

    我氣得渾身發抖,說道:“你憑什麽這樣說?”

    “你成天就會在母後麵前裝可憐、裝天真、裝作什麽都不懂!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在母後麵前告狀,說我冷落你。你嫉妒瑟瑟,所以才使出這樣的毒計來誣陷她,你簡直比這世上所有的毒蛇還要毒!現在你可稱心如意了,硬生生要趕走瑟瑟,活活地拆散我們!如果瑟瑟有什麽事,我是絕不會放過你的,我告訴你,隻要我當了皇帝,我馬上就廢掉你!”

    我被他氣昏了,我推開阿渡,站在李承鄞麵前:“那你現在就廢掉我好了,你以為我很喜歡嫁給你麽?你以為我很稀罕這個太子妃麽?我們西涼的男兒成千上萬,個個英雄了得,沒一個像你這樣的廢物!你除了會念詩文,還會什麽?你射箭的準頭還不如我呢!你騎馬的本事也還不如我呢!如果是在西涼,像你這樣的男人,連老婆都娶不到,誰會稀罕你!”

    李承鄞怒氣衝衝地拂袖而去。

    我的心裏一陣陣發冷,三年來我們吵來吵去,我知道他不喜歡我,可是我沒想到他會這樣恨我,討厭我,不惜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我。永娘將我扶上輦車,低聲地安慰我說:“太子是因為趙良娣而遷怒於太子妃,太子妃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啊,我當然知道,他是因為覺得趙良娣受了不白之冤,所以一口氣全出在我身上。可是我真的什麽都沒有做過,憑什麽他要遷怒於我?

    他說我嫉妒趙良娣,我是有一點嫉妒她,我就是嫉妒有人對她好,好到任何時候任何事,都肯相信她,維護她,照應她。可是除了這之外,我都不嫉妒別的,更不會想到去害她。

    趙良娣看上去和和氣氣的,來跟我玩葉子牌的時候,我覺得她也就是個很聰明的女人罷了,怎麽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而且我可不覺得皇後這是什麽好法子,緒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即使封了寶林,李承鄞又不喜歡她,在東宮隻是又多了一個可憐人罷了。

    晚上的時候,我想這件事想得睡不著,隻得幹脆爬起來問阿渡:“你瞧趙良娣像壞人嗎?”

    阿渡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中原的女孩兒想什麽,我一點兒也鬧不明白。咱們西涼的男人雖然也可以娶幾個妻子,可是如果大家合不來,就可以再嫁給別人。”

    阿渡點了點頭。

    “而且李承鄞有什麽好的啊,除了長相還看得過去,脾氣那麽壞,為人又小氣……”我躺下去,“要是讓我自己選,我可不要嫁給他。”

    我說的是真心話,如果要讓我自己選,我才不會讓自己落到這麽可憐的地步。他明明有喜歡的人了,我卻不得不嫁給他,結果害得他討厭我,我的日子也好生難過。現在趙良娣被幽禁,李承鄞恨透了我,我才不想要一個恨透我的丈夫。

    如果要讓我自己選,我寧可嫁給一個尋常的西涼男人,起碼他會真心喜歡我,騎馬帶著我,同我去打獵,吹篳篥給我聽,然後我要替他生一堆娃娃,一家人快快活活地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