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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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哭了好久,直到裴照走過來,他輕輕地叫了聲:“太子妃。”然後道,“末將的人說,當時他們趕到的時候,隻看到阿渡姑娘昏死在那裏,並沒有見到刺客的蹤影,所以隻得將阿渡姑娘先送回來。現在九門緊閉,上京已經戒嚴,刺客出不了城去。禦林軍正在閉城大搜,請太子妃放心,刺客絕對跑不掉的。”

    我看著阿渡塞給我的東西,那個東西非常奇怪,像是塊木頭,上麵刻了奇怪的花紋,我不認得它是什麽。

    我把它交給裴照:“這是阿渡給我的,也許和刺客有關係。”

    裴照突然倒抽了一口涼氣,他一定認識這個東西。我問:“這是什麽?”

    裴照退後一步,將那塊木頭還給我,說道:“事關重大,請太子妃麵呈陛下。”

    我也覺得我應該把這個交給皇帝,畢竟他是天子,是我丈夫的父親,是這普天下最有權力的帝王。有人要殺他的兒子,要殺阿渡,他應該為我們追查凶手。

    我拭幹了眼淚,讓身邊的宮娥去稟報,我要見皇帝陛下。

    皇帝和皇後都還在寢殿之中,皇帝很快同意召見我,我走進去,向他行禮:“父皇。”

    我很少可以見到皇帝陛下,每次見到他也總是在很遠的禦座之上,這麽近還是第一次。我發現他其實同我阿爹一樣老了,兩鬢有灰白的頭發。

    他對我很和氣,叫左右:“快扶太子妃起來。”

    我拒絕內官的攙扶:“兒臣身邊的阿渡去追刺客,結果受了重傷,剛剛被羽林郎救回來。她交給兒臣這個,兒臣不識,現在呈給陛下,想必是與刺客有關的物件。”我將那塊木頭舉起來,磕了一個頭,“請陛下遣人查證。”

    內官接過那塊木頭,呈給皇帝陛下,我看到皇帝的臉色都變了。

    他轉臉去看皇後:“玫娘!”

    我這才知道皇後的名字叫玫娘。

    皇後的臉色也大變,她遽然而起,指著我:“你!你這是誣陷!”

    我莫名其妙地瞧著她。皇後急切地轉身跪下去:“陛下明察,鄞兒乃臣妾一手撫育長大,臣妾這一輩子的心血都放在鄞兒身上,斷不會加害於他!”

    皇帝並沒有說話,皇後又轉過臉來嗬斥我:“你是受了誰的指使,竟然用這樣的手段來攀誣本宮?”

    我連中原字都認不全,那個木頭上刻的是什麽,我也並不認識,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所以隻是一臉莫名其妙地瞧著皇後。

    皇帝終於發話了:“玫娘,她隻怕從來不曉得這東西是何物,怎麽會攀誣你?”

    皇後大驚:“陛下,陛下莫輕信了謠言。臣妾為什麽要害太子?鄞兒是我一手撫養長大,臣妾將他視作親生兒子一般……”

    皇帝淡淡地道:“親生兒子……未必吧。”

    皇後掩麵落淚:“陛下這句話,簡直是誅心之論。臣妾除了沒有懷胎十月,與他生母何異?鄞兒三個多月的時候,我就將他抱到中宮,臣妾將他撫養長大,教他做人,教他讀書……是臣妾勸陛下立他為太子,臣妾這一生的心血都放在他身上,臣妾為什麽要遣人殺他?”

    皇帝忽然笑了笑:“那緒寶林何其無辜,你為何要害她?”

    皇後猛然抬起臉來,怔怔地瞧著皇帝。

    “後宮中的事,朕不問,並不代表朕不知曉。你做的那些孽,也盡夠了。為什麽要害緒寶林,還不是想除去趙良娣。趙良娣父兄皆手握重兵,將來鄞兒登基,就算不立她為皇後,貴妃總是少不了的。有這樣的外家,你如何不視作心腹大患。你這樣擔心鄞兒坐穩了江山,是怕什麽?怕他對你這個母後發難麽?”

    皇後勉強道:“臣妾為什麽要擔心……陛下這些話,臣妾並不懂得。”

    “是啊,你為什麽要擔心?”皇帝淡淡地道,“總不過是害怕鄞兒知道,他的親生母親,當年的淑妃……到底是怎麽死的吧。”

    皇後臉色如灰,終於軟倒在那裏。

    皇帝說道:“其實你還是太過急切了,再等二十年又何妨?等到朕死了,鄞兒登基,要立趙良娣為後,勢必會與西涼翻臉,到時候他若與西涼動武,贏了,我朝與西涼從此世世代代交惡,隻怕這仗得一直打下去,禍延兩國不已,總有民怨沸騰的那一日;輸了,你正好借此大做文章,廢掉他另立新帝也未可知。這一招棋,隻怕你在勸朕讓鄞兒與西涼和親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吧。你到底為什麽突然性急起來?難道是因為太子和太子妃突然琴瑟和鳴,這一對小兒女相好了,大出你的算計之外?”

    皇後喃喃道:“臣妾與陛下三十年夫婦,原來陛下心裏,將臣妾想得如此不堪。”

    “不是朕將你想得不堪,是你自己做得不堪。”皇帝冷冷地道,“因果報應,惡事做多了,總有破綻。你害死淑妃,朕可沒有冤枉你。你害得緒寶林小產,將趙良娣幽閉起來,朕可沒有問過你。總以為你不過是自保,這些雕蟲小技,如果朕的兒子應付不了,也不配做儲君。如今你竟然喪心病狂,要謀害鄞兒,朕忍無可忍。虎毒還不食子,他雖然不是你親生之子,但畢竟是你一手撫養長大,你怎麽忍心?”

    皇後終於落下淚來:“臣妾沒有……陛下縱然不肯信,臣妾真的沒有……臣妾絕沒有遣人來謀害鄞兒。”

    我心裏一陣陣發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一切。平常那樣高貴、那樣和藹的皇後,竟然會是心機如此深重的女人。

    皇帝道:“你做過的那些事,難道非要朕將人證物證全都翻出來,難道非要朕下旨讓掖庭令來審問你麽?你如果肯認罪,朕看在三十年夫妻之情,保全你一條性命。”

    皇後淚如雨下:“陛下,臣妾真的是冤枉的!臣妾冤枉!”

    皇帝冷冷地說道:“二十年前,你派人在淑妃的藥中下了巨毒烏餞子,那張包裹烏餞子的方子,現下還有一半,就擱在你中宮的第二格暗櫥中。你非要朕派人去搜出來,硬生生逼你將那烏餞子吞下去麽?”

    皇後聽到他最後一句話,終於全身一軟,就癱倒在地暈了過去。

    我隻覺得今晚的一切都如同五雷轟頂一般,現在那些炸雷還在頭上轟轟烈烈地響著,一個接著一個,震得我目瞪口呆,整個人都要傻了。

    皇帝轉過臉來,對我招了招手。我小心地走過去,就跪在他的麵前。他伸出手來,慢慢摸了摸我的發頂,對我說:“孩子,不要怕,有父皇在這裏,誰也不敢再傷害你。當初讓鄞兒娶你,其實也是我的意思,因為我知道你們西涼的女孩兒,待人最好,最真。”

    我並不害怕,因為他的手掌很暖,像是阿爹的手。而且其實他長得挺像李承鄞,我從來不怕李承鄞。

    皇帝對我說:“好好照顧鄞兒,他從小沒有母親,有人真心對他好,他會將心掏出來給你的。”

    不用他說,我也會好好照顧李承鄞。

    可是今天晚上的事情還是令我覺得害怕,我由衷地害怕。宮中的一切都那樣可怕,人心那樣複雜,就像皇後,我萬萬想不到是她害緒寶林的孩子沒有了,隻因為想要嫁禍給趙良娣。人命在她們眼中真是輕賤,輕賤得比螞蟻還不如。還有李承鄞的生母淑妃,皇後為什麽要害死淑妃,是因為想要奪走淑妃的兒子麽?

    這一切太可怕了,讓我不寒而栗。

    李承鄞傷得非常重,一直到三天後他還昏迷不醒。我衣不解帶地守在他身邊。

    他傷口惡化,發著高燒,滴水不能進,連湯藥都是撬開牙關,一點點喂進去的。

    我想這次他可能真的活不了了。

    但我並沒有流眼淚。當初最危險的瞬間他一把推開了我,如果他活不了了,我陪著他去死就罷了。

    我們西涼的女孩兒,才不興成日哭哭啼啼,我已經哭過一場,便不會再哭了。

    李承鄞在昏迷之中,總是不斷地喃喃呼喚著什麽,我將耳朵湊近了聽,原來他叫的是“娘”,就像那次發燒一樣。

    我想起皇帝曾經說過的話,我心裏一陣陣地發軟,他真是個可憐的人,雖然貴為太子,可是從小就沒有見過自己的娘。而皇後又是這樣的心計深沉,李承鄞如果知道是她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心裏肯定會很難過很難過吧。

    很多禦醫守著李承鄞。皇帝已經下詔廢黜皇後,朝野震動,可是詔書裏列舉了皇後的好多條罪狀,尤其現在李承鄞生死未卜,大臣們也不便說什麽。我聽宮娥們私下說,皇後的娘家極有權勢,正煽動了門下省的官員,準備不附署,反對廢黜皇後。我不懂朝廷裏的那些事,現在才知道原來當皇帝也不是想幹什麽就可以幹什麽。

    我上午守著李承鄞,下午便去看阿渡。

    阿渡身上有好些傷口,她還受了很嚴重的內傷,阿渡武功這樣高,那刺客還將她傷成這樣,一定是個絕世高手。因為傷口總要換藥,阿渡衣袋裏的東西也早都被取出來,擱在茶幾之上。我看到我交給阿渡的許多東西,大部分是我隨手買的玩藝兒,比如做成小鳥狀的泥哨,或者是一朵紅絨花。都是我給阿渡的,她總是隨身帶著,怕我要用。

    我的阿渡,對我這麽好的阿渡,都是我連累了她。

    我看到那枚鳴鏑的時候,一個念頭浮上心頭,我拿起那枚鳴鏑,靜靜地走開。

    東宮所有人幾乎都集中在李承鄞寢殿那邊,花園裏冷冷清清,一個人都沒有。

    我將鳴鏑彈上半空,然後坐在那裏靜靜地等候。

    沒一會兒,似乎有一陣輕風拂過,顧劍無聲無息地就落在我的麵前。

    他看到我的樣子,似乎吃了一驚,問我:“誰欺負你了?”

    我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難看,那天哭得太久,眼睛一直腫著,而且幾天幾夜沒有睡覺,臉色肯定好不到哪裏去。

    我很簡單地將事情對他說了一遍,顧劍沉默了片刻,問我:“你要我去殺皇後嗎?”

    我搖了搖頭。

    皇後害了太多人,她不應該再繼續活在這世上。但皇帝會審判她,即使不殺她,也會廢黜她,將她關在冷宮裏。對皇後這樣的人來說,這已經足夠了,比殺了她還令她覺得難過。

    我懇求他:“你能不能想辦法救救阿渡,她受了很重的內傷,一直沒有醒過來。”

    顧劍突然笑了笑:“真是有趣,你不求我去救你的丈夫,卻求我去救阿渡。到底你是不喜歡你的丈夫呢,還是你太喜歡阿渡?”

    “李承鄞受的是外傷,便是神仙也束手無策,熬不熬得過去,是他的命。可阿渡是因為我才去追刺客,她受的是內傷,我知道你有法子的。”

    顧劍陰沉著一張臉:“沒錯,我是有法子救她,但我憑什麽要救她?”

    我頓時氣結:“你曾經說過,如果我遇上任何危險,都可以找你,你卻不肯幫我!”

    顧劍說道:“是啊,可是我又沒答應你,幫你救別人。”

    “現在阿渡有性命之憂,阿渡的命,就是我的命。她為了我可以不要命,現在她受了重傷,就是我自己受了重傷,你如果不肯救她……”我把那柄金錯刀拔出來,橫在自己頸中,“我便死在你麵前好了!”

    顧劍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在那柄金錯刀上一彈,我便拿捏不住,金錯刀“鐺”一聲就落在了地上。

    我搶著要去將刀撿起來,他長袖一拂,就將那柄刀卷走了。

    我大怒便一掌擊過去,還沒有沾到他的衣角,他已經伸手扣住了我的手腕,我眼圈一陣發熱,說道:“不救就不救,你快快走吧,我以後再不要見著你了!”

    顧劍瞧了我片刻,終於歎了口氣,說道:“你不要生氣。我去救她便是了。”

    我借故將阿渡屋子裏的人都遣走,然後對窗外招了招手。顧劍無聲無息從窗外躍了進來,仔細查看阿渡的傷勢。他對我說:“出手的人真狠,連經脈都幾乎被震斷了。”

    我心裏一寒,他說:“不過還有法子救。”他瞧了我一眼,“不過我若是救了她,你打算怎麽樣報答我呢?”

    我心急如焚,說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說這樣的話。你要救了阿渡,不論多少錢財,我都給你。”

    他輕蔑地道:“我要錢財作甚?你也忒看輕了我。”

    我問:“那你要什麽?”

    他笑了笑:“除非麽……除非你親親我。”

    我幾乎沒氣昏過去,為什麽男人們都這麽喜歡啃嘴巴?

    李承鄞是這樣,連這個世外高手顧劍也是這樣?

    我咬了咬牙,走上前去便攬住他的肩,踮起腳來狠狠啃了他一通。

    沒想到他猛然推開我,突然逼問我:“誰教你的?”

    我莫名其妙:“什麽?”

    “從前你隻會親親我的臉,誰教你的?”他的臉色都變了,“李承鄞?”

    我怕他不肯救阿渡,所以並不敢跟他爭吵。

    他的臉色更難看了:“你讓李承鄞親你?”

    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難道不讓他親我?我其實挺怕顧劍,怕他一怒之下去殺李承鄞。因為他全身緊繃,似乎隨時會發狂似的,而且臉上的神情難看極了,眼睛緊緊盯著我。

    我終於忍不住,大聲道:“你自己也說了,當初是我等了你三天三夜,是你自己沒有去。現在別說我什麽都不記得了,就算我記得,咱們也早已經不可能在一起,我已經嫁給別人了。你若是願意救阿渡,便救她,你若是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你,可是若要我背叛我的丈夫,那是萬萬不能的。我們西涼的女子,雖然不像中原女子講究什麽三貞九烈,可是我嫁給李承鄞,他便是我的丈夫,不管我們當初怎麽樣,現在我和你都再無私情可言。”

    顧劍聽了這話,往後退了一步,我隻覺得他眼底滿是怒火,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哀?可是我早已經心一橫豁出去了。這番話我早就想說給顧劍聽,李承鄞對我好也罷,不好也罷,為了西涼我嫁給他,他又在最危險的時候推開我,我實實不應該背叛他。

    我說道:“你走吧,我不會再求你救阿渡。”

    他忽地笑了笑:“小楓……原來這是報應。”

    他伸出手去,將阿渡扶起來,然後將掌心抵在她背心,替她療傷。

    一直到天色黑下來,顧劍還在替阿渡療傷。我就坐在門口,怕有人闖進去打擾他們。不過這幾天都沒怎麽睡,我靠在廊柱上,迷迷糊糊都快要睡過去了,幸好隻是盹著一會兒,因為我的頭磕在廊柱上,馬上就驚醒過來。顧劍已經走出來,我問他:“怎麽樣?”

    他淡淡地道:“死不了。”

    我走進去看阿渡躺在那裏,臉色似乎好了許多,不由得也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