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春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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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三地謝過顧劍,他並不答話,隻是從懷中取出一隻藥瓶給我:“你說李承鄞受了很嚴重的外傷,這是治外傷的靈藥,拿去給他用吧。”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這麽好心,也許我臉上的表情有點兒狐疑,他馬上冷笑:“怎麽,怕我毒死他?那還我好了。”

    我連忙將藥瓶揣入懷中:“治好了他我再來謝你。”

    顧劍冷笑了一聲,說道:“不用謝我,我可沒安好心。等你治好他,我便去一劍殺了他,我從來不殺沒有絲毫抵抗之力的人,等他傷好了,便是他送命之時。”

    我衝他扮了個鬼臉:“我知道你不會的啦,等他的傷好了,我一定請你喝酒。”

    顧劍並沒有再跟我糾纏,長袖一拂,轉身就走了。

    話雖這麽說,但我還是把那瓶藥拿給禦醫看過,他們把藥挑出來聞聞,看看,都不曉得那是什麽東西,也不敢給李承鄞用。

    我猶豫了半天,避著人把那些藥先挑了一點兒敷在自己胳膊上,除了有點兒涼涼的,倒沒別的感覺。第二天起床把藥洗去,皮膚光潔,看不出任何問題。我覺得放心了一些,這個顧劍武功這麽高,絕世高人總有些靈丹妙藥,說不定這藥還真是什麽好東西。

    到了第二天,我趁人不備,就悄悄將那些藥敷在李承鄞的傷口上。

    不知道是這些藥的作用,還是太醫院的那些湯藥終於有了效力,反正第四天黃昏時分,李承鄞終於退燒了。

    他退了燒,所有人都大大鬆了口氣,我也被人勸回去睡覺。

    剛剛睡了沒多久,就被永娘叫醒,永娘的臉色甚是驚惶,對我說道:“太子殿下的傷情突然惡化。”

    我趕到李承鄞的寢殿裏去,那裏已經圍了不少人,太醫們看到我來,連忙讓出了一條路。我走到床邊去,隻見李承鄞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傷口之外滲出了許多黃水,他仍舊昏迷不醒,雖然沒有再發燒,可是呼吸越來越微弱了。

    太醫說:“殿下肺部受了傷,現在邪風侵脈,極是凶險。”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傷藥出了問題,可是殿中所有人都驚慌失措,皇帝也遣人來了,不過現在太醫束手無策,亦無任何辦法。我心裏反倒靜下來,坐在床前的腳踏上,握著李承鄞的手,他的手很涼,我將他的手捧在手裏,用自己的體溫暖著他。

    太醫們還在那裏嗡嗡地說著話,我理也不理他們。夜深之後,殿裏的人少了一些,永娘給我送了件氅衣來,那時我正伏在李承鄞的床前,一眨也不眨眼地看著他。

    他長得多好看啊,第一次看到李承鄞的時候,我就覺得他長得好看。眉毛那樣黑、那樣濃,鼻子那樣挺,臉色白得,像和闐的玉一樣。但李承鄞的白淨並不像女孩兒,他隻是白淨斯文,不像我們西涼的男人那樣粗礪,他就像中原的水,中原的山,中原的上京一樣,有著溫潤的氣質。

    我想起一件事情,於是對永娘說:“叫人去把趙良娣放出來,讓她來見見太子殿下。”

    雖然趙瑟瑟已經被廢為庶人,但我還是習慣叫她趙良娣,永娘皺著眉頭,很為難地對我說:“現在宮中出了這樣的大事,趙庶人的事又牽涉到皇後……奴婢覺得,如果沒有陛下的旨意,太子妃還是不要先……”

    我難得發了脾氣,對她說:“現在李承鄞都傷成這樣子了,他平常最喜歡趙良娣,怎麽不能讓趙良娣來看看他?再說趙良娣不是被冤枉的麽?既然是冤枉的,為什麽不能讓她來看李承鄞?”

    永娘習慣了我李承鄞李承鄞的叫來叫去,可是還不習慣我在這種事上擺出太子妃的派頭,所以她猶豫了片刻。我板著臉孔表示不容置疑,她便立時叫人去了。

    許多時日不見,趙良娣瘦了。她原來是豐腴的美人,現在清減下來,又因為庶人的身份,隻能荊釵素衣,越發顯得楚楚可憐。她跪下來向我行禮,我對她說:“殿下病得很厲害,所以叫你來瞧一瞧他。”

    趙良娣猛然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裏已經含著淚光。她這麽一哭,我嗓子眼兒不由得直發酸,說道:“你進去瞧瞧他吧,不過不要哭。”

    趙良娣拭了拭眼淚,低聲說:“是。”

    她進去好一會兒,跪在李承鄞的病榻之前,到底還是嚶嚶地哭起來,哭得我心裏直發煩。我走出來在門外的台階上坐下來,仰頭看著天。

    天像黑絲絨似的,上麵綴滿了酸涼的星子。

    我覺得自己挺可憐,像個多餘的人似的。

    這時候有個人走過來,朝我行禮:“太子妃。”

    他身上的甲胄發出清脆的聲音,很好聽。我其實這時候不想看見任何人,可是裴照救過我好幾次,我總不好不理他,所以隻好擠出一絲笑容:“裴將軍。”

    “夜裏風涼,太子妃莫坐在這風口上。”

    是挺冷的,我裹了裹身上的氅衣,問裴照:“你有夫人了嗎?”

    裴照似乎微微一怔:“在下尚未娶妻。”

    “你們中原,講究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實這樣最不好了,我們西涼如果情投意合,隻要打下一對大雁,用布包好了,送到女孩兒家裏去,就可以算作是提親,隻要女孩兒自己願意,父母也不得阻攔。裴將軍,如果日後你要娶妻,可一定要娶個自己喜歡的人。不然的話,自己傷心,別人也傷心。”

    裴照默不做聲。

    我抬起頭來看星星,忍不住歎了口氣:“我真是想西涼。”

    其實我自己知道,我並不是想西涼,我就是十分難過。我一難過的時候,就會想西涼。

    裴照語氣十分溫和:“這裏風大,太子妃還是回殿中去吧。”

    我無精打采:“我才不要進去呢,趙良娣在裏麵,如果李承鄞醒著,他一定不會願意我跑進去打擾他們。現在他昏迷不醒,讓趙良娣在他身邊多待一會兒吧,他如果知道,隻怕傷也會好得快些。”

    裴照便不再說話,他側身退了兩步,站在我身側。我懶得再和他說話,於是捧著下巴,一心一意地開始想,如果李承鄞好起來了,知道趙良娣是被冤枉的,他一定會很歡喜吧。那時候趙良娣可以恢複良娣的身份了,在這東宮裏,我又成了一個招人討厭的人。

    起碼,招李承鄞的討厭。

    我心裏很亂,不停地用靴尖在地上亂畫。也不知過了多久,永娘出來了,對我悄聲道:“讓趙庶人待在這裏太久不好,奴婢已經命人送她回去了。”

    我歎了口氣。

    永娘大約瞧出了我的心思,悄聲耳語:“太子妃請放心,奴婢適才一直守在殿下跟前,趙庶人並沒有說什麽,隻是哭泣而已。”

    我才不在乎她跟李承鄞說了什麽呢,因為哪怕她不跟李承鄞說什麽,李承鄞也是喜歡她的。

    裴照朝我躬身行禮:“如今非常之時,還請太子妃保重。”

    我懶懶地站起來,對他說:“我這便進去。”

    裴照朝我行禮,我轉過身朝殿門走去,這時一陣風吹到我身上,果然覺得非常冷,可是剛才並不覺得。我忽然想起來,剛才是因為裴照正好站在風口上,他替我擋住了風。

    我不禁回頭看了一眼,裴照已經退到台階之下去了。他大約沒想到我會回頭,所以正瞧著我的背影,我一扭過頭去正巧和他四目相對,他的表情略略有些不自在,好像做錯什麽事似的,很快就移開目光不看我。

    我顧不上想裴照為何這樣古怪,一踏進殿裏,看到所有人愁眉苦臉的樣子,我也愁眉不展。

    李承鄞還是昏迷不醒,禦醫的話非常委婉,但我也聽懂了,他要是再昏迷不醒,隻怕就真的不好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李承鄞的手擱在錦被上,蒼白得幾乎沒什麽血色。我摸了摸他的手,還是那樣涼。

    我太累了,幾乎好幾天都沒有睡,我坐在腳踏上,開始絮絮叨叨跟李承鄞說話,我從前可沒跟李承鄞這樣說過話,從前我們就隻顧著吵架了。我第一回見他的時候,是什麽時候呢?是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蓋頭,那蓋頭蓋了我一整晚,氣悶得緊。

    蓋頭一掀起來,我隻覺得眼前一亮,四麵燭光亮堂堂的,照著他的臉,他的人。他穿著玄色的袍子,上麵繡了很多精致的花紋。

    我在之前幾個月,由永娘督促,將一本《禮典》背得滾瓜爛熟,知道那是玄衣、裳、九章。五章在衣,龍、山、華蟲、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織成為之。白紗中單,黼領,青褾、襈、裾。革帶,金鉤日韋,大帶,素帶不朱裏,亦紕以朱綠,紐約用組。黻隨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戴著大典的袞冕,白珠九旒,以組為纓,色如其綬,青纊充耳,犀簪導,襯得麵如冠玉,儀表堂堂。

    中原的太子,連穿戴都這麽有名堂,我記得當時背《禮典》的時候,背了好久才背下來這段,因為好多字我都不認得。

    我想那時候我是喜歡他的,可是他並不喜歡我。因為他掀完蓋頭,連合巹酒都沒有喝,轉身就走掉了。

    其實他走掉了我倒鬆了口氣,因為我不知道跟一個陌生的男人,睡不睡得慣。

    永娘那天晚上陪著我,她怕我想家,又怕我生氣,再三向我解釋說,太子殿下這幾日傷風,定是怕傳染給太子妃。

    他一傷風,就是三年。

    在東宮之中,我很孤獨。

    我一個人千裏迢迢到這裏來,雖然有阿渡陪著我,可是阿渡又不會說話。如果李承鄞不跟我吵架,我想我會更孤獨的。

    現在他要死了,我惦著的全是他的好,我挖空心思,把從前的事都提起來,我怕再不跟他說點兒什麽,他要是死了就再不能告訴他了。好些事我以為我都忘了,其實並沒有。我連原來吵架的話都一句句想起來,講給他聽,告訴他當時我多麽氣,氣得要死。可是我偏裝作不在意,我知道要吵贏的話,隻有裝不在意,李承鄞才會被我噎得沒話說。

    還有鴛鴦絛的事,讓多少人笑話我啊,還讓皇後訓了我一頓。

    我一直說著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也許是因為害怕,也許是因為怕李承鄞真的死了。夜裏這樣安靜,遠處的燭光映在帳幔之上,內殿深廣,一切都仿佛隔著層什麽似的,隔著漆黑的夜,隔著寂靜的漏聲,隻有我在那裏喃喃自語。

    其實我真的挺怕當小寡婦。在我們西涼,死了丈夫的女人要嫁給丈夫的弟弟,像中原去和親的明遠公主,原本嫁的就是我的伯父,後來才改嫁給我的父王。中原雖然沒有這樣的規矩,可是我一想到李承鄞要死,我就止不住地哆嗦,他如果死了,我一定比現在更難過。我趕緊逼著自己不要再想,趕緊逼著自己說著那些亂七八糟的閑話。

    其實我也沒我自己想的那麽討厭李承鄞,雖然他老是惹我生氣,不過三年裏我們私下的交往也是屈指可數,除開他為了趙良娣找我的麻煩,其實我們原本也沒有多少架可以吵。有時候不吵架,我還覺得挺不習慣的……

    還有抄書,雖然我最討厭抄書,不過因為我被罰抄了太多書,現在我的中原字寫得越來越好了,都是因為被罰抄書。那些《女訓》《女誡》,抄得我都快要背下來了。還有一件事其實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就是那些書上有好多字我不太認識,也不知道該怎麽讀,不過我依樣畫瓢,一筆筆把它描出來,誰也不曉得我其實不認識那個字。

    還有,李承鄞的“鄞”字,這個字其實也挺古怪的,當初我第一次看到,還以為它是勤……我一直都不知道這個字到底是什麽意思,聽說中原人取名字都有講究,他怎麽會叫這個名字呢?

    “鄞州……”

    我自言自語大半宿了,難得有人答腔,我一時刹不住反問:“啊?什麽鄞州?”

    “太祖皇帝原封鄞州……中州之東,梁州之南……龍興之地……所以……我叫承鄞……”

    我張大了嘴巴瞧著,瞧著床上那個奄奄一息的男人,他的聲音很小,可是字句清楚,神智看上去也很清醒,眼睛雖然半睜半閉,可是正瞧著我。

    我愣了半天,終於跳起來大叫:“啊!”

    我的聲音一定很可怕,因為所有人全都呼啦啦衝進來了,太醫以為李承鄞傷勢更加惡化,著急地衝上來:“殿下怎麽了?殿下怎麽了?”

    我拿手指著李承鄞,連舌頭都快打結了:“他……他……”

    李承鄞躺在那裏,麵無表情地瞧著我,太醫已經喜極而泣:“殿下醒了!殿下醒過來了!快快遣人入宮稟報陛下!太子殿下醒過來了……”

    整個東宮沸騰起來了,所有人精神大振,太醫說,隻要李承鄞能清醒過來,傷勢便定然無大礙。這下子太醫院的那些人可歡騰了,個個都眉開眼笑,宮人們也都像過年似的,奔走相告。禦醫又重新請脈,斟酌重新寫藥方,走來走去,嗡嗡像一窩被驚動的蜜蜂,大半夜折騰鬧得我隻想睡覺。

    我不知道我是什麽時候睡著的,隻記得那些禦醫似乎還在嗡嗡地說著話,我醒的時候還趴在李承鄞的床沿邊,身上倒蓋著一條錦被。我的腿早就睡得僵了,動彈不得,一動我全身的骨頭都格格作響……我睡得太香了,都流了一小攤口水在李承鄞的袖子上,咦……李承鄞的袖子!

    我竟然趴在那裏,用下巴枕著李承鄞的胳膊睡了一晚上,內殿裏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床上的李承鄞卻是醒著的,而且正似笑非笑地瞧著我。

    我瞧見他這個表情,就知道他是真的沒事了。我吃力地想把自己麻木的腿收回來,試了試便知道是徒勞,一時半會兒是站不起來了,還有我的腰……天都亮了,我的腰那個又酸又疼啊,簡直跟被大車從背上碾過一整晚似的,以後再不這樣睡了。

    我使出吃奶的勁兒,終於扶著床站起來了,我嚐試著邁了邁腿,拿不準主意是叫人進來攙我好,還是等過會兒腳不麻了,再試試好。這時候李承鄞終於說話了:“你要去哪兒?”

    “回去睡覺……”我連舌頭都麻了,真是要命,說話都差點兒咬到自己舌頭。

    “誰叫你跟豬似的,在哪兒都能睡著,你趴這兒都可以睡,叫都叫不醒。”

    我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這人剛剛好一點兒就又有力氣跟我吵架。

    他拍了拍身邊的床。

    “幹什麽?”

    “你不是要睡覺麽?反正這床夠大。”

    確實夠大,李承鄞這張床比尋常的床大多了,睡上十個八個人都綽綽有餘。不過重點不在這裏,重點在,我忍不住問:“你要我跟你一塊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