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春容(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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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裏燈華,九重城闕,八方煙花,七星寶塔,六坊不禁,五寺鳴鍾,四門高啟,三山同樂,雙往雙歸,一派太平:講的就是上京的上元節。離上元節還有好幾天,城中各坊就會忙著張滿彩燈,連十裏朱雀大街也不例外,那些燈可奇巧了,三步一景,五步一換,飛禽走獸,人物山水,從大到小,各色各樣,堆山填海,眼花繚亂,稱得上是巧奪天工。而且那晚上京不禁焰火,特別是在七星寶塔,因為是磚塔,地勢又高,所以總有最出名的煙火作坊,在七星塔上輪流放煙花,稱為“鬥花”,鬥花的時候,半個上京城裏幾乎都能看見,最是璀璨奪目。而在這一夜,居於上六坊的公卿人家也不禁女眷遊冶,那一晚闔城女子幾乎傾城而出,看燈兼看看燈人。然後五福寺鳴太平鍾,上京城的正南、正北、正東、正西城門大啟,不禁出入,便於鄉民入城觀燈。而三尹山則是求紅線的地方,傳說三尹山上的道觀是姻緣祠,凡是單身男女,在上元日去求紅線,沒有不靈驗的。雙往雙歸則是上京舊俗,如果女子已經嫁了人,這日定要與夫婿一同看燈,以祈新歲和和美美,至於還沒有成親卻有了意中人的,更不用說啦,這日便是私密幽會,也是禮法允許的。
去年上元節的時候,我跟阿渡去三尹山看燈,連鞋子都被擠掉了。據說那天晚上被擠掉的鞋子有好幾千雙,後來清掃三尹山的道公們收拾這些鞋子捐給貧人,裝了整整幾大車才拉走。
我早拿定主意今年要在靴子上綁上牛皮細繩,以免被人踩掉,這樣的潑天熱鬧,我當然一定要去湊啦!
正月十四的時候賜宴覲見什麽的亂七八糟的事終於告一段落,我也可以躲躲懶,在東宮睡上一個囫圇覺,留足了精神好過上元節。可是睡得正香的時候,永娘偏又將我叫起來。
我困得東倒西歪,打著哈欠問她:“又出什麽事了?”
“緒寶林的床底下搜出一個桃木符,據說是巫蠱之物,上頭有趙良娣的生辰八字,現在趙良娣已經拿住了緒寶林,就候在殿外,要請太子妃發落。”
我又累又困又氣:“多大點事啊,一個木牌牌也值得大驚小怪麽,這年都還沒過完呢!緒寶林不會這麽笨吧,再說刻個木牌牌就能咒死趙良娣了?趙良娣這不還活得好好的!”
永娘正了正臉色,告訴我說:“巫蠱為我朝禁忌,太子妃也許不知道,十年前陳征就是因為擅弄巫蠱,怨咒聖上,而被貶賜死,並抄滅滿門。我朝開國之初,廢吳後也是因為巫蠱許妃,被廢為庶人,連她生的兒子都不許封王……”
我覺得頭痛,我最怕永娘給我講幾百年前的事,於是我順從地爬起來,讓宮人替我換上衣裳,匆忙梳洗。永娘道:“緒寶林巫蠱之事甚是蹊蹺,太子妃千萬要小心留意,不要中了圈套。”
我很幹脆地問她:“你覺得我應該怎麽辦?”
永娘道:“太子妃本來可以推脫,交給皇後聖裁,隻是現在中宮空虛,又正值過節,不宜言此不吉之事。奴婢竊以為,太子妃不妨交給太子殿下裁決。”
我不做聲,我想這事如果交給李承鄞的話,緒寶林一定會被定罪。
趙良娣是李承鄞的心尖子眼珠子,不問青紅皂白,他肯定會大怒,然後緒寶林就要倒大黴了。緒寶林那麽可憐,李承鄞又不喜歡她,上次去宮裏看她,她就隻會哭,這次出了這樣的事,她一定是百口莫辯。我想了又想,隻覺得不忍心。
永娘看我不說話,又道:“娘娘,這是一潭濁水,娘娘宜獨善其身。”
我大聲道:“什麽獨善其身,叫我不管緒寶林,把她交給李承鄞去處置,我可辦不到!”
永娘還想要勸我,我整了整衣服,說道:“傳趙良娣和緒寶林進來。”
每當我擺出太子妃的派頭,永娘總是無可奈何,永娘記得牢牢的宮規,還有幾十年的教養,總讓她不能不對我恭聲應諾。
趙良娣見了我,還是挺恭敬,按照規矩行了大禮,我挺客氣地讓永娘把她攙扶起來,然後請她坐下。
緒寶林還跪在地上,臉頰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
我問左右:“怎麽不扶緒寶林起來?”
宮人們不敢不聽我的話,連忙將緒寶林也扶起來。我開始瞎扯:“今天天氣真不錯……兩位妹妹是來給我拜年的麽?”
一句話就讓趙良娣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本來按照東宮的規矩,她們應該在新年元日便著鞠衣來給我叩首行禮,但這三年來李承鄞怕我對趙良娣不利,從來不讓她單獨到我住的地方來,所以此禮就廢止了。因此我一說這話,趙良娣就以為我是在諷刺她。其實那天我在宮裏忙著元辰大典,直到夜深才回到東宮,哪裏有功夫鬧騰這些虛文,便是緒寶林也沒有來給我叩首。
我可沒想到這麽一層,還是事後永娘悄悄告訴我的。我當時就覺得趙良娣的臉色有點兒不好看了,還以為她是因為我對緒寶林很客氣的緣故,所以我安撫了緒寶林幾句,就把那塊木牌要過來看。
因為是不潔之物,所以那木牌被放在一隻托盤裏,由宮人捧呈著,永娘不讓我伸手去拿它。我看到上頭刻著所謂的生辰八字,也瞧不出旁的端倪來。我想起了一個問題:“怎麽會突然想起來去搜緒寶林的床下呢?”
我這麽一問,趙良娣的臉色忽然又難看起來。
原來趙良娣養的一隻猧兒走失不見了,宮人四處尋找,有人看見說是進了緒寶林住的院子,於是趙良娣的人便進去索要。偏偏緒寶林說沒看見什麽猧兒,趙良娣手底下的人如何服氣,吵嚷起來,四處尋找,沒想到猧兒沒找著,倒找著了巫蠱之物。
趙良娣道:“請太子妃為我做主。”
我問緒寶林:“這東西究竟從何而來?”
緒寶林又跪下來了:“臣妾真的不知,請太子妃明察。”
“起來起來。”我頂討厭人動不動就跪了,於是對趙良娣說,“這世上的事,有因才有果,緒寶林沒緣沒由的,怎麽會巫蠱你?我覺得這事,不是這麽簡單……”
趙良娣卻淡淡地道:“如此鐵證如山,太子妃這話,是打算偏袒緒寶林了?”
她說得毫不客氣,目光更是咄咄逼人。不待我說話,永娘已經說道:“太子妃隻說要細察緣由,並沒有半句偏袒之意,良娣請慎言。”
趙良娣突然離座,對我拜了一拜,說道:“那臣妾便靜候太子妃明察此事,隻望早日水落石出,太子妃自然會給臣妾一個交待。”說完便道,“臣妾先行告退。”再不多言,也不等我再說話,帶著人就揚長而去。
永娘可生氣了,說道:“豈有此理,僭越至此!”
我沒話說,趙良娣她討厭我也是應該的,反正我也不喜歡她。
緒寶林還跪在那裏,怯怯地瞧著我。我歎了口氣,親自把她攙扶起來,問她:“你把今日的事情,好生從頭說一遍,到底是怎麽回事。”
緒寶林似乎驚魂未定,一直到永娘叫人斟了杯熱茶給她,慢慢地吃了,才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原來緒寶林住的地方挺偏僻,這幾日正逢新春,宮裏照例有賞賜。那些東西對我和趙良娣不算什麽,可是對緒寶林來說,倒是難得之物。緒寶林是個溫吞性子,我遣去侍候緒寶林的兩個宮女平日待她不錯,緒寶林便將糕餅之物交給她們分食。因為禦賜之物不能擅自取贈他人,所以便悄悄關上了院門,防人瞧見。
便是在這時候趙良娣的人突然來敲門,她們心中慌亂,又正自心虛,一邊應門,一邊便將糕餅藏起來。趙良娣的人進了院子便到處搜尋,緒寶林正自心虛,哪裏肯讓她們隨意亂走,兼之趙良娣派來的人又毫不客氣,兩下裏言語不和,很快就吵嚷起來,趙良娣的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開始在屋子裏亂翻,沒想到猧兒沒找著,倒從緒寶林床底下找出那桃木符來。這下子自然是捅了馬蜂窩,趙良娣的人一邊回去稟報趙良娣,一邊就將緒寶林及兩個宮人軟禁起來。趙良娣看到桃木符,氣得渾身發抖,二話不說,帶了緒寶林就徑直來見我。
“臣妾委實不知這東西是從哪裏來的……”緒寶林眼淚汪汪地說,“請太子妃明察……”
明察什麽啊……她們兩個人各執一詞,將我說得雲裏霧裏,我可明察不了,不過這種東西總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問緒寶林:“它就在你床底下,你難道不知道是誰放進去的?”
緒寶林以為我是興師問罪,嚇得“撲通”一聲又跪下來了:“娘娘,臣妾自知命薄福淺,絕無半分爭寵誇耀之心,哪裏敢怨咒良娣……”
我看她嚇得麵無人色,連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個東西要悄悄放到你床底下去,可不是那麽容易。你一天到晚又不怎麽出門,那兩個宮人也是天天都在,這幾日有沒有什麽可疑的人去過你那裏,或者有什麽可疑的蛛絲馬跡?”
緒寶林聽了我這句話,才慢慢又鎮定下來,全神貫注去想有沒有什麽可疑的蛛絲馬跡。
她想了半晌,終究還是對我說:“臣妾想不出什麽可疑的人……”
算了,這緒寶林跟我一樣,是個渾沒半分心眼兒的人。
我好言好語又安慰了她幾句,就叫她先回去。緒寶林猶是半信半疑,我說:“天長日久自然水落石出,怕什麽,等過完節再說。”
她看我胸有成竹的樣子,估計以為我早有把握,於是鄭重其事地對我施一施禮,才去了。
永娘問我:“太子妃有何良策,查出此案的真凶?”
我打了個嗬欠:“我能有什麽良策啊,這種事情我可查不出來。”永娘哭笑不得,又問我:“那太子妃打算如何向趙良娣交待?”
我大大翻了個白眼:“這桃木符又不是我放在她床底下的,我為何要對她有所交待?”
永娘對我的所言所語哭笑不得,絮絮叨叨勸說我,我早就迷迷瞪瞪,沒聽一會兒,頭一歪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好香,直到被人從床上拎起來,說實話我還有點兒迷糊,雖然永娘經常命人將我從床上拖起來,那也是連扶帶抱,不像此人這般無禮。
我眼睛一睜,咦!李承鄞!他不僅把我拎起來,而且還說:“你竟然還睡得著!”
完了完了完了!
一定是趙良娣向他告狀,所以他來興師問罪。我大聲道:“我有什麽睡不著的!緒寶林的事沒查清楚就是沒查清楚,你吼我也沒有用!”
“緒寶林又出了什麽事?”他瞧著我,眉毛都皺到一塊兒去了。
啊?他還不知道啊!趙良娣沒向他告狀?我眼睛一轉就朝他諂媚地笑:“呃……沒事沒事,你找我有什麽事?”
“明天就是上元節了!”
“我知道啊。”廢話,要不然我今天硬是睡了一天,就是為了明晚留足精神,好去看燈玩賞。
他看我毫無反應,又說道:“明日我要與父皇同登朱雀樓,與民同樂。”
“我知道啊。”我當然知道,年年上元節陛下與他都會出現在承天門上,朝著萬民揮一揮手,聽“萬歲”山響,號稱是與民同樂,其實是吹冷風站半宿,幸好皇室的女人不用去站,不然非把我凍成冰柱不可,凍成冰柱事小,耽擱我去看燈事大。
“那你答應過我什麽?”他瞪著我,一副生氣的樣子。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伴君如伴虎,天威難測。這話真對頭,陪著皇帝的兒子就像陪著小老虎,同樣天威難測,他在想什麽我真猜不到。隻能十分心虛地問:“我答應過你什麽?”
眼見我就要不認賬,他聲音都提高了:“你果然忘得一幹二淨!你答應帶我去逛窯子。”
乖乖!這話豈能大聲嚷嚷?
我撲上去就捂著他的嘴:“小聲點!”
恰巧這時候永娘大約是知道李承鄞來了,所以不放心怕我們又吵起來,於是親自進殿內來,結果她頭一探,就看到我像隻八腳的螃蟹扒在李承鄞身上,不僅衣衫不整,還緊緊捂著他的嘴,李承鄞因為把我從床上拎起來,所以兩隻手還提著我的腰呢……
我簡直像隻猴子正爬在樹上,總之我們倆的姿勢要多曖昧有多曖昧,要多可疑有多可疑……她一瞧見我們這情形,嚇得頭一縮就不見了。
我覺得很氣憤,上次是阿渡,這次是永娘,為啥她們總能挑這種時候撞進來。
李承鄞卻很起勁似的:“快起來,我連衣服都命人準備好了。過完了上元節,可沒這樣的好機會了。”
我還以為他和趙良娣和好以後,就把這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沒想到他還能記著。
他果然準備了一大包新衣,我從來沒見李承鄞穿平民的衣服,隻覺得說不出來的別扭。不過也不算難看,就是太不像他平常的樣子了。
“要不要貼上假胡子?”他興衝衝地將包裹裏的假胡子翻出來給我看,“這樣絕沒人能認得出咱們。”
“要不要帶上夜行衣?”他興衝衝地將包裹裏的夜行衣翻出來給我看,“這樣飛簷走壁也絕沒有問題。”
“要不要帶上蒙汗藥?”他興衝衝地將包裹裏的蒙汗藥翻出來給我看,“這樣麻翻十個八個絕沒有問題。”
……
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殿下,您是去逛窯子,不是去殺人放火搶劫糧行票號……
我忍無可忍:“帶夠錢就成了。”
不用說,李承鄞那是真有錢,真大方,我一說帶夠錢,他就從包袱底下翻出一堆馬蹄金,嘖嘖,簡直可以買下整座鳴玉坊。
我換上男裝後李承鄞就一直笑,直到我惡狠狠地威脅不帶他去,他才好容易忍住沒笑了。
我正要喚阿渡與我們一塊兒,李承鄞死活不肯帶她。我說:“阿渡不在我身邊,我會不習慣。”
李承鄞板著臉孔說道:“有我在你身邊就夠了。”
“可是萬一……”
“你不相信我可以保護你麽?”
我歎了口氣,上次是誰被刺客捅了一劍,被捅得死去活來差點兒就活不過來了啊……不過一想起刺客那一劍我就有點兒內疚,於是我就沒再堅持,而是悄悄對阿渡打了個手勢。阿渡懂得我的意思,她會在暗中跟隨我們。
於是,我和李承鄞一起,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東宮。永娘肯定還以為我和李承鄞在內殿,也沒有其他人發現我們的行蹤。
我還是挺快活的,因為我最喜歡溜出宮去玩兒,哪怕今日多了個李承鄞,我還是覺得很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