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春容(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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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的教誨兒臣自然謹遵,可是陛下亦曾經說過,前朝覆亡即是因為結黨營私,朝中黨派林立,政令不行,又適逢流蝗為禍,才會失了社稷大業。”

    我覺得這兩人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這兩個人哪像在逛窯子啊,簡直是像在朝堂奏對。我覺得甚是無趣,陛下卻淡淡一笑,說道:“唯今之計,你打算如何處置?”

    “翻案。”

    陛下搖頭:“十年前的舊案,如何翻得?再說人證物證俱已瀕茫,從何翻起?”

    李承鄞也笑了笑:“物證麽,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至於人證……父親大人既然微服至此,當然也曉得人證亦是有的。”

    陛下卻笑著歎了口氣:“你呀!”

    好像是每次我鬧著要騎那性子極烈的小紅馬,阿爹那種無可奈何又寵溺的語氣。想起阿爹,我就覺得心頭一暖,隻是眼前這兩個人說的話我都不懂。沒過一會兒,突然聽到腳步聲雜遝,是相熟的歌伎在外頭拍門,急急地呼我:“梁公子!梁公子!”

    陛下和李承鄞都瞧著我,我急急忙忙爬起來:“出什麽事了?”

    “有人闖進坊中來,綁住了悠娘,硬說悠娘欠他們銀子,要帶悠娘走呢!”

    我一聽就急了:“快帶我去看看!”

    李承鄞拉住我的胳膊:“我同你一起去!”

    我回頭看看陛下,低聲道:“你陪父皇在這裏!”

    陛下卻對我們點點頭:“你們去吧,我帶了人出來。”

    我和李承鄞穿過廊橋,一路小跑到了樓前,隻聽一陣陣喧嘩,還有王大娘的聲音又尖又利:“想從我們坊中帶走人,沒門兒!”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為首的潑皮是個胖子,生得圓圓滾滾,白白胖胖,留著兩撇八字胡,賊眉鼠眼,長得一看就不是好人。我一看這個胖子就怒了:“孫二,怎麽又是你!”

    說到孫二這個人,還是打出來的相識。孫二是專在酒肆賭坊放高利貸的,有次我遇上他逼一對孤兒寡母還錢,看不過去出手跟他打了一架,把他揍得滿地找牙,從此孫二就給我三分薄麵,不會輕易在我麵前使橫。孫二眨巴著眼睛,認了半晌終於認出我來了:“梁公子……你穿成這樣……哈哈哈哈……”

    我都沒想起來我還穿著女裝,我毫不客氣一腳踏在板凳上,將裙角往腰間一掖:“怎麽著?要打架?我扮成女人也打得贏你!”

    孫二被我這一嚇就嚇著了,擠出一臉的笑容:“不敢,不敢。其實在下就是來討債的。梁公子,這個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悠娘她一不是孤兒,二不是寡婦,三沒病沒災的,你說她欠我的錢,該不該還?”

    我問悠娘:“你怎麽欠他錢了?”

    悠娘原是個老實人,說道:“何曾欠他的錢?不過我同鄉夫妻二人到上京城來做點小生意,沒料到同鄉娘子一病不起,又請大夫又吃藥,最後又辦喪事,找這孫二借了幾十吊錢。孫二說我同鄉沒產沒業的,不肯借給他,非得找個人做保,我那同鄉在上京舉目無親,沒奈何我替他做了保。現在我同鄉折了本錢回老家去了,這孫二就來向我要錢。”

    我聽得直噎氣:“你這是什麽同鄉啊?賴賬不還還連累你……”

    孫二手一揚,掏出借據:“梁公子,若是孤兒寡母,我也就放她們一馬。反正咱們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

    他一念詩我就發暈,身後的李承鄞“噗”一聲已經笑出聲來,孫二卻跳起來:“哪個放屁?”

    “你說什麽?”李承鄞臉色大變,我拉都拉不住,殿下啊別衝動別衝動。

    孫二掃了李承鄞一眼,卻對我拱了拱手:“梁公子,今日若是不還錢,我們就要得罪了。”

    “她隻是個保人,你要討債應該去找她同鄉。”李承鄞冷笑一聲,“《大律》疏義借貸之中,明文解析,若借貸者死,抑或逃逸,抑或無力償還,方可向保人追討。”

    孫二沒想到李承鄞上來就跟他講《大律》,眨巴著眼睛說:“現下她同鄉不就是跑了,難道還不是逃逸?”

    “誰說她同鄉是跑了,她同鄉明明是回家去了,你明知借債人的去向,為何不向其追討,反倒來為難保人?”

    “那她同鄉去哪裏了我如何知道……”

    李承鄞將悠娘輕輕一推:“你同鄉家住何方?”

    悠娘都快傻了,結結巴巴地答:“定州永河府青縣小王莊……”

    李承鄞說:“行了,現在借債人地址確切,你要討債就去找他討債,不要在這裏鬧事。”

    王大娘趁機插進來:“我們姑娘說得是,你要討債隻管向那借錢的人討去,為什麽來坊中跟我們姑娘鬧事。快出去!快出去!快出去!”她一邊說一邊推推搡搡,孫二和幾個潑皮被她連哄帶推,一下子就推出了大門。孫二在外頭跳腳大罵,王大娘拍著李承鄞的背,得意地說:“好姑娘,真替媽媽爭氣!你是悠娘手底下的孩子?這個月的花粉錢媽媽給你加倍!”

    我在旁邊笑得打跌,那孫二在外頭罵得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我看著他突然對手底下的人招了招手,幾個人湊在一處交頭接耳,嘀咕了一陣就分頭散去,我不由得道:“哎喲不好,這孫二隻怕要使壞。”

    “關上門!關上門!”王大娘連忙指揮小子去關門,“別再讓他們鬧進來。還有我那兩盞波斯琉璃燈,先把燈取下來再關門,明天就是燈節了,這燈可貴著呢,千萬別碰著磕著了……”

    這邊廂還在鬧嚷嚷摘燈關門,那邊廂孫二已經帶著人氣勢洶洶地回來了,每人手中都提著一個竹筒,也不知道裏頭裝的什麽。王大娘一見就急了,攆著小子們去關門,門剛剛半掩上,那些無賴已經端起竹筒就潑將出來,隻見潑出來黑乎乎一片,原來竹筒裏裝的全是黑水。大半黑水都潑在了門上,正關門的小子們閃避不及,好幾個人都被濺一身漆黑的黑水,而王大娘的裙子也濺上了,氣得王大娘大罵:“老娘新做的緙絲裙子,剛上身沒兩日工夫,這些殺千刀的潑皮……看老娘不剝了你們的皮……”

    王大娘待要命小子們開門打將出去,那孫二早和那些無賴一哄而散,逃到街角去了,一邊逃還一邊衝王大娘直扮鬼臉,氣得王大娘又叫又跳又罵。

    悠娘上前來替王大娘提著裙子,仔細看了又看,說道:“媽媽慢些,這好像是墨汁,用醋擦過,再用清水漂洗就能洗淨。媽媽將裙子換下來,我替您洗吧……”

    王大娘扶著悠娘的手,猶在喃喃咒罵:“這幫無賴,下次再遇見老娘看不打殺他……”一邊說,一邊又命人去擦洗大門。奈何那簇新的櫸木大門,隻刷了一層生漆,竟然一時擦拭不淨。王大娘瞧著小子擦不幹淨,愈加生氣。我看那墨跡已經滲到門扇的木頭裏去了,突然靈機一動,便喚身邊站著的一個小使女:“把燕脂和螺子黛取來。”

    悠娘瞧了瞧我的臉,笑著說道:“梁公子扮起姑娘來,真是十足十的俊俏,便是不化妝,也要把咱們滿坊的姑娘比下去。”

    我笑嘻嘻地拉著李承鄞:“這兒有個比我更漂亮的,快去取來我給他好生畫畫!”

    李承鄞又氣又惱,甩開我的手,使女已經捧著燕脂和螺子黛過來,我將盤子塞在他手裏,說道:“畫吧!”

    李承鄞瞪著我說:“畫什麽?”

    我沒好氣:“上次你的瑟瑟用白紈扇打死一隻蚊子,你不是替她在扇子的蚊子血上畫了一隻蝴蝶?你既然有本事畫蝴蝶,今天自然有本事畫這門。”

    李承鄞“哼”了一聲,我看他不情願的樣子,便踮著腳攥著他的領子說:“你要是不肯畫這門,我可要把後樓貴客的事嚷嚷出來!”

    李承鄞又瞪了我一眼:“你敢!”我一張口就叫:“大家快去後樓看皇……”最後一個字硬被李承鄞捂住我的嘴,不曾叫出來。他不用筆,立時用手抓了燕脂,在門上畫了個大圓圈,然後把裏頭填滿了燕脂。再接著拿了螺子黛,在那墨跡上點點畫畫,我很少看到李承鄞畫畫,更甭提用手指頭畫了,周圍的人都嘖嘖稱奇,我也覺得好奇極了。隻見李承鄞以手指勾轉,塗抹間不遜於用筆,甚是揮灑如意,漸漸勾勒出大致的輪廓,然後一一細細添補,周圍的人不由都屏息靜氣,看他從容作畫。

    最後終於畫完了,一看,哇!墨跡被潑成大片山巒,水霧迷茫露出重巒疊嶂,然後青峰點翠,山林晴嵐,紅日初升,好一幅山河壯麗圖。

    王大娘拍手笑道:“這個好,這個真好!我原出了重金請西坊的安師傅,待燈節過了來替我畫門,原是想畫一幅踏歌行樂圖,這一畫,可比安師傅畫得好!”

    那當然,身為當朝太子,自幼稟承名師,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會,無一不精,自然要比那些畫匠畫得好太多。

    李承鄞亦十分得意,撒著兩手端詳了片刻,又拿起那螺子黛,在畫旁題了三個大字:“潑墨門”。三個大字寫得龍飛鳳舞,我雖然不懂書法,也覺得氣勢非凡。李承鄞亦覺得意猶未盡,又在底下題了一行小字落款:“上京李五郎”,方才擲去螺子黛,道:“打水!淨手!”

    王大娘眉開眼笑,親自打了水來讓他洗手。我也覺得好生得意,雖然當初阿爹十分不情願將我嫁到中原來,可是我這個夫婿除了騎馬差點兒,打架差點兒之外,其實還是挺有才華的。

    我們洗完了手,王大娘又喚人燒點心給我們吃,忽然她疑惑起來,不住地打量李承鄞。我怕她瞧出什麽端倪來,正待要亂以他語,忽然聽到院後“嗖”的一聲,竟是一枚焰火騰空而起。

    那枚焰火與旁的焰火並不相同,不僅升得極高,而且筆直筆直騰升上去,在黑色的天幕中拉出一條極亮的銀白色光弧,夾帶尖銳的哨音,極是引人注目。一直升到極高處,才聽到“砰”一聲悶響,那焰火綻開極大一朵金色煙花,縱橫四射的光羽,割裂開黑絲絨似的夜色,交錯綻放劃出眩目的弧跡,炸出細碎的金粉,久久不散,將半邊天際都映得隱隱發藍。

    李承鄞卻臉色大變,掉頭就向後樓奔去,我來不及問他,隻得跟著他朝後頭跑去。他步子極快,我竟然跟不上,上了廊橋我才發現事情不對,院子裏靜得可怕,廊橋下趴著一個黑衣人,身下蜿蜒的血跡慢慢淌出,像是一條詭異的小蛇。為什麽這裏會有死人?我來不及多想,大聲急呼:“阿渡!”

    阿渡卻不應我,我連叫了三聲,平日我隻要叫一聲阿渡她就會出現了,難道阿渡也出事了?我心跳得又狂又亂,李承鄞已經一腳踹開房門,我們離開這屋子不過才兩盞茶的工夫,原本是馨香滿室,現在撲麵而來的卻是血腥,地上橫七豎八躺倒著屍體,全都是黑衣壯漢。李承鄞急切地轉過屏風,帷帳被扯得七零八落,明顯這裏曾經有過一場惡鬥。榻上的高幾被掀翻在地上,旁邊的柱子上有好幾道劍痕,四處都是飛濺的血跡,這裏死的人更多。有一個黑衣人斜倚在柱子上,還在微微喘息,李承鄞撲過去扶起他來,他滿臉都是血,眼睛瞪得老大,肩頭上露出白森森的鎖骨,竟是連胳膊帶肩膀被人砍去了大半,能活著真是奇跡。李承鄞厲聲道:“陛下呢?”

    那人連右胳膊都沒有了,他用左手抓著李承鄞的胸口,抓得好緊好緊,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聲音嘶啞:“陛下……陛下……”

    “是誰傷人?陛下在哪裏?”

    “蒙麵……刺客蒙麵……刺客武功驚人……臣無能……”他似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指著洞開的窗子,眼神漸漸渙散,“……救陛下……陛下……”

    李承鄞還想要問他什麽,他的手指卻漸漸地鬆開,最後落在了血泊中,一動不動。

    李承鄞抬起眼睛來看我,我看到他眼中全都是血絲,他的身上也沾滿了血,到處都是死人,我也覺得很怕。我們離開不過短短片刻,刺客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殺了這麽多人,而且這些人全都是禁軍中的好手,陛下白龍魚服,一定是帶著所有武功好的護衛。現在這些人全都被殺了,這個刺客武功有多高,我簡直不能想像。可是李承鄞拾起一柄佩劍,然後直起身子,徑直越過後窗追了出去。

    我大聲叫:“阿渡!”阿渡不知道去哪裏了,我想起上次的事情,非常擔心阿渡的安危。我又擔心李承鄞,刺客的武功這麽高,要殺掉我和李承鄞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我拾起血泊中的一柄劍,跟著也翻出了後窗,心想要殺便殺,我便拚了這條命就是了。

    後麵是一個小小的院子,中間堆砌著山石,那些石頭是從遙遠的南方運來,壘在院子裏扶植花木的,現在天氣寒冷,樹木還光禿禿的。轉過山石李承鄞突然停住了腳步,反手就將我推到了他自己身後。抵在凹凸不平的山石上,我愣愣地看著他的後腦勺,忽然想起上次遇見刺客,他也是這樣推開我,心中又酸又甜,說不出是什麽樣一種滋味。我踮著腳從他肩頭張望,看到有好幾個黑衣人正圍著一個蒙麵人纏鬥,為首的那黑衣人武功極高,可是明顯並不是刺客的對手,穿黑衣的盡皆是禁軍中的頂尖高手,眼下雖然都負了傷,可是非常頑強。那刺客一手執劍,一手挽著一個人,那個人正是陛下。刺客雖然一手扣著陛下的腕脈,單手執劍,劍法仍舊快得無與倫比,每一劍出都會在黑衣人身上留下一道傷口。借著月色,我才看到山石上濺著星星點點的鮮血。就在此時,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悶雷似的轟隆巨響。那刺客忽地劍一橫就逼在了陛下頸中,所有人都不敢再有所動作,隻能眼睜睜看著他。

    李承鄞說道:“放開他!”

    他的聲音夾在雷聲裏,並不如何響亮,可是一字一頓,極為清楚。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打雷,遠處那沉悶的聲音仿佛春雷,又悶又響。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害怕過,不是害怕剛才滿屋子的死人,也不是害怕這個鬼魅似的刺客,而是惶然不知道在害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