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春容(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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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那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又過了片刻,我才聽出真的不是雷聲,而是馬蹄聲,從四麵八方傳來的馬蹄聲,轟轟烈烈仿佛鋪天蓋地,朝著這小小的鳴玉坊席卷而來,就像四麵都是洪水,一浪高過一浪,一浪迭著一浪,直朝著這裏湧過來。我從來沒聽過這樣密集的蹄聲,即使在我們草原上陳兵打仗,阿爹調齊了人衝鋒,那聲勢也沒有這般浩大。起先我還能隱約聽見鳴玉坊中人的驚呼,還有前樓喧嘩的聲音,到最後我覺得連四周的屋子都在微微晃動,鬥拱上的灰簌簌地掉落下來,樓前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隻有這蹄聲就像是最可怕的潮水,無窮無盡般湧過來,湧過來,像是沙漠中最可怕的颶風,帶著漫天的沙塵席卷而來,天地間的萬事萬物都逃不過,被這可怕的聲音淹沒在其中。
那刺客並不說話,而是橫劍逼迫著陛下,一步步往後退。
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陛下卻突然喝道:“曾獻!殺了刺客!”
為首的黑衣人原來叫曾獻,這個名字我聽說過,知道是神武軍中有名的都指揮使,武功蓋世,據說曾力敵百人。曾獻的肩頭亦在滴血,此時步步緊逼,那刺客劍鋒寒光閃閃,極是凜冽,架在陛下喉頭,相去不過數分,我急得背心裏全都是冷汗。李承鄞突然輕輕一笑,對那刺客道:“你知道我是什麽人?”
那刺客臉上蒙著布巾,隻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頭,眼中並不透出任何神色,隻是冷冷地看著李承鄞。
“現在神武軍馳援已至,外頭定然已經圍成鐵桶,你若是負隅頑抗,免不了落得萬箭穿心。你若是此時放下劍,我允你不死。”
刺客目光灼灼,似乎有一絲猶豫。李承鄞又道:“如若不放心,你以我為人質,待你平安之後,你再放我回來便是了。”
我手心裏出了汗,連握在手中的劍都覺得有點兒打滑。我心一橫,從他身後站出來:“要當就讓我當人質,反正我一個弱女子,你也不怕我玩什麽花樣。等你覺得安全了,再放我回來便是。”
李承鄞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我懂得他的意思,我也知道這不是玩耍,可是眼下這樣,叫我眼睜睜看著刺客拿他當人質,我可不幹。
刺客仍舊不答話,隻是冷冷地執劍而立,曾獻等人亦不敢逼迫太甚,雙方僵持不已。
李承鄞站在那裏一動也未動,外麵那轟轟烈烈的聲音卻像是忽然又安靜下來,過了好久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有人正走過來。
我背心裏全是冷汗,我在想是不是刺客的同黨。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李承鄞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燥熱,可是我奇異般鎮定下來。也許隻是因為知道他就在我身邊,便是再危險又如何?死便死罷!我突然豪氣頓生。可是好多人湧了進來,為首的人身著銀甲,看到雙方僵持,不免微微錯愕,可是旋即十分沉著地跪下行禮。他身上的鎧甲鏗鏘有聲,道:“臣尹魏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起來。”陛下雖然脖子上架著刺客的利劍,但聲音十分鎮定,“傳令全城戒嚴,閉九門。”
“是!”
“神武軍會同東宮的羽林軍,閉城大索,清查刺客同黨!”
“是!”
“不要走漏了消息,以免驚擾百姓。”
“是!”
“快去!”
“是!”
尹魏連行禮都沒有再顧及,立時就退出去了。我聽到他在走廊上低語數句,然後急促的腳步聲就由近而遠,好幾個人奔了出去。過了片刻他又重新進來,說道:“請殿下返東宮以定人心,這裏由臣來處置清理。”
李承鄞搖了搖頭,目光炯炯地看著刺客:“你放開父皇,我給你當人質。”他的手還反牽著我的手,我大叫:“不!我當人質!”
李承鄞回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閉嘴!”
從前他也同我吵架,可是從來不曾這樣窮凶極惡過。我雖然害怕,可是仍舊鼓足勇氣,大聲對刺客道:“要說尊貴,我可比這兩個男人尊貴多了,別瞧他們一個是天子,一個是太子,可是論到重要,再比不過我。你既然當刺客,必然知道我不僅是當朝的太子妃,而且是西涼的公主,為兩邦永締萬世之好,我才嫁給李承鄞。你雖然挾持了陛下,但陛下性情堅韌,定不會受你的脅迫,定然強令太子殿下和這些神武軍立時將你碎屍萬段,你縱然大逆不道垂死掙紮刺殺了陛下,大不了太子登基,你除了一個死,沒別的下場。如果以殿下為人質,陛下有十幾個兒子,殿下必然不會受你的脅迫,定然當著陛下強令這些神武軍立時將你碎屍萬段,陛下大不了另立太子,你除了一個死,亦沒別的下場。可是我就不一樣了,我不僅是太子妃,而且是西涼的公主,我要是死了,西涼必然會舉國而反,兩國交戰,生靈塗炭,所以陛下和殿下都絕不會讓我死,如果你以我為人質,擔保你平平安安,可以全身而退。”
“胡說八道!”李承鄞大怒,“大敵當前,你在這裏摻和什麽?來人!帶她回東宮去!”
我隻牢牢盯住刺客:“我的話你好生想想,是也不是?”
不知道我到底哪句話打動了那刺客,過了好一會兒,他竟然緩緩點了點頭。
我大喜過望,說道:“放開陛下,我跟你走!”
刺客冷冷地瞧著我,終於開口道:“你先過來。”他說話的聲音極怪,似乎是我當年剛學中原官話的時候,平仄起伏都沒有,說不出的難聽。不過事情緊迫,我也來不及多想,就在那兒跟刺客討價還價:“你先放開陛下。”
刺客並不再說話,而是將劍輕輕地往裏又收了一分,眼見就要割開陛下喉間那層薄薄的皮膚,我隻得大叫:“別動,我先過去就是。”
李承鄞搶上來要攔住我,可是我“刷”地一劍刺向他,他不得已側身閃避,我已經幾步衝到刺客那邊去了。刺客一手抓住我,一手自然就微微一鬆,這時不知道從哪裏“嗖嗖”數聲,連珠箭並發,皆是從高處直向那刺客射來。那刺客身手也當真了得,身形以絕不可能的奇異角度一擰,揮劍將那些羽箭紛紛斬落,陛下趁機掙開他的控製,我提劍就向刺客刺去,可是他出手快如鬼魅,“刷”一下已經打落我的劍,就這麽緩得一緩,我已經張大了雙臂整個人撲上去,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已經觸到陛下的身體,狠狠就將他推開去。
陛下被我推得連退數步,曾獻立時就抓著了陛下的胳膊,將他扯出了刺客的劍光所指。而刺客冰冷的手指已經捏住了我的喉頭,比他手更冷的是他的劍,立時就橫在了我頸中。
“小楓!”
我聽見李承鄞叫了我一聲,我回過頭,隻看到他的臉,還有他眼睛中的淒慘神色。
我想我會永遠記著他的臉,如果我死了。我知道陛下和他都絕不會放走刺客,我沒有那麽重要,西涼也沒有那麽重要。剛才我說的那一套話,我和他心裏都明白,那是騙人的。
神武軍圍上來護著陛下與李承鄞,我對著李承鄞笑了笑,雖然我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難看,可是我盡力還是咧開了嘴,如果這是最後一麵,我才不要哭呢,我要他記著我笑的樣子。
我嘴唇翕張,無聲地說出:“放箭。”
我知道神武軍定然已經在四麵高處埋伏下了箭手,隻要此時萬箭齊發,不怕不把刺客射成刺蝟。這個人武功這麽高,殺了這麽多的人,又一度脅持陛下,如若不立時除去,定然是心腹大患。
李承鄞卻像壓根兒沒看到我的唇語似的,陛下沉聲道:“不要妄動!”
我沒想到陛下會這樣下令,刺客森冷的劍鋒還橫在我喉頭,李承鄞從曾獻手中接過一支羽箭,厲聲道:“你若是敢傷我妻子半分,我李承鄞窮盡此生,也必碎裂你每一寸皮肉,讓你菹醢而死!你立時放了她,我允你此時可以安然離去,言出必行,有如此箭!”說完李承鄞將羽箭“哢嚓”一聲折成兩斷,將斷箭扔在刺客足下,喝道:“放人!”
刺客似乎冷笑了一聲,旋即掉轉劍柄,狠狠敲在我腦後,我隻覺得眼前一黑,就暈過去了。
醒過來的時候,卻是又冷又餓,而且手被綁著,動也動不了。我半晌才想起來,刺客拿著我當人質,李承鄞折箭起誓要他放人。那麽現下我是在哪裏呢?現在天已經亮了,我睜眼能看到的就是樹枝,密密的鬆柏遮去大片藍天,不知道我到底昏了多久,也不知道刺客往哪裏去了,更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耳邊有流水的聲音,風吹過來愈發冷得我直哆嗦,我雖然動彈不了,可是能移動眼珠,能看到左邊臉旁是一蓬枯草,右邊臉畔卻是一堆土石。再遠的地方就看不到了,我腹中饑餓,不免頭暈眼花,心想上京城裏這麽大,神武軍就算閉城大索,等他們一寸一寸地搜過來,沒有幾日隻怕也是不行的。若是等不到神武軍搜尋而來,我便就此餓死了,那也真是太可憐了。
正在這樣想的時候,突然一角衣袍出現在我左邊,我斜著眼睛看了半晌,認出正是昨晚那個蒙麵的刺客穿的袍子,沒想到他還沒有撇下我遠走高飛。也許是因為九城戒嚴,神武軍和羽林軍搜查得太厲害,所以他還帶著我當護身符。這個人武功高強,殺人如麻,而且竟敢脅迫天子,明顯是個亡命之徒。現在我落在他手裏,不知道他會怎麽樣折磨我,想到這裏我說不出的害怕。可是害怕歸害怕,心裏也明白害怕是沒有用的,隻得自欺欺人閉上眼睛,心一橫,要殺要剮隨他去了。
過了許久我沒聽到動靜,卻忽然聞到一陣陣誘人的香氣,我本來想繼續閉著眼睛,可是那香氣委實誘人,我終於忍不住偷偷睜開眼。原來就在我臉旁擱著一包黃耆羊肉,這種東西,別說在東宮,就是街市上也隻不過是平常吃食,可我昨天睡了一天,又連晚飯都沒有吃過,今日更不知昏了有多久,早就腹饑如火。這包羊肉擱在我旁邊,一陣陣的香氣直衝到鼻子裏來,委實讓我覺得好生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