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變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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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內皆是大片的琉璃瓦頂,鬥拱飛簷,極是宏偉,中間好幾間大殿的輪廓我再熟悉不過,因為每次翻牆的時候我總是首先看到它們。我張口結舌,東宮!這裏竟然是東宮!我們剛剛出來的地方,就是東宮的宮牆之內。
顧劍看著我呆若木雞,於是淡淡地道:“不錯,剛才我們一直在東宮的庫房裏。”
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不說話,我悔死了,我應該從窗子裏一翻出來就大叫大嚷,把整個東宮的羽林軍都引過來,然後我就安全了。顧劍本事再大,總不能從成千上萬的羽林軍中再把我搶走……我真是悔死了。
可是現在後悔也沒有用了。顧劍拉著我躍下高牆,然後走在人家的屋頂上,七拐八彎,又從屋頂上下來,是一戶人家的花園,從花園穿出來,打開一扇小門,整個繁華的天地,轟然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每到這一夜,到處都是燈,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幾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湧上街頭,幾乎全天下所有的燈都掛在了上京街頭。遠處墨海似的天上,遠遠懸著一輪皓月,像是一麵又光又白的鏡子,低低的;又像是湯碗裏浮起的糯米丸子,白得都發膩,咬一口就會有蜜糖餡流出來似的。月色映著人家屋瓦上薄薄的微霜,越發顯得天色清明,可是並不冷,晚風裏有焰火的硝氣、姑娘們身上脂粉的香氣、各色吃食甜絲絲的香氣……夾雜著混合在一起,是上元夜特有的氣息……街坊兩旁鋪子前懸滿了各色花燈,樹上掛著花燈,坊間搭起了竹棚,棚下也掛滿了燈。
處處還有人舞龍燈,舞獅燈,舞船燈……
我和顧劍就走進這樣的燈海與人潮裏,隻覺得四麵八方都是人,都是燈。我們從洶湧的人流中走過去,那一盞盞燈在眼前,在身後,在手邊,在眉上……一團團光暈,是黃的,是粉的,是藍的,是紫的,是紅的,是綠的……團團彩暈最後看得人直發暈。尤其是跑馬燈,一圈圈地轉,上頭是刺繡的人物故事;還有波斯的琉璃燈,真亮啊,亮得晃人眼睛;架子燈,一架子排山倒海似的燈組成巨大的圖案字跡;字迷燈,猜出來有彩頭;最為宏大的是九曲燈,用花燈組成黃河九曲之陣,人走進花燈陣裏,很容易就迷了路,左轉不出來,右轉不出來……據說是上古兵法之陣,可是左也是燈,右也是燈,陷在燈陣裏人卻也不著急,笑吟吟繞來繞去……
這樣的繁華,這樣的熱鬧,要是在從前,我不知要歡喜成什麽樣子。可是今天我隻是低著頭,任由顧劍抓著我的手,默默地從那些燈底下走過去。街頭亂哄哄地鬧成一團,好多人在看舞龍燈,人叢擠得委實太密,顧劍不由得停了下來。那條龍嘴裏時不時還會噴出銀色的焰火,所有人都嘖嘖稱奇。突然那龍頭一下子探到我們這邊,“砰”地噴出一大團焰火,所有人驚呼著後退,那團火就燃在我麵前,我嚇得連眼睛都閉上了,被人潮擠得差點往後跌倒,幸得身後的顧劍及時伸手扶住我,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他將我半摟在自己懷裏,用袖子掩著我的臉。
我不做聲,隻是用力掙開他的手,幸得他也沒有再勉強我,隻是抓著我的胳膊繼續往前走。
剛剛過了南市街,突然聽到呼哨一聲,半空中“砰”的一響,所有人盡皆抬起頭,隻見半邊天上盡是金光銀線,交錯噴出一朵碩大的花,映得一輪明月都黯然失色。原來是七星塔上開始鬥花了。
七星塔上便像是堆金濺銀一般,各色焰火此起彼伏,有平地雷、牡丹春、太平樂、百年歡等種種花樣,一街的人盡仰頭張望,如癡如狂。顧劍也在抬頭看鬥花,春夜料峭的寒風吹拂著他的頭巾,我們身後是如海般的燈市,每當焰火亮起的時候,他的臉龐就明亮起來,每當焰火暗下去的時候,他的臉龐也隱約籠入陰影裏。在一明一暗的交錯中,我看著他。
其實我在想,如果我這個時候逃走,顧劍未見得就能追得上我吧,街上有這麽多人,我隻要逃到人群裏,他一定會找不到我了。
可是他抓著我的胳膊,抓得那樣緊,那樣重,我想我是掙不開的。
街兩邊連綿不絕的攤鋪上,叫賣著雪柳花勝春幡鬧蛾兒,金晃晃顫巍巍,一眼望過去讓人眼睛都花了,好不逗人喜歡。我耷拉著眼皮,根本都不看那些東西。偏偏有個不長眼的小販攔住了我們,興衝衝地向顧劍兜售:“公子,替你家娘子買對花勝吧!你家娘子長得如此標致,再戴上我們這花勝,簡直就是錦上添花,更加好看!十文錢一對,又便宜又好看!公子,揀一對花勝吧!”
顧劍手一揮,我以為他要揮開那名小販,誰知道他竟然挺認真地挑了兩支花勝,然後給了那小販十文錢。
他說:“低頭。”
我說:“我不喜歡這些東西。”他卻置若罔聞,伸手將那花勝簪到我發間。簪完了一支,然後又簪上另一支。
因為隔得近,他的呼吸噴在我臉上,暖暖的,輕輕的,也癢癢的。他身上有淡淡的味道,不是我日常聞慣了的龍涎香沈水香,而是說不出的一種淡淡香氣,像是我們西涼的香瓜,清新而帶著一種涼意。戴完之後,顧劍拉著我的手,很認真地對著我左端詳,右端詳,似乎唯恐簪歪了一點點。我從來沒被他這麽仔細地看過,所以覺得耳朵根直發燒,非常地不自在,隻是催促他:“走吧。”
其實我並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裏去,他似乎也不知道,我們在繁華熱鬧的街頭走走停停,因為人委實太多了。人流像潮水一般往前湧著,走也走不快,擠也擠不動。
一直轉過最後一條街,筆直的朱雀大街出現在眼前。放眼望去,承天門外平常警蹕的天街,此時也擠滿了百姓,遠處則是燈光璀璨的一座明樓。
我有點兒猜到他要帶我到什麽地方去了,忽然就覺得害怕起來。
“怎麽?不敢去了?”顧劍還是淡淡地笑著,回頭瞧著我,我總覺得他笑容裏有種譏誚之意,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的笑根本不是這樣子的。那時候他穿著一身月白袍子,站在街邊的屋簷底下,看著我和阿渡在街上飛奔。
為什麽現在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我自欺欺人地說道:“你到底想怎麽樣?”
“哀莫大於心死。”他的口氣平淡,像是在說件小事,“我心死了,所以想叫你也死心一回。”
我沒有仔細去聽他說的話,隻是心不在焉地望著遠處的那座高聳的城樓。那就是承天門,樓上點了無數盞紅色紗燈,夾雜著大小各色珠燈,整座樓台幾乎是燈綴出的層疊明光,樓下亦簇圍著無數明燈,將這座宮樓城門輝映得如同天上的瓊樓玉宇。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樓上垂著朱色的帷幕,被風吹得飄拂起來,隱約可以看到帷幕後的儀仗和人影。宮娥高聳的發髻和窈窕的身影在樓上走動,燈光將她們美麗的剪影映在帷幕上,我忽然想起從前在街頭看過的皮影戲。這麽高,這麽遠,這麽巍峨壯麗的承天門,樓上的一切就像是被蒙在白紙上的皮影戲,一舉一動,都讓我覺得那樣遙不可及。
隱約的樂聲從樓上飄下來,連這樂聲都聽上去飄渺而遙遠,樓下的人忽然喧嘩起來,因為樓上的帷幕忽然揭開了一些,宮娥們往下拋撒著東西,人們哄鬧著爭搶,我知道那是太平金錢,由內局特鑄,用來賞賜給觀燈的百姓。那些金錢紛揚落下,落在天街青石板的地麵上,鏗然作響,像是一場華麗的疾雨。天朝富貴,盛世太平,盡在這場疾雨的丁丁當當聲中……幾乎所有人都蹲下去撿金錢,隻有我站在那裏,呆呆地看著承天門上。
因為我終於看到了李承鄞,雖然隔得這麽遠,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就半倚在樓前的欄杆上,在他身後,是華麗的翠蓋,風吹動九曲華蓋上的流蘇,亦吹動了他的袍袖,許多人遙遙地跪下去。我也看到了陛下,因為周圍的人群山呼雷動,紛紛喚著:“萬歲!”
天家富貴,太平景時。我從來沒有覺得這一切離我這般遠,與我這般不相幹。
我看到趙良娣,她穿著翟衣,從樓後姍姍地走近樓前,她並沒有露出身形,可是她的影子映在了帷幕之上,我從影子上認出了她。然後看著她從帷後伸出手,將一件玄色氅衣披在了李承鄞的肩上。風很大,吹得那件氅衣翻飛起來,我看到氅衣朱紅的錦裏,還有衣上金色絲線刺出的圖案,被樓上的燈光一映,燦然生輝。李承鄞轉過臉去,隔得太遠,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也許他正在對帷後的美人微笑。
我從來沒有上過承天門,從來沒有同李承鄞一起過過上元節,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每個上元夜,他都是帶著趙良娣,在這樣高的地方俯瞰著上京的十萬燈火。
雙往雙歸,今天晚上,本該就是成雙成對的好日子。
我原以為,會有不同,我原以為,昨天出了那樣的事,應該會有不同。昨天晚上我被刺客抓住的時候,他曾經那樣看過我,他叫我的名字,他折箭起誓。一切的一切都讓我以為,會有不同,可是僅僅隻是一天,他就站在這裏,帶著別的女人站在這裏,若無其事地欣賞著上元的繁華,接受著萬民的朝賀。
而我應該是生死未卜,而我應該是下落不明,而我原本是他的妻。
恍惚有人叫我“小楓”。
我轉過臉,恍恍惚惚地看著顧劍。
他也正瞧著我,我慢慢地對他笑了笑,想要對他說話。
可我一張嘴就有冷風嗆進來,冷風嗆得我直咳嗽,本來我嗓子就疼得要命,現在咳嗽起來,更是疼得像是整個喉管都要裂開來。我的頭也咳得痛起來,腦袋裏頭像被硬塞進一把石子,那些石子尖銳的棱角紮著我的血脈,讓我呼吸困難。我彎著腰一直在那裏咳,咳得掏心掏肺,就像是要把什麽東西從自己體內用力地咳出來。我並不覺得痛苦,隻是胸口那裏好生難過,也許是因為受了涼,而我在生病……生病就是應該這樣難過。
顧劍扶住了我,我卻趔趄了一下,覺得有什麽東西崩裂了似的,喑啞無聲地噴濺出來,胸口那裏倒似鬆快了一些。
他把我的臉扶起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我說:“也沒什麽大不了……”我看到他的眼睛裏竟然有一絲異樣的痛楚,他忽然抬起手,拭過我的嘴角。
借著燈光,我看到他手指上的血跡,然後還有他的袍袖,上頭斑駁的點痕,一點一點,原來全是鮮血。我的身子發軟,人也昏昏沉沉,我知道自己站不住了,剛才那一口血,像是把我所有的力氣都吐了出來。他抱住我,在我耳畔低聲對我說:“小楓,你哭一哭,你哭一哭吧。”
我用最後的力氣推開他:“我為什麽要哭?你故意帶我來看這個,我為什麽要哭?你不用在這裏假惺惺了,我為什麽要哭?你說看了就放我回去,現在我要回去了!”
“小楓!”他追上來想要扶住我,我腳步踉蹌,可是努力地站住了。我回轉頭,拔下頭上的花勝就扔在他足下,我冷冷地望著他:“你別碰我,也別跟著我,否則我立時就死在你眼前,你縱然武功絕世,也禁不住我一意尋死,你防得了一時,也防不了一世。隻要你跟上來,我總能想法子殺了我自己。”
也許是因為我的語氣太決絕,他竟然真的站在了那裏,不敢再上前來。
我踉踉蹌蹌地不知走了有多遠,四麵都是人,四麵都是燈,那些燈真亮,亮得眩目。我抓著襟口皮裘的領子,覺得自己身上又開始發冷,冷得我連牙齒都開始打戰,我知道自己在發燒,腳也像踩在沙子上,軟綿綿得沒有半分力氣。我虛弱地站在花燈底下,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熙熙攘攘的人穿梭來去,遠處的天空上,一蓬一蓬的焰花正在盛開,那是七星塔的鬥花,光怪陸離的上元,熱鬧繁華的上元,我要到哪裏去?
天地之大,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阿渡,阿渡,你在哪兒?我們回西涼去吧,我想西涼了。
我的眼前是一盞走馬燈,上頭貼著金箔剪出的美人,燭火熱氣蒸騰,走馬燈不停轉動,那美人就或坐或立或嬌或嗔或喜……
我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燈上的美人似乎是趙良娣,她掩袖而笑,對我輕慢地笑:你以為有什麽不同?你以為你能在他心裏占有一席之地?你以為你替陛下做人質,他便會對你有幾分憐惜……
不過是枉然一場。
我靠著樹才能站穩,粗礪的樹皮勾住了我的鬢發,微微生痛,但我倒覺得舒服……因為這樣些微的疼痛,反而會讓胸口的難受減輕些。阿渡不見了,在這上京城裏,我終究是孤伶伶一個人。我能到哪裏去?我一個人走回西涼去,一個月走不到,走三個月,三個月走不到,走半年,半年走不到,走一年,我要回西涼去。
我抬起頭來看了看月亮,那樣皎潔那樣純白的月色,溫柔地照在每個人身上。月色下的上京城,這樣繁華這樣安寧,從前無數次在月色下,我和阿渡走遍上京的大街小巷,可是這裏終究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去了。
我慢慢地朝城西走去,如果要回西涼,就應該從光華門出去,一直往西,一直往西,然後出了玉門關,就是西涼。
我要回家去了。
我還沒有走到光華門,就忽然聽到眾人的驚叫,無數人喧嘩起來,還有人大叫:“承天門失火啦!”
我以為我聽錯了,我同所有人一樣往南望去,隻見承天門上隱約飄起火苗,鬥拱下冒出濃重的黑煙,所有人掩口驚呼,看著華麗的樓宇漸漸被大火籠罩。剛剛那些華麗的珠燈、那些朱紅的帷幕、那些巍峨的歇簷……被躥起的火苗一一吞噬,火勢越來越大,越來越烈,風助火勢,整座承天門終於熊熊地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