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變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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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頓時大亂,無數人驚叫奔走,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斜刺裏衝出好幾隊神武軍,我聽到他們高喊著什麽,嘈雜的人群主動讓開一條道,快馬疾馳像是一陣風,然後救火的人也疾奔了出來,抬著木製的水龍,還有好多大車裝滿清水,被人拉著一路轆轆疾奔而去。每年的上元都要放焰火,又有那麽多的燈燭,一旦走水即是大禍,所以京兆尹每年都要預備下水車和水龍,以往不過民宅偶爾走水,隻沒料到今年派上了大用場。
我看到大隊的神武軍圍住了承天門,不久之後就見到逶邐的儀仗,翠華搖搖的漫長隊列,由神武軍護衛著向著宮內去了,料想定沒有事了。
我本不該有任何擔心,承天門上任何人的生死,其實都已經與我無關。
我隻應當回到西涼去,告訴阿爹我回來了,然後騎著小紅馬,奔馳在草原上,像從前一樣,過著我無憂無慮的日子。
我積蓄了一點力氣,繼續往西城走去,神武軍的快馬從身邊掠過,我聽到鞭聲,還有悠長的呼喝:“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一迭聲傳一迭聲,一直傳到極遠處去,遙遙地呼應著,“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
百年繁華,上元燈節,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但百姓並無異議,他們還沒有從突兀的大火中回過神來,猶自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火勢漸漸地緩下去,無數水龍噴出的水像是白龍,一條條縱橫交錯,強壓在承天門上。半空中騰起灼熱的水霧,空氣中彌漫著焦炭的氣息。
“關了城門,咱們出不去了吧?”
“咳,那大火燒的,關城門也是怕出事,等承天門的火滅了,城門自然就能開了……”
身邊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各種聲音嘈雜得令我覺得不耐煩。我是走不動了,連呼吸都覺得灼痛,喉嚨裏更像是含了塊炭,又幹又燥又焦又痛,我氣籲籲地坐在了路邊,將頭靠在樹上。
我想我隻歇一會兒,沒想到自己靠在那裏,竟然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
好像是極小的時候,跟著阿爹出去打獵,我在馬背上睡著了,阿爹將我負在背上,一直將我背回去。我伏在阿爹寬厚的背上,睡得十分安心,我睡得流了一點點口水,因為他背上的衣服有一點兒濕了。我懶得抬眼睛,隻看到街市上無數的燈光,在視線裏朦朧地暈出華彩,一盞一盞,像是夏夜草原上常常可以見到的流星。據說看到流星然後將衣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個願望,就可以實現,可是我笨手笨腳,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了許願,就是忘了打結……
今夜有這麽多的流星,我如果要許願,還能許什麽願望呢?
我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想將衣帶打一個結,可是我的手指軟綿綿的,使不上半分力氣,我的手垂下去,罷了。
就這樣,罷了。
我闔上眼睛,徹底地睡過去了。
我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像是一生那麽漫長,又像是十分短暫,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可是又很淺很淺,因為我總是覺得眼前有盞走馬燈,不停地轉來轉去,轉來轉去,上麵的金箔亮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生痛,還有人嘈嘈雜雜在我耳邊說著話,一刻也不肯靜下來。我覺得煩躁極了,為什麽不讓我安穩地睡呢?我知道我是病了,因為身上不是發冷就是發熱,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冷的時候我牙齒打戰,格格作響,熱的時候我也牙齒打戰,因為連呼出的鼻息都是灼熱的。
我也喃喃地說一些夢話,我要回西涼,我要阿爹,我要阿渡,我要我的小紅馬……
我要我從前的日子,隻有我自己知道,我要的東西,其實再也要不到了。
那一口血吐出來的時候,我自己就明白了。
胸口處痛得發緊,意識尚淺,便又睡過去。
夢裏我縱馬奔馳在無邊無垠的荒漠裏,四處尋找,四處徘徊,我也許是哭了,我聽到自己嗚咽的聲音。
有什麽好哭的?我們西涼的女孩兒,原本就不會為了這些事情哭泣。
一直到最後終於醒來,我覺得全身發疼,眼皮發澀,沉重得好像睜都睜不開。我慢慢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竟然是阿渡,她的眼睛紅紅的,就那樣瞧著我。我看到四周一片黑暗,頭頂上卻有星星漏下來,像是稀疏的一點微光。我終於認出來,這裏是一間破廟,為什麽我會在這裏?阿渡將我半扶起來,喂給我一些清水。我覺得胸口的灼痛好了許多,我緊緊攥著她的手,喃喃地說:“阿渡,我們回西涼去吧。”
我的聲音其實嘶啞混亂,連我自己都聽不明白,阿渡卻點了點頭,她清涼的手指撫摸在我的額頭上,帶給我舒適的觸感。幸好阿渡回來了,幸好阿渡找到了我,我沒有力氣問她這兩日去了哪裏,我被刺客擄走,她一定十分著急吧。有她在我身邊,我整顆心都放了下來,阿渡回來了,我們可以一起回西涼去了。我昏昏沉沉得幾乎又要昏睡過去。忽然阿渡好像站了起來,我吃力地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她就站在我身邊,似乎在側耳傾聽什麽聲音,我也聽到了,是隱隱悶雷般的聲音,有大隊人馬,正朝著這邊來。
阿渡彎腰將我扶起來,我虛軟而無力,幾乎沒什麽力氣。
如果來者是神武軍或者羽林郎,我也不想見到他們,因為我不想再見到李承鄞,可是恐怕阿渡沒有辦法帶著我避開那些人。
廟門被人一腳踹開,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梁上忽然有道白影滑下,就像是隻碩大無朋的鳥兒。明劍亮晃晃地刺向門口,我聽到許多聲慘叫,我認出從梁上飛身撲下的人正是顧劍,而門外倒下去的那些人,果然身著神武軍的服裝。我隻覺得熱血一陣陣朝頭上湧,雖然我並不想再見李承鄞,可是顧劍正在殺人。
阿渡手裏拿著金錯刀,警惕地看著顧劍與神武軍搏殺,我從她手裏抽出金錯刀,阿渡狐疑地看著我。
我慢慢地走近搏殺的圈子,那些神武軍以為我是和顧劍一夥的,紛紛持著兵刃朝我衝過來。顧劍武功太高,雖然被人圍在中間,可是每次有人朝我衝過來,他總能抽出空來一劍一挑,便截殺住。他出手利落,劍劍不空,每次劍光閃過,便有一個人倒在我的麵前。
溫熱的血濺在我的臉上,倒在我麵前數尺之外的人也越來越多,那些神武軍就像是不怕死一般,前赴後繼地衝來,被白色的劍光絞得粉碎,然後在我觸手可及處咽下最後一口氣。我被這種無辜殺戮震憾,我想大聲叫“住手”,可我的聲音嘶啞,幾乎無法發聲,顧劍似乎聞亦未聞。
我咬了咬牙,揮刀便向顧劍撲去,他很輕巧地格開我的刀,我手上無力,刀落在地上。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一種沉重的破空之聲,仿佛有巨大的石塊正朝我砸過來,我本能地抬頭去看,阿渡朝我衝過來,四麵煙塵騰起,巨大的聲音仿佛天地震動,整座小廟幾乎都要被這聲音震得支離破碎。
我被無形的氣浪掀開去,阿渡的手才剛剛觸到我的裙角,我看到顧劍似乎想要抓住我,但洶湧如潮的人與劍將他裹挾在其中。房梁屋瓦鋪天蓋地般坍塌下來,我的頭不知道撞在什麽東西上,後腦勺上的劇痛讓我幾乎在瞬間失去了知覺,重新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噗!”
沉重的身軀砸入水中,四麵碧水圍上來,像是無數柄寒冷的刀,割裂開我的肌膚。我卻安然地放棄掙紮,任憑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嬰兒歸於母體,如同花兒墜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靜的歸宿,我早已經心知肚明。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
……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
“太難聽了!換一首!”
“我隻會唱這一首歌……”
……
“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
……
記憶中有明滅的光,閃爍著,像是濃霧深處漸漸散開,露出一片虛幻的海市蜃樓。我忽然,看到我自己。
我看到自己坐在沙丘上,看著太陽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顆心,也漸漸地沉下去,到了最後,太陽終於不見了,被遠處的沙丘擋住了,再看不見了。天與地被夜幕重重籠罩起來,連最後一分光亮,也瞧不見了。
我絕望地將手中的玉佩扔進沙子裏,頭也不回地翻身上馬,走了。
臭師傅!壞師傅!最最討厭的師傅!還說給我當媒人,給我挑一個世上最帥最帥的男人呢!竟然把我誆到這裏來,害我白等了整整三天三夜!
幾天前中原的皇帝遣了使臣來向父王提親,說中原的太子已經十七歲了,希望能夠迎娶一位西涼的公主,以和親永締兩邦萬世之好。中原曾經有位公主嫁到我們西涼來,所以我們也應該有一位公主嫁到中原去。
二姐和三姐都想去,聽說中原可好了,吃得好,穿得好,到處都有水,不必逐水草而居,亦不必有風沙之苦。偏偏中原的使臣說,因為太子妃將來是要做中原皇後的,不能夠是庶出的身份,所以他們希望這位公主,是父王大閼氏的女兒。我不知道這是什麽講究,但隻有我的阿娘是大閼氏,阿娘隻生了我這一個女孩,其他都是男孩,這下子隻能我去嫁了。二姐和三姐都很羨慕,我卻一點兒也不稀罕。中原有什麽好的啊?中原的男人我也見過,那些販絲綢來的中原商人,個個孱弱得手無縛雞之力,弓也不會拉,馬也騎得不好。聽說中原的太子自幼養在深宮之中,除了吟詩繪畫,什麽也不會。
嫁一個連弓都拉不開的丈夫,這也太憋屈了。我鬧了好幾日,父王說:“既然你不願意嫁給中原的太子,那麽我總得給中原一個交待。如果你有了意中人,父王先替你們訂親,然後告知中原,請他們另擇一位公主,這樣也挑不出我們的錯來。”
我還沒滿十五歲,族裏的男人們都將我視作小妹妹,打獵也不帶著我,唱歌也不帶著我,我上哪兒去找一位意中人呢?
可愁死我了。
師傅知道後,拍著胸口向我擔保,要替我找一個世上最帥最帥的男人,他說中原管這個叫“相親”,就是男女私下裏見一見,如果中意,就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私下裏見一麵能看出什麽來啊,可是現在火燒眉毛,為了不嫁給中原的太子,我就答應了師傅去相親。
師傅將相親的地方約在城外三裏最高的沙丘上,還交給我一塊玉佩,說拿著另一塊玉佩的男人,就是他替我說合的那個人,叫我一定要小心留意,仔細看看中不中意。
結果我在沙丘上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別說男人了,連隻公狐狸都沒看見。
氣死我了!
我就知道師傅他又是戲弄我,他天天以捉弄我為樂。上次他騙我說忘川就在焉支山的後頭,害我騎著小紅馬,帶著幹糧,走了整整十天十夜,翻過了焉支山,結果山後頭就是一大片草場,別說忘川了,連個小水潭都沒有。
我回去的路上走了二十多天,繞著山腳兜了好大一個圈子,還差點兒迷路,最後遇上牧羊人,才能夠掙紮著回到城中。阿娘還以為我走失了,再回不來了,她生了一場大病,抱著我大哭了一場,父王大發雷霆,將我關在王城中好多天,都不許我出門。
後來我氣惱地質問師傅,他說:“我說,你就信啊?你要知道,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是會騙你的,你不要什麽人都信,我是在教你,不要隨意輕信旁人的話,否則你以後可就吃虧了。”
我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氣得隻差沒有吐血。
為什麽我還不吸取教訓呢?我被他騙過好幾次了,為什麽就還是傻乎乎地上當呢?
或許我一輩子,也學不會師傅的心眼兒。
我氣惱地信馬由韁往回走,馬兒一路啃著芨芨草,我一路在想,要不我就對父王說我喜歡師傅,請父王替我和師傅訂親吧。
反正他陷害我好多次了,我陷害他一次,總也不過分。
我覺得這主意棒極了,所以一下子抖擻精神,一路哼著小曲兒,一路策馬向王城奔去。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我正唱得興高采烈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人叫:“姑娘,你的東西掉了。”
我回過頭,看到個騎白馬的男人。
師傅說,騎白馬的有可能不是王子,更可能是東土大唐遣去西域取經的唐僧。可是這個男人並沒有穿袈裟,他穿了一襲白袍,我從來沒有見過人將白袍穿得那樣好看,過來過往的波斯商人都是穿白袍,但那些波斯人穿著白袍像白蘭瓜,這個男人穿白袍,卻像天上的月亮一般皎潔。
他長得真好看啊,彎彎的眉眼仿佛含了一絲笑意,他的臉白淨得像是最好的和闐玉,他的頭發結著西涼的樣式,他的西涼話也說得挺流利,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個中原人,我們西涼的男人,都不可能有這麽白。他騎在馬上,有一種很奇怪的氣勢,這種氣勢我隻在阿爹身上見到過,那是校閱三軍的時候,阿爹舉著彎刀縱馬馳過,萬眾齊呼的時候,他驕傲地俯瞰著自己的軍隊,自己的疆土,自己的兒郎。
這個男人,就這樣俯瞰著我,就如同他是這天地間唯一的君王一般。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來,他的眼神就像是沙漠裏的龍卷風,能將一切東西都卷進去,我覺得他簡直有魔力,當他看著我的時候,我腦子裏幾乎是一片空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躺著一塊白玉佩,正是剛剛我扔掉的那塊。他說:“這難道不是姑娘遺失的?”
我一看到玉佩就生氣了,板著臉孔說:“這不是我的東西。”
他說:“這裏四野無人,如果不是姑娘的東西,那麽是誰的東西呢?”
我伸開胳膊比劃了一下,強詞奪理:“誰說這裏沒有人了?這裏還有風,還有沙,還有月亮和星星……”
他忽然對我笑了笑,輕輕地說:“這裏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