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變化(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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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條件苛刻,可是忍住不問“為什麽”三個字,也不算什麽難事,我馬上就點頭答應了。顧小五卻似乎有點兒躊躇,想了片刻才說道:“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個子虛國,在這子虛國裏,有一位年輕的姑娘……”
“她生得漂亮嗎?好看嗎?”我迫不及待地問,“會騎馬嗎?”
他笑了笑:“她生得漂亮,十分好看,也會騎馬。子虛國的姑娘騎馬的時候,會戴著帷帽,就是頭上有紗的帽子,這天這位姑娘騎馬上街,風卻把她的帷帽吹落了……有一位公子拾到了她的帷帽,就將帽子還給了她。這位公子雖然和這位姑娘隻見了一麵,可是傾心相許,約定要嫁娶,就是成親。”
我喜歡這個故事的開頭,我問:“那位公子長得俊嗎?配得上漂亮的姑娘嗎?”
他說:“俊不俊倒是不知道,不過這位公子是大將軍的兒子,十分驍勇善戰。他們約定終身後不久,這位公子就接到出征的命令,於是領著兵打仗去了。姑娘就在家裏等著他,等啊等啊,一等等了好幾年,公子卻沒有回來。姑娘的家裏人,都勸說姑娘還是快快嫁給別人吧,畢竟女兒家的年紀,再耽擱下去,隻怕就不容易嫁人了。姑娘卻執意不肯,一直等下去,誰知道邊關終於傳回來了信,原來公子已經戰死沙場了。”
他講到這裏就停了下來,我急急地問:“那麽姑娘呢?她知道公子死了,可怎麽辦?”
“姑娘非常地傷心,心裏卻疑惑,公子的武藝高超,也善讀兵書,而且常年出征在外,經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事,怎麽會中了敵人的埋伏,就那樣輕易被敵人所殺呢?姑娘將自己關在屋子裏想了十天十夜,最後終於下了決心,要查出這件事情的真相。可是她是一個姑娘,手中無權無勢,家裏人雖然當著官,但也沒有那麽大的能耐,可以去辦這樣的事情。這個時候,恰好子虛國的國王,下了一道詔書,要甄選妃子。這位姑娘本來就生得美麗,於是就自願入宮去,成了國王的妃子。她性情溫婉,心思機敏,國王非常地寵愛她,她在後宮中的地位也漸漸顯赫。於是她交結官員,利用其他人的力量,來查證幾年前的那場戰事,想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讓公子死在了沙場。後來她漸漸獲得了一些線索,知道公子其實不是中了敵人的埋伏,而是被自己人陷害殺死的。她順著這些線索想要追查下去,卻發現這件事情與王後有關。
“王後忌憚她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因為國王太寵愛她,現在姑娘又想將公子真正的死因找出來,如果讓國王知道這些事情,也許王後就當不成王後了。這個時候正巧這位姑娘替國王生了一位王子,王後就命人在滋補的湯藥裏,下了慢性的毒藥。
“姑娘喝了這攙毒的湯藥,慢慢就虛弱病死,臨死之前,她希望能夠將公子的死因公諸天下,可是來不及了。王後派人將她軟禁起來,說她得了癆病,不許任何人再去見她,還將剛剛出生的小王子抱走……”
我緊張極了,問:“王後連小王子也要殺嗎?”顧小五卻神色如常,搖了搖頭:“王後不會殺小王子,王後自己沒有孩子,她就將小王子養大,教給他本事,小王子因此將王後視作自己的親生母親,可是小王子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卻原來是王後害死的。後來……小王子終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是他沒辦法,他年紀還小,王後十分有勢力,他是鬥不過她的。這個時候,國王也猶豫起來,因為他不止小王子一個兒子,他還有其他的王子。國王在幾個王子間猶豫不決,不知道將來要將王位傳給誰才好。其他的王子都在暗中躍躍欲試,他們都知道小王子不是王後的親生兒子,而王後呢,對小王子也有一層心病……可是國王最後,還是立了小王子為儲君。因為在子虛國,能活過三十歲的儲君少之又少,他們不是被暗殺死,就是被自己的父親廢黜、幽閉而死。也有儲君為了搶占先機,所以幹脆弑父謀反……有人成功,有人失敗,成功的人當了國王,最後死了,失敗的人沒能當上國王,最後也死了……東宮,其實是一座浸滿鮮血的宮廷……”
顧小五說到這裏,突然怔怔地發起呆來,我也呆呆地看著他,這個故事一點兒也不好玩,一點兒也不像我從前聽過的故事。可是不曉得為什麽,我沒有去打斷顧小五,他過了片刻,又用那種平淡無奇的語調,繼續給我講著故事:“雖然當了儲君,但小王子的日子也不好過。王後提防著他;國王呢,也給小王子出了一個難題。國王說,你既然是儲君,那麽就應該為天下臣民做一個表率。國王將小王子派到一個地方,讓他去完成一件幾乎沒有辦法完成的事情……”
“這個小王子,可真是可憐。”我追著他問,“國王到底要他做什麽事情?”
“後來沒有了。”顧小五拍了拍馬鞍,重新躺下去,一臉的舒適,“睡覺。”
我大怒,這樣沒頭沒腦的故事,叫我如何睡得著?我說:“我又沒問為什麽,你為什麽不講了?”
顧小五說道:“沒有了就是沒有了,沒有了還講什麽?”
他翻過身,用背對著我。我隻看到他的肩胛骨,雖然蓋著羊皮,但是夜風很冷,所以他縮著肩頭,好像已經睡著了。
我將皮褥子一直拉到自己下巴底下,蓋得暖暖的,心想:這個顧小五看上去沒心沒肺的,說起故事來,更讓人討厭。不過看他睡著的樣子,倒真有點可憐——他講的故事裏的小王子沒有阿娘,他也沒有阿娘,沒有阿娘的人,當然可憐。我隻要一想想我自己如果沒有阿娘,我簡直馬上就要掉眼淚呢。
我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大約是臨睡前聽過故事的緣故,在夢裏我夢見了那個小王子。他還很小,真的很小,大約隻有三四歲的樣子,一個人蹲在那裏嚶嚶地哭,他縮著肩胛骨,像隻受傷的小獸。就像有次下雪以後,我在獵人挖的陷阱裏看到一隻受傷的小狐狸。那隻小狐狸就是這樣,縮成一團,隻拿濕潤的黑眼珠瞧著我,充滿了戒備,卻又隱約有一絲怯意一般。它的肩骨縮起來,突兀的、尖尖的嘴殼也藏在爪子下,大雪綿綿地下著,我心中對它憐惜無限,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拉它。誰知它一抬頭,竟然是顧小五,我嚇了一大跳,心裏隻覺得好生詭異,馬上就嚇醒了。這時候天已經快亮了,斜月西沉,星子黯淡,連篝火都漸漸熄滅,夜色仿佛更加濃烈。草原上兩千騎睡得沉沉的,隻有梭巡的哨兵,還兀自走動著。我臉畔的草葉上已經凝滿了清涼的露水,那些露水碰落在臉上,於是我用舌頭舔了舔,是甜的。我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第二天天亮我們就拔營起身,一直又往東走了五六日,終於遇見了突厥遣出的遊騎,赫失聽說大單於的王帳就在左近,頓時大喜。我心中也甚是歡喜,因為馬上就要見到阿翁了。隻是中原護送我們的那兩千騎,卻不便逗留在突厥的國境,立時便要告辭回去。
赫失十分敬佩這隊中原人馬,說他們軍紀嚴明,行動迅疾,打起仗來亦是勇猛,是難得一見的好漢。赫失又將他們送出好遠,我隨著赫失,也往西相送。午後陽光正烈,顧小五在鞍上垂眉低眼,似乎正懶洋洋地在打盹,我說:“喂,你回去了,給我父王帶個口信,就說我平安到了突厥。”
顧小五說道:“那也得看我會不會再往王城中去販茶葉。”
我說道:“你不回去販茶葉,卻要往哪裏去?”
他笑了笑,卻沒有答我。此時中原的人馬已經去得遠了,他對我揮了揮手,就縱馬追了上去。
我用手遮在額上,草原地勢一望無際,過了好久,還看得到他追上了隊伍,兀自向我們擺了擺手。漸漸去得遠了,像是浩然天地間的芥塵,細微的,再也辨不分明。我看著他的背影,想起昨天他對我講的故事,隻是悵然若失。
身後突然有人“哧”地一笑,我回過頭,原來是赫失。他勒馬立在我身後,我惱羞成怒地問他:“你笑什麽?”
赫失點點頭,卻又搖搖頭,仍舊笑著對我說:“小公主,咱們快回去吧。”
見到阿翁的時候我歡喜極了,把一切煩惱都忘在了腦後。
一年不見,阿翁也更偏愛我了,由著我任性胡鬧。赫失的手臂受了傷,阿翁又擔心我闖禍,所以叫赫失的妹妹成天跟著我。赫失的妹妹跟我差不多年紀,自幼學武,刀術十分高明。我最喜歡叫她的名字:“阿渡!阿渡!”就像喚一隻小鳥兒,她也真的像隻小鳥兒,不論我在什麽地方,隻要一喚,她馬上就會出現在我眼前,就像鳥兒拍拍翅膀般輕巧靈活。
讓我沒想到的是,月氏王竟然遣了使者來,想要阿翁發話定奪婚事。阿翁根本沒有讓使者進帳,就派人對月氏王的使者說道:“小公主雖然不是我們突厥的公主,但她的母親是大單於的女兒。大單於將小公主視作自己的孫女一般,隻願意將她嫁給當世的英雄。你們的王如果想要娶小公主,那麽請他親自到帳前來,跟突厥的勇士相爭,隻要他能抓住天亙山裏的那隻白眼狼王,大單於就將小公主嫁給他。這是大單於的諭旨,既使是小公主的父親,西涼國主,也願意聽從大單於的安排。”
月氏王的使者碰了這樣一個釘子,悻悻地走了。
鐵爾格達大單於的諭旨傳遍了整個草原,人人皆知如果要娶西涼的小公主,就得去殺掉那隻白眼狼王。傳說天亙山的狼群成千上萬,卻唯獨奉一頭白眼狼為王。狼群也和人一樣,屈服於最強的王者之下。那隻白眼狼王全身毛色黧黑,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馬奶畫上去的,雪白雪白。據說這樣的狼根本就不是狼,而是近乎於妖。狼群在草原上甚是可怕,白眼狼王,那就更為可怕了。小股的騎兵和牧人,遇上白眼狼王都甚是凶險,因為它會率著數以萬計的狼跟人對陣,然後連人帶馬吃得幹幹淨淨。我一度覺得白眼狼王是傳說,就是阿嬤講的故事,畢竟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白眼狼王,可是每個人又信誓旦旦,說狼王真的在天亙山上,統領著數以十萬計的狼。
月氏王受了大單於的激將,據說親自帶人入天亙山,尋找白眼狼王去了。如果他真的殺死白眼狼王呢?我可不要嫁給那老頭子。但是沒有人能殺死白眼狼王,所有突厥人都這樣想,所有草原上的人也都這樣想,雖然月氏王帶了人浩浩蕩蕩地進山,但也不見得就能遇上白眼狼王,因為根本沒有人真正見過那匹白眼狼王,它隻活在傳說裏頭。我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安慰了,月氏王年老體衰,天亙山方圓幾百裏,多奇石猛獸,說不定他會從馬上摔下來,摔得動彈不得呢,那樣我就不用嫁給他了。
我在突厥的日子過得比在西涼還要逍遙快活,每天同阿渡一起,不是去打獵就是去捕鳥。突厥女子嫁人都早,阿渡也到了可以唱歌的年紀。有時候就有人在她帳篷外邊唱一整夜的歌,吵得我睡不著。不過沒有人來對我唱歌,我想那些人可能也知道,要想娶我就得殺白眼狼王。即使對草原上的勇士們來說,這也是個很難的題目。
我才不會覺得是因為我長得不漂亮,才沒有人來對我唱歌咧。
這天我正在帳篷裏頭睡覺,突然聽到外頭一片吵嚷聲,仿佛是炸了營一般。我一骨碌就爬起來,大聲地叫“阿渡”,她匆匆地掀開帳篷的簾子走進來,我問她:“怎麽了?出事了?”
阿渡也是一臉的茫然,我想她同我一樣,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了。這時阿翁遣了人過來,彎著腰對我們行禮:“大單於傳小公主到帳前去。”
“是要打仗嗎?”我有點兒忐忑不安地問,上次月氏王的使者灰溜溜地回去了,以月氏王的性子,難以善罷甘休。月氏王被激將地去找白眼狼王,但白眼狼王誰能找得著?這分明是大單於——最疼我的阿翁給月氏王下的圈套。如果月氏王惱羞成怒,突然明白過來,說不定會與突厥交戰,如果月氏與突厥兩國交兵,那麽對整個西域來說,真是一件惡事。雖然突厥是西域最強的強國,雄踞漠北,疆域一直延伸到極東之海邊,但月氏亦是西域數一數二的大國,縱然比不上突厥強盛,可是國力委實不弱。
況且西域十數年短暫的和平,已經讓商路暢通無阻,城池漸漸繁華,就像我們西涼,如果沒有商路,也不會有今天的繁榮。如果再打起仗來,也許這一切都將不複存在。
我帶著阿渡匆忙走到了王帳外,大單於的大帳被稱為王帳,用了無數牛皮蒙製而成,上麵還繪滿了豔麗的花飾,雪白的帳額上寫著祈福的吉祥句子,勾填的金粉被秋後的太陽光一照,筆劃明燦得教人幾乎不敢看。那些金晃晃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句半句,都是祈天的神佑。在那一片燦然的金光裏,我眯起眼睛看著帳前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雖然他穿了一款西涼人常見的袍子,可是這個人一點兒也不像我們西涼人。他轉過頭來對我笑了笑,果然這個人不是西涼人,而是中原人。
顧小五,那個販茶葉的商人。
我不由得問他:“你來做什麽?”
“娶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過了好半晌才笑著問他:“喂,你又到這裏來販茶葉?”
顧小五不再答話,而是慢吞吞用腳尖撥弄了一下地上的東西。
我看到那樣事物,驚得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
是一頭全身毛色黧黑的巨狼,比尋常野狼幾乎要大上一倍,簡直像一頭小馬駒,即使已經死得僵硬,卻依舊瞪著眼珠,仿佛準備隨時撲噬吞人。它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馬奶畫上去的,雪白雪白。我揉了揉眼睛,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又蹲下來,拔掉它左眼上一根毛,那根毛從頭到梢都是白的,不是畫上去的,是真的白毛。
這時王帳前已經聚滿了突厥的貴族,他們沉默地看著這離奇巨大的狼屍,有大膽的小孩衝上來,學著我的樣子拔掉它眼上的毛,對著太陽光看,然後嚷:“是白的!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