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淵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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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

    ……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

    “太難聽了!換一首!”

    “我隻會唱這一首歌……”

    ……

    “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

    ……

    記憶中有明滅的光,閃爍著,像是濃霧深處漸漸散開,露出一片虛幻的海市蜃樓。我忽然睜開模糊的眼睛,一切漸漸清晰。

    我看到了阿渡,她就守在我旁邊,我也看到了永娘,她的眼睛也紅紅的,還微微有些腫。

    我看到帳子上繡著精巧的花,我慢慢認出來,這裏是東宮,是我自己的寢殿。

    我慢慢地出了口氣,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夢裏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我被刺客擄去了,然後那個刺客竟然是顧劍,我就站在承天門下,眼睜睜看著樓上的李承鄞……最可怕的是,我夢見我早就認識李承鄞,他化名顧小五,屠滅了突厥,殺死了阿翁,還逼死了我的阿娘……父王瘋了,而我被迫跳下了忘川……這個噩夢真是可怕……可怕得我根本就不敢去想……

    幸好那一切隻是噩夢,我慢慢抓著永娘的手,對她笑了笑,想說:“我好餓……”

    我卻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我的喉頭一陣劇痛,氣流在我口腔裏回旋,但我無法說話。我急得用手卡住了自己的脖子,永娘含著眼淚拉著我的手:“太子妃不要急,太醫說您隻是急火攻心,所以才燒壞了嗓子。慢慢調理自然就好了……”

    我看看阿渡,又看看永娘,宮娥捧上了一盞清露,永娘親自喂給我,那清露甘芳的氣息與微涼的滋味令我覺得好生舒適,頓時緩和了喉頭的痛楚。我大口吞咽著,永娘說道:“慢些,慢些……別嗆著……唉……這幾天滴水未進……可真是差點兒急煞奴婢了……”

    幾天?

    我已經睡了幾天了?

    我比畫著要紙筆,永娘忙命人拿給我,宮娥捧著硯台,我蘸飽了墨汁,可是下筆的時候卻突然遲疑。

    寫什麽呢?

    我要問什麽呢?問突厥是否真的全族俱沒,問我的父王,他是否早就已經瘋癲?我到中原來,他從來沒有遣人來看過我,我日思夜想的西涼,竟然從來沒有遣人來看過我。我從前竟然絲毫不覺得怪異,我從前隻怨阿爹無情,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的西涼早就已經成了一場幻夢。我根本就不敢問阿渡,我又怎麽敢,敢去問永娘?

    我久久無法落筆。

    筆端的墨汁凝聚太久,終於“嗒”一聲落下,滴落在紙上,濺出一團墨花。

    我忽然想起“潑墨門”,想起李承鄞用燕脂與螺子黛畫出的山河壯麗圖,想起鳴玉坊,想起那天晚上的踏歌,想起那天晚上的刀光劍影……我想起他折斷利箭,朗聲起誓……我想起夢裏那樣真實的刀光血影,我想起我在沙丘上唱歌,我想起顧小五替我捉了一百隻螢火蟲,我想起忘川上凜冽的寒風……還有我自己揮刀斬斷腰帶時,他臉上痛楚的神情……

    我扔下筆,急急地將自己重新埋進被子裏,我怕我想起來。

    永娘以為我仍舊不舒服,所以她輕輕拍著我的背,像哄小孩兒睡覺似的,慢慢拍著我。

    阿渡輕手輕腳地走開,她的聲音雖然輕,我也能聽出來。

    我忽然覺得很難過。我甚至都不敢問一問阿渡,問一問突厥,問一問過去的那些事情,我夢裏想起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

    阿渡一定比我更難過吧,她明明是突厥人,卻一直陪著我,陪我到中原來,陪我跟著仇人一起過了這麽久……我變得前所未有的怯弱,我什麽都不想知道了。

    我在迷迷糊糊間又睡了大半日,晚間的時候永娘將我喚醒,讓我喝下極苦的藥汁。

    然後永娘問我,可想要吃點什麽。

    我搖了搖頭,我什麽都不想吃。

    現在我還吃得下什麽呢?

    永娘還是命人做了湯餅,她說:“湯餅柔軟,又有湯汁,病中的人吃這個甚好。”

    我不想吃湯餅,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湯餅讓我想到李承鄞。

    其實東宮裏的一切,都讓我想到李承鄞。

    我隻不願再想到他。不管從前種種是不是真的,我本能地不想再見到他。

    可是避是避不過去的,李承鄞來看我的時候,永娘剛剛將湯餅端走,他滿麵笑容地走進來,就像從前一樣,隻有我知道,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我們有著那樣不堪的過往,忘川的神水讓我忘了一切,也讓他忘了一切,我們渾渾噩噩,竟然就這樣成了親。而我渾渾噩噩,在這裏同他一起過了三年……

    沒有等我想完,李承鄞已經快步走到我的床邊,然後伸出手想要摸我的額頭。

    我將臉一側就避過去了。

    他的手摸了個空,可是也並沒有生氣,而是說道:“你終於醒過來了,我真是擔心。”

    我靜靜地瞧著他,就像瞧著一個陌生人。他終於覺得不對,問我:“你怎麽了?”

    他見我不理睬他,便說道:“那日你被刺客擄走,又正逢是上元,九門洞開……”

    我隻覺得說不出的不耐煩。那日他站在城樓上的樣子我早已經不記得了,可是那天我自己站在忘川之上的樣子,隻怕我這一生一世都會記得。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麽用?他還想用甜言蜜語再騙我麽?他就這樣將從前的事都忘記了,可是我記起來了,我已經記起來了啊!

    他說道:“……城中尋了好幾日不見你,我以為……”說到這裏他聲調慢慢地低下去,說道,“我以為再見不著你了……”

    他伸出手來想要摸摸我的肩頭,我想起父王迷離的淚眼,我想起阿娘倒在血泊,我想起阿翁最後的呼喝,我想起赫失用沾滿鮮血的雙手將我推上馬背……我突然抽出綰發的金釵,狠狠地就朝著他胸口刺去。

    我那一下子用盡了全力,他壓根兒都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刺他,所以都怔住了,直到最後的刹那才本能地伸手掩住胸口。金釵釵尖極是鋒銳,一直紮透了他整個掌心,血慢慢地湧出來,他怔怔地瞧著我,眼睛裏的神色複雜得我看不懂,像是不信我竟然做了這樣的事情。

    其實我自己也不信,我按著自己的胸口,覺得自己在發抖。

    過了好久,他竟然抓住那支金釵,就將它拔了出來。他拔得極快,而且哼都沒有哼一聲,隻是微微皺著眉,就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軀似的。血頓時湧出來,我看著血流如注,順著他的手腕一直流到他的袍袖之上,殷紅的血跡像是蜿蜒的猙獰小蛇,慢慢地爬到衣料上。他捏著那兀自在滴血的金釵瞧著我,我突然心裏一陣陣發慌,像是透不過氣來。

    他將金釵擲在地上,“鐺”的一聲輕響,金釵上墜的紫晶瓔珞四散開去,丁丁東東蹦落一地。他的聲音既輕且微,像是怕驚動什麽一般,問:“為什麽?”

    叫我如何說起,說起那樣不堪的過去?我與他之間的種種恩怨,隔著血海一般的仇恨。原來遺忘並不是不幸,而是真正的幸運。像他如此,遺忘了從前的一切,該有多好。

    我自欺欺人地轉開臉,他卻說:“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知道什麽,可是他的聲音似乎透出淡淡的寒意:“我本來並不想問你,因為你病成這樣。可是既然如此,我不能不問一句,你是怎麽從刺客那裏逃出來的?是阿渡抱著你回來,如何問她,她也不肯說刺客的行蹤,更不肯說是在哪裏救了你。她是你們西涼的人,我不便刑求。可是你總得告訴我,刺客之事究竟是何人指使……”

    我看著這個男人,這個同我一起墜下忘川的男人,他已經將一切都忘記了,可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不會忘記是他殺死了阿翁,我不會忘記是他讓我家破人亡,我不會忘記,我再也回不去西涼。我張了張嘴,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隻是幾近譏誚地看著他。他竟然來問我刺客是誰?難道刺客是誰他會不知道?還是他墜下忘川之後,連同顧劍是誰都忘記了?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過了好久好久,他忽然把一對玉佩扔在我麵前。我盯著那對羊脂玉的鴛鴦佩,我認出來這對玉佩,我曾經拿著它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那時候他還叫顧小五;那時候我歡天喜地,一直等著我以為的良人;那時候他手裏拿著這對玉佩,對我促狹地微笑;那時候,在西涼王城的荒漠之外,有著最純淨的夜空,而我和他一起,縱馬回到王城。

    那時候,我們兩個都不像現在這般麵目猙獰。我還是西涼無憂無慮的九公主,而他,是從中原販茶來的顧小五。

    李承鄞的手上還在流血,他抓著我的胳膊,捏得我的骨頭都發疼。他逼迫我抬起頭來,直直地望著我的眼睛,他問:“為什麽?”

    他又問了一遍,為什麽。

    我也想知道,為什麽,為什麽命運會如此地捉弄我們,一次又一次,將我們兩個,逼入那樣決絕的過往。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竟然是難以言喻的痛楚,猶帶著最後一絲希冀,似乎盼著我說出什麽話來。

    我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有說。

    他手上的血沾到了我臉上,溫涼的並不帶任何溫度,他說道:“為什麽你會安然無恙地從刺客那裏回來,為什麽阿渡就不肯告訴我刺客的行蹤,為什麽你手裏會有這麽一對鴛鴦佩……鴛鴦鴛鴦……我拆散了你們一對鴛鴦是不是?”

    他手上的勁力捏得我肩頭劇痛,我忽然心灰意冷,在忘川之上,他到底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態,同我一起跳下去的呢?難道隻是為了對我說那句話?那句我根本就聽不懂的中原話?我早就忘了那句話說的是什麽。我隻記得裴照最後的驚呼,他一定也驚駭極了。畢竟李承鄞不是顧小五,可是我的顧小五,早就已經死在了亂軍之中。我終於抬起眼睛看著他,他的眸子漆黑,裏麵倒映著我的影子。他到底是誰呢?是那個替我捉螢火蟲的顧小五?還是在婚禮上離我而去的愛人?或者,在忘川之上,看著我決絕地割裂腰帶,他臉上的痛悔,可會是真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這個男人騙,直到現在,誰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騙我?他對著刺客折箭起誓,說得那樣振振有詞,可是一轉眼,他就同趙良娣站在承天門上……我的顧小五早就已經死了,我想到這裏,隻是心如刀割。我的聲音支離破碎,可怕得簡直不像我自己的聲音。我說:“你拆散了我們,你拆散了我——和顧小五。”

    他怔了怔,過了好一會兒,反倒輕蔑地笑了:“顧小五?”

    我看著他,他手上還在汩汩地流著血,一直流到袍子底下去。在忘川之上的時候,我覺得心如灰燼,可是此時此刻,我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我覺得疲倦極了,也累極了,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殺了顧小五。”

    我的顧小五,我唯一愛過的人,就這樣,被他殺死了。被他殺死在突厥,被他殺死在我們未完的婚禮之上,被他殺死在西涼。

    我稀裏糊塗,忘了從前的一切,然後到這裏來,跟李承鄞成親。而他——我把一切都忘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顧小五已經死了。

    他怒極反笑:“好!好!甚好!”

    他沒有再看我一眼,轉身就走了。

    永娘回來的時候十分詫異,說:“殿下怎麽走了?”旋即她驚呼起來,“哎呀,這地上怎麽有這麽多血……”

    她叫了宮娥進來擦拭血跡,然後又絮絮地問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不願意讓她知道,麻木地任由她將我折騰來,折騰去。

    我該怎麽辦呢?我還能回西涼去嗎?就算回到西涼,顧小五也已經死了啊。

    永娘以為我累了要睡了,於是沒有再追問。她讓阿渡進來陪我睡,阿渡依舊睡在我床前的厚氈之上。

    我卻睡不著了,我爬起來,阿渡馬上也起來了,而且給我倒了一杯茶,她以為我是要喝水。

    我沒有接她手裏的茶,而是拉著她的手,在她手心裏寫字。

    我問她,我們回西涼去好不好?

    阿渡點點頭。

    我覺得很安心,我到哪裏,她就會跟我到哪裏。我都不知道從前她吃過那樣多的苦,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麽心甘情願,跟我到這裏來的。我拉著她的手,怔怔的忽然掉下了眼淚。阿渡看我哭了,頓時慌了神,她用衣袖替我擦著眼淚,我在她的手心裏寫,不要擔心。阿渡卻十分心酸似的,她將我摟在她懷裏,慢慢撫摸著我的頭發,就像撫摸著孩子一般。她就這樣安慰著我,我也慢慢闔上眼睛。

    其實我心裏明白,我自己是完了。從前我喜歡顧小五,我忘了一切之後,我又喜歡李承鄞。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地騙我,我竟然還是愛著他。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凡是浸過神水的人,都會將自己經曆過的煩惱忘得幹幹淨淨。我忘了他,他也忘了我,我們兩個,再無前緣糾葛。可是為什麽我會在忘記一切之後,再一次愛上他呢?他對我從來就不好,可是我卻偏偏喜歡他。這三年來,我們一次次互相推開對方,可是為什麽還是走到了今天?天神曾經聽從了我的祈求,讓我忘記他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與煩惱。可是如今天神是在懲罰我嗎?讓我重新記起一切,在又一次愛上他之後。

    李承鄞再也沒有來看過我。

    我病了很長時間,等我重新能說話的時候,簷外的玉蘭花都已經謝了,而中庭裏的櫻桃花,已經開得如粉如霞。

    櫻桃開花比桃樹李樹都要早,所以櫻桃花一開,就覺得春天已經來了。庭院裏的幾株櫻桃花樹亭亭如蓋,綻開綺霞流光般的花朵,一團團一簇簇,又像是流霞輕紗,簇擁在屋簷下,有幾枝甚至探進窗子裏來。

    我病著的時候發生了許多事情,都是永娘告訴我的。首先是首輔葉成被彈劾賣官,然後聽說誅連甚廣,朝中一時人人自危,唯恐被算作是“葉黨”。然後是征討高麗的驍騎大將軍裴況得勝還朝,陛下賞賜了他不少金銀。還有陛下新冊的一位妃子,非常的年輕,也非常的漂亮,宮中呼為“娘子”,據說陛下非常寵愛她,連暫攝六宮的高貴妃也相形見絀。大家紛紛議論陛下會不會冊立她為皇後,因為這樣的恩寵真的是十分罕見。不論是朝局,還是宮裏事,我左耳聽,右耳出,聽過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