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淵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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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耐煩聽到這些事,我覺得男人的恩情都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帝王家的男人,在天下麵前,女人算什麽呢?顧劍說過,一個人要當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我覺得他說的是對的。

    午後的時候,忽然淅淅瀝瀝落起雨來。永娘望著庭中的雨絲輕歎,說道:“這下子花都要不好了。”

    我病雖然好了,可是落下個咳嗽的毛病,太醫開了很多藥方,天天喝,天天喝,但沒多大效力。所以我一咳嗽,永娘就連忙拿了披風來給我披上,不肯讓我受一點涼氣。我也希望咳嗽早一些好,早一些好,我就可以早一些跟阿渡回西涼去。

    不管我的西涼變成了什麽樣子,我終歸是要回去的。

    我坐在窗前,看著雨裏的櫻桃花,柔弱的花瓣被打得漸漸低垂下去,像是剪碎了的綢子,慢慢被雨水浸得濕透了,黏在枝頭。永娘已經命人支起錦幄,這是中原貴家護花用的東西,在花樹上支起錦幄,這樣雨水就摧殘不了花樹。我看著錦幄下的櫻桃花,錦幄的四周還垂著細小的金鈴,那是用來驅逐鳥兒的,金鈴被風吹得微微晃動,便響起隱約的鈴聲。

    現在我經常一發呆就是半晌,永娘覺得我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前我太鬧,現在我這樣安靜,她總是非常擔憂地看著我。

    阿渡也很擔心我,她不止一次地想帶我溜出去玩兒,可是我打不起精神來。我沒有告訴阿渡我想起了從前的事情,我想有些事情,我自己獨自承受就好。

    櫻桃花謝的時候,天氣也徹底地暖和起來。宮裏新換了衣裳,東宮裏也換了薄薄的春衫,再過些日子就是初夏了。永娘叫人在中庭裏新做了一架秋千,從前我很喜歡蕩秋千,但李承鄞認為那是輕薄率性,所以東宮裏從來沒有秋千,現在永娘為著我叫人新做了一架,可是我現在根本就不玩那個了。

    裝秋千架子的時候我看到了裴照,我已經有許久許久沒有見過他,自從上次在路上他勸我不要和月娘來往,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了。我就像第一次看到他,我還記得他奪走阿渡的刀,我還記得忘川之上他驚駭的聲音。他一定不會知道,我都已經全部想起來了吧。

    我不會告訴他我想起了從前的事,那樣他一定會對我嚴加防範。中原人那樣會騙人,我也要學著一點兒,我要瞞過他們,這樣才能找尋時機,跟阿渡一起走。

    裴照是給我送東西來的,那些都是宮中的頒賜,據說是驍騎大將軍裴況繳獲的高麗戰利品,陛下賜給了不少人,我這裏也有一份。

    都是些古玩珠寶,我對這樣的東西向來沒什麽興趣,隻命永娘收過罷了。

    還有一隻捧籃,裴照親自提在手裏,呈上來給我。

    我沒有接,隻命永娘打開,原來竟是一隻小貓,隻不過拳頭般大小,全身雪白的絨毛,好像一隻粉兔。可明明是貓,兩隻眼睛卻一碧一藍,十分有趣。它伏在盒底,細聲細氣地叫著。

    我問:“這個也是陛下頒賜的?”

    裴照道:“這個是末將的父親繳獲,據說是暹羅的貢品,家中弟妹淘氣,必養不大,末將就拿來給太子妃了。”

    我將小貓抱起來,它伏在我的掌心咪咪叫,伸出粉紅的小舌頭舔著我的手指。柔軟酥癢的感覺拂過我的手指,麻麻的難受又好受,我頓時喜歡上這隻小貓,於是笑著對裴照說:“那替我謝過裴老將軍。”

    不知為什麽,我覺得裴照似乎鬆了口氣似的。我毫無忌憚地看著他,麵露微笑。當初他跟隨李承鄞西征,一切的一切他都盡皆知曉,在忘川的懸崖上,也是他眼睜睜看著我跳下去。可是他從來沒有在我麵前說漏過半個字,我想,他其實對李承鄞忠心耿耿。如果他知道我早就已經想起來,會不會立時神色大變,對我多加提防?中原人的這些詭計,我會一點一點地學著,我會將他們加諸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都一一償還給他們。

    我逗著小貓,跟它說話:“喵喵,你是要吃魚嗎?”

    小貓“喵”地叫了一聲,舌頭再次舔過我的手指,它舌頭上的細刺刷得我好癢,我不由得笑起來,抱著貓給阿渡看:“你看,它眼睛真好看。”

    阿渡點點頭。我叫永娘去取牛乳來喂貓,然後又跟阿渡商量給小貓取個什麽名字。

    我問阿渡:“叫小花好不好?”

    阿渡搖了搖頭,我也覺得不好,這隻小貓全身純白,一根雜毛也沒有,確實不應該叫小花。

    “那麽就叫小雪吧……”我絮絮叨叨地跟阿渡說著話,要替小貓做個窩,要替小貓取名字……我都不知道裴照是什麽時候走的。

    不過自從有了這隻小貓,我在東宮裏也不那麽寂寞了。小雪甚是活潑,追著自己的尾巴就能玩半晌。庭院裏桃李花謝,亂紅如雪,飄飛的花瓣吹拂在半空中,小雪總是跳起來用爪子去撓。

    可是廊橋上積落成堆的花瓣,它卻嗅也不嗅,偶爾有一隻粉蝶飛過,那就更不得了了,小雪可以追著它滿院子亂跳,蝴蝶飛到哪裏,它就躥到哪裏。

    永娘每次都說:“這哪裏是貓,簡直比狐狸精還要淘氣。”

    日子就這樣平緩地過去。每天看著小雪淘氣地東跑西竄;看庭院裏的花開了,花又謝了,櫻桃如絳珠般累累垂垂,掛滿枝頭;看桃子和李子也結出黃豆大的果實,綴在青青的枝葉底下。

    時光好似禦溝裏的水,流去無聲,每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晚上的時候我常常坐在台階上,看著一輪明月從樹葉底下漸漸地升起來。千年萬年以來,月亮就這樣靜靜地升起來,沒有悲,沒有喜,無聲無息,一天的風露,照在琉璃瓦上,像是薄薄的一層銀霜。天上的星河燦然無聲,小雪伏在我足邊,“咪咪”叫著,我摸著它暖絨絨的脖子,將它抱進自己懷裏。我靜靜地等待著,我要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從這個精致的牢籠裏逃走。

    本來因為我一直病著,所以東宮裏儀注從簡,許多事情都不再來問過我。從前趙良娣雖然管事,但許多大事表麵上還是由我主持,我病了這麽些日子,連宮裏的典禮與賜宴都缺席了。等我的病漸漸好起來的時候,緒寶林又病了。

    她病得很重,終究藥石無靈,但東宮之中似乎無人過問,若不是永娘說走了嘴,我都不知道緒寶林病得快死了。

    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我決定去看她。也許是憐憫,也許我想讓李承鄞覺得,一切沒有什麽異樣。或者,讓李承鄞覺得,我還是那個天真傻氣的太子妃,沒有任何心計。

    緒寶林仍舊住在那個最偏遠的小院子裏,服侍她的兩個宮女早已經又換了人。巫蠱的事情雖然沒有鬧起來,可是趙良娣得了借口,待她越發地刻薄。我病後自顧不暇,自然也對她少了照拂。我覺得十分後悔,如果我及早發現,她說不定不會病成這樣。

    她瘦得像是一具枯骨,頭發也失去了光澤,發梢枯黃,像是一蓬亂草。我隱約想起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時候還是在宮裏,她剛剛失去腹中的孩子,形容憔悴。但那個時候她的憔悴,是鮮花被急雨拍打,所以嫣然垂地。而不是像現在,她就像是殘在西風裏的菊花,連最後一脈鮮妍都枯萎了。

    我喚了她好久,她才睜開眼睛瞧了瞧我,視線恍惚而迷離。

    她已經不大認得出來我,隻一會兒,又垂下眼簾沉沉睡去。

    永娘婉轉地告訴我太醫的話,緒寶林已經拖不了幾日了。

    她今年也才隻得十八歲,少女的芳華早就轉瞬即逝,這寂寞的東宮像是一頭怪獸,不斷吞噬著一切鮮妍美好。像鮮花一般的少女,隻得短短半載,就這樣凋零殘謝。

    我覺得十分難過,從她住的院子裏出來,我問永娘:“李承鄞呢?”

    永娘亦不知道,遣人去問,才知道李承鄞與吳王擊鞠去了。

    我走到正殿去等李承鄞,一直等到黃昏時分,才看到七八輕騎,由羽林郎簇擁拱衛著,一直過了明德門,其餘的人都下了馬,隻有一騎遙遙地穿過殿前廣袤的平場,徑直往這邊來。我忽然覺得心裏很亂,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李承鄞,很久以前雖然我也不是天天能見著他,可是隔一陣子,他總要氣勢洶洶地到我那裏去,為了亂七八糟的事同我吵架。但現在我和他,不見麵了,也不吵架了。

    我其實一直躲著他。在我想起從前的事之後,我明明應該殺了他,替所有的人報仇。

    也許,今天去看緒寶林,也隻是為了給自己找尋一個,來見他的理由。我看著他騎馬過來,心裏突然就想起,在大漠草原上,他縱馬朝我奔來,露出那樣燦爛的笑容。

    他從來沒有那樣笑過吧?畢竟那是顧小五,而不是太子李承鄞。

    內侍上前來伏侍李承鄞下馬,他把鞭子扔給小黃門,踏上台階,就像沒有看到我。

    我站起來叫住他,我說:“你去看一看緒寶林。”

    他終於轉過臉瞧了我一眼,我說:“她病得快要死了。”

    他沒有理睬我,徑直走到殿中去了。

    我一個人站在那裏,初夏的風吹過我的臉頰,帶著溫潤的氣息,春天原來已經過完了。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和他吵架,逼著他去看緒寶林,哪怕綁著他,我也要把他綁去。

    可是現在呢?我明明就知道,不愛就是不愛,哪怕今日要咽下最後一口氣又如何,他怕已經早就忘了她。忘了那個明眸皓齒的女子,忘了他們曾經有過血肉相連的骨肉,忘了她曾經於多少個夜晚,期盼過多少寂寞的時光。就像他忘了我,忘了我曾經恨過他愛過他,忘了他曾經給我捉過一百隻螢火蟲,忘了我最後決絕的一躍,就此斬斷我和他之間的一切。

    這一切,不正是我求仁得仁?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緒寶林陷入了昏睡,她一天比一天更虛弱,到最後連滴水都不進了。我每天都去看她,永娘勸說,她認為我剛剛大病初愈,不宜再在病人身邊久做逗留,可是我根本不聽她的。我照顧著她,如同照顧自己心底那個奄奄一息的自己。

    我守在緒寶林身邊,那些宮人多少會忌憚一些,不敢再有微詞。比起之前不管不顧的樣子,要好上許多。可是緒寶林已經病得這樣,一切照料對她而言,幾乎都是多餘。

    黃昏時分天氣燠熱,庭院裏有蜻蜓飛來飛去,牆下的芭蕉葉子一動也不動,一絲風都沒有。天色隱隱發紫,西邊天空上卻湧起濃重的烏雲,也許要下雨了。

    緒寶林今日的精神好了些,她睜開眼睛,看了看周圍的人,我握著她的手,問她:“要不要喝水?”

    她認出了我,對我笑了笑。

    她沒有喝水,一個時辰後她再次陷入昏迷,然後氣息漸漸微弱。

    我召來禦醫,他診過脈之後,對我說:“寶林福澤過人,定可以安然無恙。”

    我雖然沒什麽見識,也知道禦醫說這種話,就是沒得救了。

    永娘想要說服我離開,我隻是不肯。永娘隻得遣人悄悄去預備後事,天色越發暗下來,屋子裏悶熱得像蒸籠,宮娥腳步輕巧,點上紗燈。燭光暈開來,斜照著床上的病人。緒寶林的臉色蒼白,嘴角一直微微翕動,我湊到她唇邊,才聽到她說的那兩個字,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原來是“殿下”。

    我心裏覺得很難過,或許她臨終之前,隻是想見一見李承鄞。

    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勸說他到這裏來。

    這個男人,招惹了她,卻又將她撇下,孤伶伶地將她獨自拋在深宮裏。可是她卻不能忘了他。

    縱然薄幸,縱然負心,縱然隻是漫不經心。

    她要的那樣少,隻要他一個偶爾回顧,可是也得不到。

    我握著緒寶林的手,想要給她一點最後的溫暖,可是她的手漸漸冷下去。

    永娘輕聲勸說我離開,因為要給緒寶林換衣服,治喪的事情很多,永娘曾經告訴過我。還有冠冕堂皇的一些事,比如上書給禮部,也許會追冊她一個稍高的品秩,或者賞她家裏人做個小官。我看著宮娥將一方錦帕蓋在緒寶林的臉上,她已經沒有了任何聲息,不管是悲傷,還是喜悅,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了,短暫的年華就這樣戛然而止。

    遠處天際傳來沉悶的雷聲,永娘留下主持小斂,阿渡跟著我回寢殿去。走上廊橋的時候,我聽到隱約的樂聲,從正殿那邊飄揚過來。音樂的聲音十分遙遠,我忽然想起河畔的那個晚上,我坐在那裏,遠處飄來突厥人的歌聲,那是細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總要在自己心愛的姑娘帳篷外唱歌,將自己的心裏話都唱給她聽。

    那時候的我從來沒有覺得歌聲這般動聽,飄渺得如同仙樂一般。河邊草叢裏飛起的螢火蟲,像是一顆顆飄渺的流星,又像是誰隨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覺得,那些熠熠發光的小蟲子,是天神的使者,它們提著精巧的燈籠,一點點閃爍在清涼的夜色裏。河那邊營地裏也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火光,歡聲笑語都像是隔了一重天。

    我看著他整個人都騰空而起,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幾隻螢火蟲,那些精靈在他指縫間閃爍著細微的光芒,中原的武術,就像是一幅畫,一首詩,揮灑寫意。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世上不會有這樣英氣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旋轉,追逐著那些飄渺的螢火蟲。他的衣袖帶起微風……

    那些螢火蟲爭先恐後地飛了起來,明月散開,化作無數細碎的流星,一時間我和顧小五都被這些流星圍繞,它們熠熠的光照亮了我們彼此的臉龐,我看到他烏黑的眼睛,正注視著我……歌聲隔得那樣遠,就像隔著人間天上。

    我的血一寸一寸湧上來,遠處墨汁般的天上,突然閃過猙獰的電光,紫色的弧光像是一柄劍,蜿蜓閃爍,劃出天幕上的裂隙。

    我對阿渡說:“你先回去。”

    阿渡不肯,又跟著我走了兩步,我從她腰間把金錯刀連同刀鞘一塊兒解了下來,然後對她說:“你去收拾一下,把要緊的東西帶上,等我回來,我們就馬上動身回西涼去。”

    阿渡的眼睛裏滿是疑惑,她不解地看著我,我連聲催促她,她隻得轉身走了。

    我決心在今天,將所有的事情,做一個了斷。

    我慢慢地走進正殿,才發現原來這裏並沒有宴樂,殿裏一個人都沒有,值宿的宮娥不知道去哪裏了,李承鄞一個人坐在窗下,吹著簫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