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淵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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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穿著素袍,神色專注,真不像以往我看慣的樣子。眉宇間甚是凝澹,竟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我忽然想起顧小五,當初我們剛剛相識的時候,他好像就是這般穩重。可是那時候他神采飛揚,會對著我朗聲大笑。

    我從來不知道他還會吹簫。

    我不知道他吹奏的是什麽曲子,但曲調清淡落泊,倒仿佛悵然若失。

    他聽到腳步聲,放下簫管,回頭見是我,神色之間頗是冷漠。

    我心裏挾著那股怒氣,卻再也難以平抑。我拔出金錯刀就撲上去,他顯然沒想到我進來就動手,而且來勢這樣洶洶,不過他本能地就閃避了過去。

    我悶不做聲,隻將手中的金錯刀使得呼呼作響,我基本沒什麽功夫,但我有刀子在手裏,李承鄞雖然身手靈活,可是一時也隻能閃避。我招招都帶著拚命的架勢,李承鄞招架得漸漸狼狽起來,好幾次都險險要被傷到,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並不喚人。

    這樣也好。我的刀子漸漸失了章法,最開始拚的是怒氣,到了後來力氣不濟,再難以占得上風。我們兩個悶不做聲地打了一架,時間一長我就氣喘籲籲,李承鄞終於扭住了我的胳膊,奪下我手裏的刀,他把刀扔得遠遠的,我趁機狠狠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腥鹹的氣息湧進牙齒間,他吃痛之餘拉著我的肩膀,我們兩個滾倒在地上,我隨手抓起壓著地衣的銅獅子,正砸在他腿上,精致的鏤雕掛破了他的衣褲,撕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他痛得蹙起眉來,不由得用手去按著腿上的痛處,我看到他腿上的舊疤痕,是深刻而醜陋的野獸齒痕,撕去大片的皮肉,即使已經事隔多年,那傷痕仍舊猙獰而可怕。我突然想起來顧劍說過的話,那是狼咬的,是白眼狼王咬在了他的腿上。他為了娶我,去殺白眼狼王。可是他根本不是為了娶我,他隻是為了騙阿翁,為了跟月氏一起裏應外合……我胸中的痛悔愈發洶湧,可是這麽一錯神的工夫,他已經把我按在地毯上,狠狠地將我的胳膊擰起來了。

    我用腳亂踢亂踹,他隻得壓著我,不讓我亂動。我頸子裏全是汗,連身上的紗衣都黏在了皮膚上,這一場架打得他額頭上也全是汗珠,有一道汗水順著他的臉往下淌,一直淌到下巴上,眼看就要滴下來,滴下來可要滴到我臉上,我忙不迭地想要閃開去。李承鄞卻以為我要掙紮著去拿不遠處的另一尊銅獅子,他伸手就來抓我的肩膀,沒想到我正好擰著身子閃避,隻聽“嚓”一聲,我肩頭上的紗衣就被撕裂了,他的指甲劃破我的皮膚,非常疼。我心中惱怒,弓起腿來就打算踹他,但被他閃了過去。外頭突然響起沉悶的雷聲,一道紫色的電光映在窗紗上,照得殿中亮如白晝。我看到他臉色通紅,眼睛也紅紅的,就像是喝醉了一樣,突然搖搖晃晃地又向我撲過來。

    這次我早有防備,連滾帶爬地就躲了過去,可是裙子卻被他扯住了,我踹在他的胳膊上,但他沒有放手,反倒用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腰帶。本來我的腰帶是司衣的宮娥替我係的雙勝結,那個結雖然看上去很複雜精巧,實際上一抽就開了。他三下兩下就把腰帶全扯了下來,我還以為他又要把我綁起來,心中大急,跟他拉著那條帶子。外頭的雷聲密集起來,一道接一道的閃電劈開夜空,風陡然吹開窗子,殿中的帳幔全都飛舞起來。他突然一鬆手,我本來用盡了全力跟他拉扯,這下子一下就往後跌倒,後腦勺正磕在一尊歪倒的銅獅子之上,頓時痛得我人都懵了,半晌也動彈不了。李承鄞的臉占據了我整個視野,他凶狠地瞪著我,我覺得他隨時會舉起手來給我一拳,可是他卻沒有。外頭的雷聲越來越響,閃電就像劈在屋頂上,他突然低頭,我原以為他要打我,可是他卻狠狠咬住我的唇。

    他把我的嘴唇咬破了,我把他的舌頭也咬了,他流血了還不肯放開我,反倒吸吮著那血腥的氣息。他的聲音幾近凶狠,他的麵目也猙獰,他狠狠地逼問著我:“顧小五是誰?顧小五是誰?說!是不是那個刺客!”

    顧小五是誰?我拚命掙紮,拳打腳踢,他卻全然不在乎,拳腳全都生生挨下來,就是不管不顧地扯著我的衣服。我最後哭了:“顧小五就是顧小五,比你好一千倍!比你好一萬倍!”我說的都是實話,誰也比不上我的顧小五,他曾經為我殺了白眼狼王,他曾經為我捉了一百隻螢火蟲,我本來應該嫁給他,可是在我們婚禮的那天,他就死了……我哭得那樣大聲,李承鄞像是被徹底激怒了,他簡直像是要把我撕成碎片,帶著某種痛恨的劫掠。我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可怕的事情,我一直哭著叫顧小五救我,救我……我心裏明明知道,他是永遠不會來了。李承鄞的眼睛裏全是血絲,就像是我曾經見過的沙漠中的孤狼,那樣可怕,那樣凶狠,他終於將我的嘴堵了起來,鹹鹹的眼淚一直滑到我的嘴角,然後被他吻去了,他的吻像是帶著某種肆虐的力道,咬得我生疼。外頭“刷拉拉”響,是下雨了。片刻間轟轟烈烈的大雨就下起來,雨柱打在屋瓦上,像是有千軍萬馬挾著風勢而來,天地間隻餘隆隆的水聲。

    我眼睛都哭腫了,天快亮的時候雨停了,簷角稀疏響著的是積雨滴答答的聲音,還有銅鈴被風吹動的聲音。殿裏安靜得像是墳墓,我哭得脫了力,時不時抽噎一下,李承鄞從後頭摟著我,硬將我圈在他的胳膊裏。我不願意看到他的臉,所以麵朝著床裏,枕頭被我哭濕了,冰涼地貼在我的臉上。他輕輕撥開我頸中濡濕的頭發,灼熱的唇貼上來,像是烙鐵一樣。

    我還因為抽噎在發抖,隻恨不能殺了他。

    他說:“小楓,我以後會對你好,你忘了那個顧小五好不好?我……我其實是真的……真的……”他連說了兩遍“真的”,可是後麵是什麽話,他最終也沒有說出來。

    他或許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我猛然就回過頭,因為太近,他本能地往後仰了仰,像是我的目光灼痛了他似的。

    我對他說:“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顧小五。”

    我想,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刻他的臉色。他整張臉上都沒有血色了,他本來膚色白皙,可是這白皙,現在變成了難看的青,就像是病人一般透著死灰,他怔怔地瞧著我。我痛快地冷笑:“顧小五比你好一千倍,一萬倍,你永遠都比不上他。你以為這樣欺負了我,我就會死心塌地跟著你嗎?這有什麽大不了,我就當是被狗咬了。”

    那一刻他的臉色讓我覺得痛快極了,可是痛快之後,我反倒是覺得一腳踏虛了似的,心裏空落落的。他的眼睛裏失了神采,他的臉色也一直那樣難看,我原本以為他會同我爭吵,或者將我逐出去,再不見我。可是他什麽也沒有說。

    東宮裏都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了,因為我受了傷,手腕腳腕上都是淤青。而李承鄞也好不到哪裏去,臉上不是被我抓傷的,就是被我咬傷的。宮人們不禁竊竊私語,永娘為此覺得十分尷尬,一邊替我揉著淤青,一邊說道:“娘娘應當待殿下溫存些。”

    沒有一刀殺了他,我已經待他很溫存了,如果不是我武功不夠,我會真的殺了他的,我甚至想過等他睡著的時候就殺死他,可是他沒有給我那樣的機會。就在永娘替我揉手的時候,一個宮娥突然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告訴我說,小雪不見了。

    小雪甚是頑皮,老是從殿裏溜出去,所以永娘專門叫一個宮娥看住它,現在小雪不見了,這宮娥便慌張地來稟報。

    永娘遣了好幾個人去找,也沒有找到。我沒有心思去想小雪,我隻想著怎麽樣替阿娘報仇。現在我覺得一刀殺了李承鄞太痛快,他做了那麽多可惡的事,不能這樣便宜地就輕易讓他去死。我早就說過,我會將他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一點一滴,全都還給他。

    第二天是端午節,東宮裏要采菖蒲,宮娥突然瞧見池中浮起一團白毛,撈起來一看竟然是小雪。

    它是活生生被淹死的。

    我覺得非常非常傷心,在這裏,任何生靈都活得這樣不易,連一隻貓,也會遭遇這樣的不幸。

    我想李承鄞也知道了這件事情,因為第二天他派人送來了一隻貓。

    一模一樣的雪白毛,一模一樣的鴛鴦眼,據說是特意命人去向暹羅國使臣要來的,我瞧也沒瞧那貓一眼,隻是懨懨地坐在那裏。我還沒想到小雪的死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有人瞧見趙良娣的宮女將小雪扔進了湖中,李承鄞聽見了,突然勃然大怒,便要責打那幾個宮女四十杖,四十杖下去,那些宮人自然要沒命了。永娘急急地來告訴我,我本來不想再管閑事,可是畢竟人命關天,我還是去了麗正殿。

    果然麗正殿中一派肅殺之氣,李承鄞已經換了衣服,卻還沒有出去。殿角跪著好幾個宮娥,在那裏嚶嚶哭泣。我剛剛踏入殿中,還沒有來得及說一句話,小黃門已經通傳,趙良娣來了。

    趙良娣顯然也是匆忙而來,花容慘淡,一進門就跪下,哀聲道:“殿下,臣妾冤枉……臣妾身邊的人素來安守本分,絕不會做這樣的事情,臣妾委實冤枉……”一語未了,就淚如雨下。

    我瞧著她可憐兮兮的樣子,不由得歎了口氣,對李承鄞說:“算了吧,這又不關她的事。”

    雖然我很傷心小雪的死,但總不能為了一隻貓,再打死幾個人。

    李承鄞恨恨地道:“今日是害貓,明日便是害人了!”

    趙良娣顯然被這句話給氣到了,猛然抬起頭來,眼睛裏滿是淚光:“殿下竟然如此疑我?”

    我本來是來替那幾個宮人求情的,趙良娣竟然不領情。她尖聲道:“是你!定然是你!你做成現成的圈套,你好狠毒!你除去了緒寶林,現在竟又來陷害我!”

    不待我說話,李承鄞已經大聲嗬斥:“你胡說什麽!”

    趙良娣卻拭了拭眼淚,直起身子來:“臣妾沒有胡說,太子妃做了符咒巫蠱臣妾,卻栽贓給緒寶林。緒寶林的宮女是太子妃親自挑選的,太子妃指使她們將桃符放在緒寶林屋中,巫蠱事發,太子妃卻拖延著不肯明察,意圖挑撥臣妾與緒寶林。太子妃這一招一石二鳥,好生狠毒!殿下,緒寶林死得蹊蹺,她不過身體虛弱,怎麽會突然病死?必然是遭人殺人滅口!”

    我氣得連說話都不利索了,大聲道:“胡說八道!”

    趙良娣抬頭看著我,她臉上淚痕宛然,可是眼神卻出奇鎮定,她瞧著我:“人證物證俱全,太子妃,今日若不是你又想陷害我,我也原想替你遮掩過去。可是你如此狠心,殺了緒寶林,又想借一隻貓陷害我,你也忒狠毒了。”

    我怒道:“什麽人證物證,有本事你拿出來!”

    趙良娣道:“拿出來便拿出來。”她轉身就吩咐人幾句,不一會兒,那些人就押解了兩個宮女前來。

    我沒想到事情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緒寶林的兩個宮女供認是我指使她們,將桃木符放在緒寶林床下。

    “太子妃說,她不過是想除去趙良娣……如果趙良娣真的能被咒死,她一定善待我們寶林,勸殿下封寶林為良娣,共享富貴……”

    “太子妃說,即使被人發覺也不要緊,她自然能替寶林做主……”

    我聽著那兩個宮女口口聲聲的指控,忽然覺得心底發寒。

    這個圈套,趙良娣預備有多久了?她從多久之前,就開始算計,將我引入圈中?我從前不過覺得,她也許不喜歡我,也許還很討厭我,畢竟是我搶走她太子妃的位置,畢竟是我橫在她與李承鄞之間。可我沒有想過,她竟然如此恨我。

    趙良娣長跪在那裏,說道:“臣妾自從發現巫蠱之事與太子妃有關,總以為她不過一時糊塗,所以忍氣吞聲,並沒有敢對殿下有一字怨言,殿下可為臣妾作證,臣妾從未在殿下麵前說過太子妃一個不字,還好生勸說殿下親近太子妃,臣妾的苦心,日月可鑒。直到緒寶林死後,臣妾才起了疑心,但未奉命不敢擅查,不過暗中提防她罷了。沒想到她竟然借一隻貓來陷害臣妾,臣妾為什麽要去害一隻貓?簡直是可笑之極,她定然是想以此計激怒殿下,令臣妾失寵於殿下,請殿下做主!”

    李承鄞瞧著跪在地上的那兩個宮女,過了片刻,才說道:“既然如此,索性連緒寶林的事一塊兒查清楚,去取封存的藥渣來。”

    召了禦醫來一樣樣比對,結果緒寶林喝剩的藥渣裏,查出有花梅豆。緒寶林的藥方裏一直有參須,花梅豆這種東西雖然無毒,可是加在有參須的藥中,便有了微毒,時日一久,會令人虛弱而死。負責煎藥的宮女說,每次太醫開完藥方,都是我這個太子妃遣人去取藥的。煎藥的宮人不識藥材,總不過煎好了便送去給緒寶林服用,誰知藥中竟然會有慢毒。

    百口莫辯。

    我是個急性子,在這樣嚴實的圈中圈、計中計裏,便給我一萬張嘴,我也說不清楚。

    我怒極反笑:“我為什麽要殺緒寶林?一個木牌牌難道能咒死你,我就蠢到這種地步?”

    趙良娣轉過臉去,對李承鄞道:“殿下……”

    李承鄞忽然笑了笑:“天下最毒婦人心,果然。”

    我看著李承鄞,過了好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你也相信她?”

    李承鄞淡淡地道:“我為何不信?”

    我忽然覺得輕鬆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做這個太子妃了,廢就廢吧。”

    廢了我,我還可以回西涼去。

    李承鄞淡淡地道:“你想得倒便宜。”

    原來我真的想得太便宜。李承鄞召來了掖庭令,我的罪名一樁接一樁地冒出來,比如率性輕薄、不守宮規,反正賢良淑德我是一點兒也沾不上邊,樣樣罪名倒也沒錯。嚴重的指控隻有兩件,一是巫蠱,二是害死緒寶林。

    我被軟禁在康雪殿,那裏是東宮的最僻靜處,從來沒有人住在那裏,也就和傳說中的冷宮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