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淵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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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見他眼中滿是慚悔之色,覺得非常不忍心,他明顯已經活不成了,我的眼淚終於流出來:“師傅……”

    他的眼睛卻望著天上的星空,呼吸漸漸急促:“那天……星星就……像今天……亮……你坐沙丘……唱……唱歌……狐狸……”

    他斷續地說著不完整的句子,我在這刹那懂得他的意思,我柔聲道:“我知道……我唱歌……我唱給你聽……”

    我將他的頭半扶起來,也不管裴照怎麽想,更不管那些羽林郎怎麽想,我心裏隻覺得十分難過,我記得那首歌,我唯一會唱的歌: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我斷斷續續唱著歌,這首歌我本來唱得十分熟練,可是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幾乎每一句話都會走調,我唱著唱著,才發現自己淚如雨下,我的眼淚落在顧劍的臉上,他卻一直瞧著我,含笑瞧著我,一直到他的整個身子都發冷了,冷透了……他的手才落到了地上。他的白袍早就被箭射得千瘡百孔,襤褸不堪,我看到他衣襟裏半露出一角東西,我輕輕往外拉了拉,原來是一對花勝。已經被血水浸得透了,我忽然想起來,想起上元那天晚上,他買給我一對花勝,我曾經賭氣拔下來擲在他腳下,原來他還一直藏在自己衣內。我拋棄不要的東西,他竟然如此珍藏在懷裏。

    我半跪半坐在那裏,聲音淒惶。像是沙漠上刮過的厲風,一陣陣旋過自己的喉嚨,說不出的難受:“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裴照上前來扶我:“太子妃……”

    我回手一掌就劈在他的臉上,他似乎怔了怔,但仍舊將我硬拉了起來:“末將送太子妃去見殿下。”

    “我誰也不見!”我厲聲道,逼視著他,“你們……你們……”我反複了兩次,竟然想不出詞來指責他。他不過是奉李承鄞之命,罪魁禍首還是李承鄞。

    阿渡奄奄一息,顧劍死了。

    都是因為我,為了我。

    他們設下這樣的圈套,顧劍本來可以不上當的,隻是因為我。

    顧劍本來也可以不死的,隻是因為我。

    是我要他救阿渡。

    他便拚了命救阿渡。

    一次又一次,身邊的人為我送了命。

    他們殺了阿翁,他們殺了阿娘,他們殺了赫失,他們又殺了顧劍……

    他們將我身邊的人,將愛著我的人,一個又一個殺得盡了……

    裴照說道:“阿渡姑娘的傷處急需醫治,太子妃,末將已經命人去請太醫……”

    我冷冷地瞪著他,裴照並不回避我的目光,他亦沒有分辯。

    我不願意再跟他說一句話。

    可是阿渡的傷勢要緊,我不讓他們碰阿渡,我自己將阿渡抱起來。每次都是阿渡抱我,這次終於是我抱她,她的身子真輕啊,上次她受了那樣重的傷,也是顧劍救了她,這次她能不能再活下來?

    阿渡右肩的琵琶骨骨折了,還斷了一根肋骨。太醫來拔掉箭杆,扶正斷骨,然後敷上傷藥,阿渡便昏沉沉睡去了。

    我蜷縮在她病榻之前,任誰來勸我,我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用雙臂抱著自己,一心一意地想,待阿渡傷勢一好,我就帶她回西涼去。

    李承鄞來見我,我衣上全是血水,頭發亦是披散糾結,他皺眉道:“替太子妃更衣。”

    永娘十分為難,剛剛上前一步,我就拔出了金錯刀,冷冷地盯著她。

    李承鄞揮了揮手,屋子裏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他一直走到我麵前,我從自己披散的頭發間看到他的靴子,再近一步,再近一步……我正要一刀紮過去,他卻慢慢地彎腰坐下來,瞧著我。

    我直直地瞧著他。

    他低聲道:“小楓,那人不可不除,他武功過人,竟能挾製君王,於萬軍中脫身而去,我不能不殺他……”

    我連憤怒都沒有了,隻是淡淡地看著他。

    “以你為餌是我的錯,可是我也是不得已。趙良娣為世家之女,父兄悉是重臣,我得有一個正當的名義才能除去她。趙家和高相狼狽為奸,陛下亦為高黨掣肘,所以才下決心替陳家翻案,陳氏舊案一旦重新開審,勢必可以拔除高於明……趙良娣又陷害你……我隻能先將計就計……現在你放心吧,事情已經結束了……”

    他說的話太複雜了,我聽不懂。

    他又講了許多話,大部分是關於朝局的。借著月娘家中十年前的冤情,一路追查,現在高家已經被滿門抄斬,趙家亦已經伏誅,趙良娣毒殺緒寶林,卻陷害我的事情也被徹底地揭露,她被逐出東宮,羞憤自盡……高家以前是擁護皇後的勢力,皇後被廢後,這些人又試圖讓高貴妃來重新爭取後位。趙家更是蠢蠢欲動,這些人從前都曾幫助皇後暗算他的生母。後宮永遠重複著這樣的勾心鬥角與陰謀暗算……他替他的母親報了仇,他將二十年前的人和事一一追查出來,他這一生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情,也就是如此吧?

    什麽高相,什麽趙家,什麽顧劍,甚至還有月娘。

    我聽不懂。

    尤其他說到趙良娣時的口氣,就像碾死了一隻螞蟻一般輕描淡寫。

    他與之恩愛了三年的女人,他曾經如珠似寶的女人。

    竟然全是演戲?

    竟然連半分恩情都沒有?

    從前我很討厭趙良娣,尤其她誣陷我的時候。可是這一刻,我隻覺得她好生可憐,真的是好生可憐。

    李承鄞的心,一定是石頭刻成的吧。莫說是一個人,就算是一隻貓,一隻狗,養了三年,也不忍心殺死它吧……我以為三年了,事情會有所改變,可是唯一沒有變的就是他。不管他是不是曾經跳進忘川裏,不管他是不是忘了一切,他都永遠不會忘記他的權力,他的陰謀。他總是不惜利用身邊的人,不惜利用情感,然後去達成自己的目的。

    他竟然伸了伸手,想要摸我的臉。

    我覺得厭惡:“走開!”

    李承鄞道:“他們不會傷到你的,他們都是羽林郎中的神射手,裴照親自督促,那些箭全落在你身邊,不會有一支誤傷到你。我不該拿你冒險,其實我心中好生後悔……”

    “那阿渡呢?”我冷冷地看著他,“阿渡若是同顧劍一起死了……”

    他又怔了怔,說道:“小楓,阿渡隻是個奴婢……”

    我“啪”一聲打在他臉上,他亦沒有閃避,我氣得渾身發抖:“她拿自己的命護著我,她千裏迢迢跟著我從西涼來……阿渡在你眼裏隻是個奴婢,可在我心裏她是我姐妹。”我想到顧劍,想到他為了救阿渡而死,想到他說,他說他可不能再讓我傷心了。連顧劍都知道,如果阿渡死了,我也會傷心而死的。

    李承鄞伸出手來,抱著我,他說:“小楓,我喜歡你。那天我生著病,你一直被我拉著手,直到發麻也不放開,那時候我就想,世上怎麽有這麽傻的丫頭,可是我沒想過,我會喜歡你這個傻丫頭。你被刺客抓走的時候,我是真的快要急瘋了……那時候我想,若是救不回來你,我該怎麽樣……我從來沒有怕過……可是你回來了,你說你喜歡顧小五,我知道顧小五就是顧劍,我嫉妒得快要發了狂。對,我不願留他性命,因為他不僅僅是刺客,還是顧小五。現在顧小五已經死了,是我不對,我不應該殺他,可是小楓,我是不得已,從今後再沒有人能傷害你,我向你保證,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我的眼淚掉在我自己的手背上,我怎麽這樣愛哭呢?

    三年前我從忘川上跳下去的時候,萬念俱灰,我隻想永遠地忘記這個人。我終於真的將他忘了,我隻記得嫁給李承鄞之後的事情,他是那樣英俊,那樣溫文儒雅,那樣玉樹臨風。那時候我一心一意盼著他能夠喜歡我,哪怕他能偶爾對我笑一笑,亦是好的。

    現在他將我抱在懷裏,說著那樣癡心的話,可是這一切,全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搖了搖頭,將自己的手從他手裏抽出來:“他不是顧小五,顧小五早就已經死了。”

    李承鄞怔怔地瞧著我,過了好半晌才說:“我都已經認錯了,你還要怎麽樣?”

    我覺得疲倦極了,真的不想再說話,我將頭倚靠在柱子上:“你原來那樣喜歡趙良娣,為了她,天天同我吵架。可是現在卻告訴我說,你是騙她的。你原來同高相國來往最密切,現在卻告訴我說,他大逆不道,所以滿門抄斬……你原來最討厭我,口口聲聲要休了我,現在你卻說,你喜歡我……你這樣的人……叫我如何再信你……”

    李承鄞停了一停,卻並沒有動:“小楓,我是太子,所以有很多事情,我是不得已。”

    我突然笑了笑:“是啊,一個人若是要當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

    當初顧劍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渾沒半分放在心上,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一個人朝著帝王的權位漸行漸近,他將屏棄許多許多熱忱的情感。比如我和阿渡之間的情誼,他就無法理解,因為他沒有。

    他從來不曾將這樣的信任,給予一個人。

    我問:“如果有一天,我危及到你的皇位、你的江山、你的社稷,你會不會殺了我?”

    李承鄞卻避而不談:“小楓,比皇宮更危險的地方是東宮,比當皇帝更難的是當太子……我這一路的艱辛,你並不知道……”

    我打斷他的話:“你會不會,有一天也殺了我?”

    他凝視我的臉,終於說:“不會。”

    我笑了笑,慢慢地說:“你會。”

    我慢慢地對他說:“你知不知道,有一個地方,名叫忘川?”

    他怔怔地瞧著我。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我慢慢地轉過身,一路哼唱著那支熟悉的歌謠,“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我知道,我心裏的那個顧小五,是真正的死了。

    李承鄞明明知道趙良娣派人用慢毒毒死緒寶林,可是他一點兒都不動聲色。

    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隻不過利用趙良娣,可是他還能每天同她恩愛如海。

    與他有過白頭之約的女人,亦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知道趙良娣陷害我,可是他一點兒都不動聲色,仍舊看著我一步步落入險境,反倒利用這險境,引誘顧劍來,趁機將顧劍殺死。

    他不會再一次跟著我跳下忘川。

    我心裏的那個顧小五,真的就這樣死去了。

    我衣不解帶地守在阿渡身邊,她的傷勢惡化發燒的時候,我就想到顧劍,上次是顧劍救了她,這次沒有了。

    阿渡發燒燒得最厲害的時候,我也跟著病了一場。

    那天本來下著暴雨,我自己端著一盆冰從廊橋上走過來,結果腳下一滑,狠狠摔了一跤。

    那一跤不過摔破了額頭,可是到了晚上,我也發起燒來。

    阿渡也在發燒,李承鄞說是阿渡將病氣過給了我,要把阿渡挪出去。他說我本來才養好了病,不能再被阿渡傳染上。

    是誰將阿渡害成這樣子?

    我怒極了,拿著金錯刀守著阿渡,誰都不敢上前來。

    李承鄞也怒了,命人硬是將我拖開。

    阿渡不知道被送到哪裏去了,我被關在內殿裏頭,我沒力氣再鬧了,我要我的阿渡,可是阿渡現在也不知道去哪裏了。

    我不吃飯,也不吃藥,永娘端著藥來,我拚盡了力氣打翻了她手中的藥碗,我隻要阿渡。這東宮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要阿渡,我要回西涼。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一直做著噩夢。我夢見阿娘,我夢見自己流了許多眼淚,我夢見阿爹,他粗糙的大手摸著我的發頂,他對我說:“孩子,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我隻覺得筋疲力盡,再不能掙紮。像是一條魚,即將窒息;又像是一朵花,就要枯萎。

    李承鄞和東宮,是這世上最沉重的枷鎖,我已經背負不起。

    後來永娘將我輕輕地搖醒,她告訴我說:“阿渡回來了。”

    阿渡真的被送回來了,仍舊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李承鄞如何會改了主意。

    我摸著阿渡的手,她的手比我的手還要燙,她一直發著高燒,可是隻要她在這裏,我能陪著她,就好。

    永娘並沒有說什麽,隻說:“阿渡回來了,太子妃吃藥吧。”

    我一口氣將那一大碗苦藥喝完了,真是苦啊,我連壓藥的杏餞都沒有吃。我朝永娘笑了笑,她卻突然莫名其妙地掉了眼淚。

    我覺得甚是奇怪,問:“永娘,你怎麽了?”

    永娘卻沒有說話,隻是柔聲道:“太子妃頭發亂了,奴婢替您重新梳吧。”

    犀梳梳在頭發中,很舒服。永娘的手又輕又暖,像是阿娘的手一般。她一邊替我梳著頭發,一邊慢慢地說道:“記得那時候太子妃剛到東宮,就病得厲害,成宿成宿地燒得滾燙。太醫們又不敢隨便用藥,怕有個好歹。奴婢守在您身邊,那時候您的中原話還說得不好,夢裏一直哭著要嬗子,要嬗子,後來奴婢才知道,原來嬗子就是西涼話裏的阿娘。”

    我都忘了,我就記得剛到東宮我病過一回,還是永娘和阿渡照顧我,一直到我病好。

    “那年您才十五歲。”永娘幫我輕輕將頭發挽起來,“一晃三年就過去了。”

    我轉過頭看她,她對著我笑了笑:“娘娘的芳辰,宮中忘了,殿下也忘了,今天娘娘十八歲了。”

    我真的忘了這些事,阿渡病得死去活來,我哪記得起來過生日。宮裏掖庭應該記得這些事,可是據說現在宮中亂得很,高貴妃出了事,其餘的人想必亦顧不上這樣的瑣事。

    隻有永娘還記得。

    她用篦子細心地將我兩側的鬢發抿好:“從今以後,太子妃就是大人了,再不能任性胡鬧了。”

    任性胡鬧?

    我覺得這四個字好遙遠……那個任性胡鬧的我,似乎早就已經不在了。三年前她就死在了忘川的神水中,而我,隻是借著她的軀殼,渾渾噩噩,又過了三年。我把一切都忘記,將血海深仇都忘記,跟著仇人,過了這三年。直到,我再次愛上他。

    他卻永遠不會想起我了。

    幸好,我也寧願他永遠不會想起我。

    阿渡的傷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夏天已經快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