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淵水(6)
字數:7916 加入書籤
在養傷的時候,她打著手勢告訴我一些事情,比如,顧劍是怎麽救的她。原來最早的那次,因為我要顧劍救她的內傷,結果顧劍為此折損了一半的內力。若不是這樣,他也不至於死於亂箭之中。
阿渡同我一樣傻氣。
我慢慢地比劃出一句話,我問她:“你是不是喜歡他?”
阿渡沒有回答我,她的眼睛裏有一層淡淡的水霧,她轉過臉看著窗外的荷花,不一會兒就轉回臉來,重新對著我笑。
我明明知道她哭了。
這丫頭同我一樣,連哭起來都是笑著對人。
從阿渡那裏,我知道了許多事,比如第一次李承鄞遇刺,阿渡出去追刺客,被刺客重傷。我一直以為那真的是皇後派出來的人,可是最後阿渡卻發現不是。
“是殿下的人。”阿渡在紙上寫,“孫二為首。”
我被這個名字徹底地震到了。孫二?如果孫二是李承鄞的人,那麽皇後是冤枉的?根本不是她派人來行刺李承鄞,而是李承鄞自己的苦肉計?在鳴玉坊的時候,又是孫二帶著人去潑墨鬧事,將我和李承鄞引開,這中間的陰謀,全與李承鄞脫不了幹係?
他到底做了什麽?李承鄞他,到底做了些什麽……
阿渡一筆一劃在紙上寫著,斷續地告訴我:當日她在鳴玉坊外覺得情形不對,就尾隨孫二而去,想查看個究竟,不想被孫二發現,孫二手下的人武功都非常高,她寡不敵眾,最後那些人卻沒有殺她,隻是將她關在一個十分隱秘的地方。幸好幾天後顧劍將她救了出去,並且帶她去破廟見我。她質問顧劍為什麽將我藏在破廟裏,才知道顧劍原來和孫二都是受李承鄞指使。而原本李承鄞讓顧劍去挾製陛下,是想讓陛下誤以為有人阻撓他追查陳家舊案。誰知我會衝出來自願換作人質,所以顧劍才會將計就計帶走我。
我已經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我隻覺得每每想到,都像是三九隆冬,心底一陣陣地發寒。李承鄞現在於我,完全是一個陌生的人,一個可怕的陌生人,我永遠也想不出他還能做出什麽事來。三年前他做過的一切那樣可怕,三年後他更加可怕。他設下圈套殺顧劍,是不是想殺人滅口?顧劍明明是他的表親,替他做了那麽多見不得光的事情。李承鄞連阿渡都不顧惜,是不是永遠也不想讓我知道一些事情。
我覺得心裏徹底地冷了,他到底在做什麽?我第一次覺得,這世上的人心這樣可怕,這東宮這樣的可怕,李承鄞這樣的可怕。
可怕到我不寒而栗。
我和阿渡仍舊被半軟禁著,現在我也無所謂了。在這寂寞的東宮裏,隻有我和她相依為命。
月娘來看過我幾次,我對她說:“你一個人在宮裏要小心。”
帝王的情愛,如何能夠長久。皇帝將她納入宮中,隻是借著她的名頭替陳家翻案,宮裏的美人那樣多,是非隻怕比東宮還要多。高貴妃急病而卒,私下裏傳說她是因為失勢,所以吞金自盡。宮裏的事情,東宮裏總是傳得很快。
我知道月娘的處境很微妙,皇帝雖然表麵上對她仍舊寵愛,但是她畢竟出身勾欄,現在朝中新的勢力重新形成,陛下又納了新的妃子。大臣們勸說他冊立一位新皇後,但陛下似乎仍沒拿定主意。
如果有了皇後,不知道月娘會不會被新皇後忌妒。永娘對我說過前朝蘭妃的事,她是因為出身不好,所以被皇後陷害而死的。我實在不想讓月娘落到那樣的下場。
月娘嫣然一笑:“放心吧,我應付得來。”
她彈了一首曲子給我聽。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月娘的聲音真好聽啊,像是柔軟的霧,又像是荷葉上滾動的清露,更像是一陣風,吹過了高高的宮牆,吹過了秋千架,吹過了碧藍的天,吹過了潔白的雲……那碧藍的天上有小鳥,它一直飛,一直飛,往西飛,飛回到西涼去,雖然西涼沒有這樣美的蓮塘,亦沒有采蓮的美人,可是西涼是我的家。
我想起從前在鳴玉坊的日子,那個時候我多麽快活,無憂無慮,縱情歡歌。
我歎息:“不知道下次聽你唱曲,又是何時了。”
月娘說道:“我再來看你便是了。”
我沒有說話,我已經決心回西涼去了。
阿渡的傷好了,我們兩個可以一起走了。
李承鄞命裴照選了好些人跟隨在我左右,名義上是為了保護我,其實是看守罷了,那些人看守得十分嚴密,如果我同阿渡硬闖出去,我想是不成的。所以隻能見機行事。
七月初七的乞巧節,對宮中來說是個熱鬧的大日子。因為陛下的萬壽節也正巧是這一天,所以從大半個月前,宮中就張燈結彩,布置苑林,添置新舟。這天的賜宴是在南苑池的瓊山島上,島上有花萼樓與千綠亭,都是近水臨風、消暑的好地方。
李承鄞一早就入宮去了,我比他稍晚一些。萬壽節陛下照例要賜宴群臣,所以承德殿中亦有大宴。而後宮中的宴樂,則是由陛下新冊的賢妃主持的,安排得極是妥當。我從甘露殿後登舟,在船上聽到水邊隱隱傳來的樂聲,那些是被賢妃安排在池畔樹陰下的樂班,奏著絲竹。借著水音傳來,飄渺如同仙樂。
正式的宴會是從黃昏時分開始的,南苑池中種滿了千葉白蓮,這些蓮花花瓣潔白,千層重疊,就是沒有香氣。賢妃命人在水中放置了荷燈,荷燈之中更置有香餅,以銅板隔置在燭上,待燭光烘焚之後香氣濃烈,遠遠被水風送來,連後宮女眷身上的熏香都要被比下去了。臨水的閣子上是樂部新排的淩波舞,身著碧綠長裙的舞姬仿佛蓮葉仙子一般,淩波而舞。閣中的燈燭映在閣下的水麵波光,流光瀲灩,輝映閃耀得如同碎星一般。
陛下對這樣的安排十分滿意,他誇獎賢妃心思靈巧。尤其是荷燈置香,賢妃笑吟吟道:“這哪裏是臣妾想出來的,乃是臣妾素日常說,蓮花之美,憾於無香。臣妾身邊的女官阿滿,素來靈巧,終於想出法子,命人製出這荷香燈來,能得陛下誇獎,實屬阿滿之幸,臣妾這便命她來謝恩吧。”
那個叫阿滿的女官,不過十六七歲,姍姍而出,對著陛下婷婷施一禮,待抬起頭來,好多人都似乎吸了口氣似的,這阿滿長得竟然比月娘還要好看。所有人都覺得她清麗無比,好似一朵白蓮花一般。陛下似乎也被她的美貌驚到了,怔了一怔,然後命人賞了她一對玉瓶,還有一匣沈水香。我還以為陛下又會將她封作妃子,誰知陛下突然對李承鄞說道:“鄞兒,你覺得此女如何?”
李承鄞本來坐在我的對麵,他大約是累了,一直沒怎麽說話。現在聽到皇帝忽然問他,他方才瞧了那阿滿一眼,淡淡地道:“是個美人。”
陛下道:“你身邊乏人侍候,不如叫阿滿去東宮,我再命掖庭另選人給賢妃充任女官。”
李承鄞說道:“兒臣身邊不缺人侍候,謝父皇好意。”
我忍不住動了動,陛下問:“太子妃有什麽話說?”
我說道:“父皇,殿下臉皮薄,不好意思要。阿滿長得這麽漂亮,他不要我可要了,請求陛下將阿滿賞賜給我吧。”
陛下哈哈一笑,便答允了。
我知道李承鄞瞪了我一眼,我可不理睬他。賢妃似乎甚是高興,立時便命阿滿去到我案邊侍候。半夜宴樂結束之後,出宮之時,她又特意命人備了馬車相送阿滿,隨在我的車後。
宮中賜宴是件極累人的事,尤其頂著一頭沉重的釵鈿。車行得搖搖晃晃,幾乎要把我的頸子都搖折了,我將沉重的釵鈿取下來,慢慢地籲了口氣,但願這樣的日子,今後再也不會有了。
最後車子停下來,車帷被揭開,外頭小黃門手提著燈籠,放了凳子讓我下車。我剛剛一欠身,突然李承鄞下了馬,氣衝衝地走過來,一腳就把凳子踢翻了。嚇得那些小黃門全都退開去,跪得遠遠的。
“你幹什麽?”我不由得問。
結果他胳膊一伸,就像老鷹抓小雞一般,將我從車裏抓出來了。
阿渡上前要來救我,裴照悄無聲息地伸手攔住她。李承鄞將我扛在肩上,我破口大罵,然後看到阿渡跟裴照打起來了,裴照的身手那麽好,阿渡一時衝不過來。我大罵李承鄞,亂踢亂咬,使勁掐他的腰,把他腰帶上嵌的一塊白玉都摳下來了,他卻自顧自一路往前走,將我一直扛進了麗正殿裏。
“砰!”
我的腦袋撞在了瓷枕上,好疼啊!李承鄞簡直像扔米袋子似的,就把我往床上一扔。我馬上爬起來,他一伸胳膊又把我推倒了。隔了好幾個月沒打架,果然手腳遲鈍了不少。我們兩個隻差沒把大殿都給拆了,內侍曾經在門口探頭探腦,結果李承鄞朝他扔了個花瓶,“砰”地差點砸在他身上,那內侍嚇得連忙縮了回去,還隨手帶上了門。這一場架打得我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到最後我終於累癱在那兒了,一動也不想動。我不再掙紮,李承鄞就溫存了許多。
李承鄞還是從後麵抱著我,他似乎喜歡這樣抱人,可是我枕著他的胳膊,總覺得硌人。
其實他可能也累極了,他的鼻息噴在我的脖子裏,癢癢的。
他喃喃地說著什麽話,大抵是哄騙我的甜言蜜語。
我沒有吭聲。
過了好久他都沒有說話,我慢慢地回頭看,他竟然歪著頭睡著了。
我伸手按在他的眼皮上,他睡得很沉,一動不動。
我小心地爬起來,先把襦裙穿好,然後打開窗子。阿渡悄無聲息地進來,遞給我一把剪刀。
我坐在燈下,開始仔細地剪著自己的指甲。
小心翼翼地不讓指甲裏的白色粉末被自己的呼吸吹出來。
這種大食來的迷魂藥粉果然厲害,我不過抓破了李承鄞胳膊上的一點兒皮膚,現在他就睡得這樣沉。
剪完指甲我又洗了手,確認那些迷藥一點兒也不剩了,才重新換上夜行衣。
阿渡將刀遞給我,我看著熟睡著的李承鄞,隻要一刀,隻要輕輕地在他頸中一刀,所有的仇恨,都會煙消雲散。
他睡得並不安穩,雖然有迷藥的效力,可是他眉頭微皺,眼皮微動,似乎正做著什麽夢。我輕輕地將冰涼的刀鋒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毫無知覺,隻要我手上微微用力,便可以切開他的喉管。
他的嘴角微動,似乎夢裏十分痛苦,我慢慢地一點一點用著力,血絲從刀刃間微微滲出來,已經割破他薄薄的皮膚,隻要再往下一分……他在夢裏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痛楚,臉上的肌肉開始扭曲,手指微動,像是要抓住什麽。他似乎在大吼大叫,可是其實發出的聲音極其輕微,輕得我幾乎聽不清。
我的手一顫,刀卻“咣當”一聲落在了地上,阿渡以為李承鄞醒了,急急地搶上來。我卻用手掩住了自己的臉。
我終於想起來,想起三年前墜下忘川,他卻緊跟著我跳下來,他拉住了我,我們在風中急速向下墜落……他抱著我在風中旋轉……他不斷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頭,可是我們落勢太快,紛亂的碎石跟著我們一起落下,就像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就像是那晚在河邊,無數螢火蟲從我們衣袖間飛起,像是一場燦爛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臉龐……天地間隻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
我一次一次在夢中重逢這樣的情形,我一次又一次夢見,但我卻不知道,那個人是他。
直到我再次想起三年前的事情,我卻並沒有能想起,耳邊風聲掠過,他說的那句話。
原來隻是這一句:“我和你一起忘。”
忘川冰涼的碧水湧上來淹沒我們,我在水裏艱難地呼吸,一吞一吐都是冰冷的水。他跳下來想要抓著我,最後卻隻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和你一起忘。”
所有的千難萬險,所有的一切,他原來也知道,他也覺得對不起我。
在忘川之巔,當他毫不猶豫地追隨著我跳下來的時候,其實也想同我一樣,忘記那一切。
他也明明知道,顧小五已經死了,同我一樣,淹死在忘川裏。
我們都是孤魂野鬼,我們都不曾活轉過來。我用三年的遺忘來苟活,而他用三年的遺忘,抹殺了從前的一切。
在這世間,誰會比誰過得更痛苦?
在這世間,遺忘或許永遠比記得更幸福。
阿渡拾起刀子,重新遞到我手中。
我卻沒有了殺人的勇氣。
我凝睇著他的臉,就算是在夢中,他也一樣困苦。多年前他口中那個小王子,活得那樣可憐,如今他仍舊是那樣可憐,在這東宮裏,沒有他的任何親人,他終究是孤伶伶一個,活在這世上,孤獨地朝著皇位走去,一路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熱忱,所有的憐憫與珍惜,都統統舍去。或許遺忘對他而言是更好的懲罰,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曾經那樣愛過他。
我拉著阿渡,掉頭而去。
本來李承鄞讓裴照在我身邊安排了十幾個高手,可是今天晚上我跟李承鄞打架,動靜實在太大,這些人早就知趣地回避得遠遠的,我和阿渡很順利地就出了麗正殿。
混出東宮這種事對我們而言,一直是家常便飯。何況這次我們計劃良久,不僅將羽林軍巡邏的時間摸得一清二楚,而且還趁著六月伏中,東宮的內侍重新調配,早將一扇極小的偏門留了出來。我和阿渡一路躲躲閃閃,沿著宮牆七拐八彎,眼看著就要接近那扇小門,忽然阿渡拉住了我。
我看到永娘獨自站在那裏,手中提著一盞燈,那盞小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她不時地張望,似乎在等什麽人。
我和阿渡躲在一叢翠竹之後,過了好久,永娘還是站在那裏。
我拉了拉阿渡的衣袖,阿渡會意,慢慢拔出金錯刀,悄悄向永娘走去。
不防此時永娘忽然歎了口氣,扶著膝蓋坐了下來。
阿渡倒轉刀背,正撞在永娘的穴位之上,永娘身子頓時僵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
我伸出胳膊,抱了抱她發僵的身子,低聲說道:“永娘,我走了,不過我會想你的。”
在這東宮,隻有永娘同阿渡一樣,曾經無微不至地照顧過我。
永娘的嘴角微張,她的啞穴也被封了,不能發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