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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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和元年,是不太平的一年。

    這是昭和帝登基的第二年。

    臨豐帝歸天時,舉朝震蕩——這位勤政克己、年僅三十歲的年輕皇帝一去,竟無人可接龍印!

    臨豐帝膝下有公主六位,皇子卻隻有兩位。溫皇後生產時難產,誕下二皇子後不過半年便去了。可憐小小的二皇子,長到兩歲,竟失足落水沒了。

    原想著李貴妃的大皇子坐定了東宮位,可誰也沒料到,大皇子有日溜出宮,偷騎皇上的烈馬被摔了下來,至今昏睡在悠然殿,太醫們誰也不敢說大皇子何時能醒來。

    李貴妃瘋了,宮裏漸漸傳出一報還一報的流言。

    臨豐帝於國事兢兢業業,是難得勤勉律己的皇帝。過重的國事早已透支了他的身體,再連番遭遇失子喪親的打擊,竟在一日深夜批折時,猝死在禦書房的龍案上!

    太後在第一時間封鎖了這個驚天的消息,連夜下了七道金牌急詔,招遠在金陵封地的小兒子回京。皇城三日閉門不開,朝中三品以上文武官員,自深夜入宮後,便沒有一人出來。皇城外,也沒有一人能進去。

    那三日,外頭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京城裏,有一半的人都不敢闔眼入睡,怕再睜開眼時,這天就變色了。

    三日後,昭和帝由三十六騎龍虎衛護送入京。一入泰華門,京畿衛朱雀營三百兵士便將那三十八騎團團護住,送入皇城。

    昭和帝於臨豐七年五月登基。彼時朝中一派亂象,有人蠢蠢欲動、私交藩王,有人讒言媚上妄想平步青雲,有人窩內反亂、打壓同僚,更有人妄圖掌柄握權操縱帝王。

    太後與昭和帝隱忍蟄伏,度過了極為艱難的七個月。

    直到昭和元年的春天,清算開始了。

    相比之後將要發生的一連串的大事,右僉都禦史楊知效被罷官抄家、舉族流放的消息,不過像一粒落入湖中的石子,引起一波漣漪後,便又湮沒無聲了。

    程曦怔怔地坐在花梨木山水羅漢床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同念心翻著花繩。

    一個家族就這樣分崩離析,有人這一世的命運都隨之天翻地覆。可那又如何呢,不論這巨大的災難帶來了怎樣的哀慟,於不相幹的人而言,不過歎一聲惋惜,道一句世事無常而已。

    外間輕聲交談的話題,已從楊家的事轉到了自家內院。

    “……那徐福家的,真是這麽說?”

    “奴婢照她說的,一字不差。”青岫低低的聲音傳來。

    程曦有些好奇,手腳並用幾下爬到羅漢床尾,趴在大迎枕上伸長了耳朵聽著。

    念心見了,也有樣學樣地蹲到了床尾腳踏上。

    這是大太太王氏的屋子,程曦與念心在最裏間的暖閣裏。王氏在暖閣南麵窗下讓人擺了架羅漢床,專為程曦玩耍及睡午覺安置的。王氏此刻在暖閣外的東次間裏,東次間與暖閣之間隻設了道隔斷,是用老沉木雕八仙過海屏做的。那羅漢床尾正靠著屏風,外頭的談話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此刻外麵無人說話,隻聽見茶杯蓋輕輕磕著杯沿的聲響,不疾不緩的。過的片刻,響起了一聲清脆的瓷器碰撞聲,繼而王氏悠悠開口:

    “你說那徐福家的有個孫女,多大了?”

    “今年十二歲。”

    “你去過過眼,若瞧著機靈,改日便領進府來……就頂靈清的缺兒。”

    “是。”

    “讓造辦處將二老爺那頂肩輿的棍子重置了,換成兩根粗細的。回頭你親自送去君山居,怎麽同二太太回話,你自個兒斟酌。”

    “是。”

    “那個平婆子是個什麽來曆?”

    “原是墨香苑守門的,因她有個毛病,幾杯下肚就愛說胡話,偏她又是個極愛吃酒的,惹了幾回不大不小的事後,被調去了那處角門兒。”

    “……打發去莊子上吧,不拘哪處,隻盡快處置了。”

    “是。”

    “此外,你將那日小宴上,戲班子裏所有人的名單謄一份交給二太太,告訴她,靈清那日夜裏是在梔若水榭打碎的夜海棠。”

    程曦有些訝異。

    母親這是在暗示二嬸,那日與二叔同乘一轎、夜半出府的是個戲子?但一個戲子,如何入得內院來?

    靈清大概運氣不好,在梔若水榭撞見了什麽……

    一念閃過,程曦忽然蹙起了眉。

    她父親是德慶年間的兩榜進士,如今外放徽州知府,上一世父親出事前,官居正二品戶部尚書;三叔同祖父一般是武將出身,現任西寧衛指揮僉事,後任大同指揮使,因平亂有功進左軍都督僉事。

    唯有二叔,是個走馬章台、吟詩弄曲的富貴閑人,便是家中的庶務也不大過心的……但祖父似乎從來不曾苛責過二叔,就好像他對二叔的要求,隻有安安穩穩的混日子便好。

    三個兒子,竟然走了三條截然不同的路!

    她以前未曾細想過,隻覺得各人自有不同的天賦罷了。如今想來,卻有說不出的古怪——祖父是出生寒門、憑著戰功加官進祿的武將,竟然讓他的嫡長子讀經史子集,參加文選科考!

    若按父親中舉的年齡推算,那時祖父已在甘肅府駐守十二年,軍中上下皆為手足心腹,彼時若父親從軍,要累積些軍功升官簡直易如反掌。

    何須去參加那前途不明的科考?

    更何況,中舉與中進士,完全是兩回事,有些人窮其一輩子都不曾跨過去這道坎。

    祖父他當初,是根本沒打算讓父親從軍吧?

    程曦想的眉頭都快打成死結了。

    上一世,她十七歲前過著極為安逸無憂的日子,家中自上倒下每一人,都真心實意地愛護她。她把日子越過越混,許多事莫說動腦子去推敲,便是記都不大記在心上。

    如今她留了意觀察思考,才覺著動腦筋果然是件極為費力耗神的事,簡直損壽……

    坐在腳踏上的念心卻快要哭了。

    她英明神武的小姐,愁著小臉雙眼直愣愣的,已經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了。小姐莫不是又傻了吧?

    念心急得在一旁喚她,卻驚動了外間的王氏。

    一陣腳步紛遝伴隨著環佩叮當,王氏在青岫的虛扶下急急走了進來。

    “曦姐兒!”她一把抱起程曦,從頭至尾仔細打量了兩個來回,方才鬆了口氣,隨即沉下臉:“小姐方才怎麽了?”

    念心如何會知道程曦是怎麽了。自她來到憑瀾居,便常見小姐這般出神,有時是躺在床上,有時是對著窗外,就像馬回巷裏的老人們常說的那種小孩魂出竅!

    但這話,她知道是不能同大太太說的。

    好在程曦總算回過了神,見這情形頗有些哭笑不得——自她“醒”來後,便常常陷入自己的思緒而出神,母親便覺得她那一病,病傻了。這般大的孩子,哪會整日裏安安分分的不愛說話,還常發呆?

    可若是要她整日裝出一副五歲孩子的嬌憨樣,她到覺著還不如就傻了吧。

    “母親。”程曦偎在王氏懷中軟軟地喚道,一抬頭,看到王氏雙眼中掩飾不住的滿滿的擔憂,心中一酸,便把腦袋往她懷中蹭了蹭。

    王氏被她蹭得心都要化了。

    她摟著程曦,將麵龐貼著女兒的發頂:“曦姐兒莫怕,母親在呢。”臉上的寒霜褪下,取而代之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慈愛。

    念心那顆砰砰跳的心也放回了肚子裏。見青岫悄悄衝她使眼色,突然福至心靈,將仍纏著花繩的雙手舉起:

    “回、回太太話,方才奴婢翻了個花樣子,小姐想了許久……”

    王氏聽罷一噎,繼而歎氣。

    “……下次同小姐玩,翻幾個簡單的就行。”

    程曦衝著念心直瞪眼——這丫頭是要將她徹底抹黑成傻孩子吧!

    好在這一茬算是揭過了,王氏便也不再往外頭去,隻在暖閣裏陪著程曦。

    過了未時初刻後,陸續有丫鬟婆子進來請示大小事宜,王氏不願丟下程曦,便讓人來暖閣回事。又有大丫鬟紫黛領了庫房的婆子,將春衫的布料小樣送來王氏定奪。王氏翻撿布料時,便會一一選了那花色明快亮麗的問程曦:

    “這塊給咱們曦姐兒做小襖好不好?”

    “這塊給咱們曦姐兒做條小裙麵好不好?”

    “曦姐兒喜不喜歡這一塊?讓他們做個同色的小荷包,將你的那些個兔子寶錠、壽桃金錁子全藏進去。哪個丫頭伺候你開心了,咱們便摸一個賞她!”

    ……

    程曦趴在滿滿一床的綾羅綢緞上,王氏問一句,她便笑眯眯地應一聲“好”。小腦袋點得幹脆利落,王氏不由心情大好,額外挑了幾色明麗的棉布,言明了從自個兒房裏撥帳,賞與青岫紫黛等人:

    “……花一樣的年紀,就該鮮鮮亮亮的!”

    王氏從來不怕身邊的丫鬟打扮。

    青岫捂了嘴笑,紫黛便主動替朱砂和白煙挑了兩匹。念心小聲問自己日後是否也能做大丫鬟,逗得王氏一樂,額外賞了她。

    滿屋子的歡聲笑語。

    程曦托腮瞧著,隻覺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