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六 東隅桑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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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麽說,淩厲這幾句話到底叫夏琰心裏有底了許多。韓姑娘端了茶上來,亦不覺“咦”了一聲,“淩大哥,你說了什麽了,才一會兒——君黎公子連神氣都大不一樣了?”

    夏琰便微笑:“淩大俠從來是我的福星貴人,不說救了我幾遭,隻消三言兩語的,便能連心病都治了。”

    韓姑娘將茶遞他,容色嫣然:“他若真有這本事,最該將我那哥哥也治一治,也省得他四處為難人。”

    “我是要與拓跋孤談談——”淩厲辯解了半句,隨即道,“但眼下還是先將你身體治一治要緊,否則與他也談不起來。”

    “說得不錯。”夏琰接話道,“我得了淩大俠如許幫忙,從沒什麽機會報答,也隻能於此事上出力了。若然韓姑娘身體大好,能令得拓跋教主少尋我的晦氣,我這也算是為己謀私。”

    當下裏吃茶說笑了一番,便還是為韓姑娘運過了功,夏琰又推辭不得留下吃過了飯,眼見天色不早,才告辭回城。

    到了一醉閣已過酉時,正當上燈光景,可閣裏卻隻有暗幽幽豆點光亮。夏琰走進時,見得那壁廂櫃台旁正圍了一堆小廝嘁嘁促促,唯無影獨自蹲在邊上,先見到他就立了起來,大喊了一聲:“大哥!”

    一群人頓然噤聲,隨即均各麵露喜色,“大哥回來了!”一個個歡欣亂叫。

    夏琰有點詫異於眾人這反應,走到近旁先將那燈芯撥亮幾分,“你們黑漆漆的說些什麽,今日這麽早打烊了?”頓了一頓,“鳳鳴不在?”

    “我正要說——沈大哥他等你不來,獨個兒先去了——大哥可得趕緊去救他!”阿合搶道。

    “救他?”夏琰心裏一提,“他去哪了?”

    “去——去見那個——朱雀!”阿合道,“我們都勸他莫去,他卻寧是不肯……”

    “去見我師父?”夏琰心反而放落,在一旁坐了,順手更倒了杯水,“那沒事。”

    “不是,大哥,那朱雀……你師父……他老人家……他自來這裏尋事,趁著你同沈大哥都不在,他強帶走了秋姑娘不說,還留了話,說是叫沈大哥‘準備完了後事’就去見他,雖說……雖說是大哥你的師父吧,可一腔惡狠狠的……”阿合便伸手扯露出脖子上還未褪去的一圈紫印,“大哥你看這,我要不是命大,這會兒都不能活蹦亂跳了與你說話。”

    夏琰舉杯的手在空中停了,“幾時的事情?”

    “就大哥你走那日,他就來了——沈大哥原應承我們等大哥回來再說——想若有大哥在,便是要去,也總能替他開說幾句——可今日一早,他卻說也不知大哥哪天回來,等不得,先去了,這會兒天都黑了,還沒見出來,我們正急的——無影正說,他要試往內城裏溜進去,吃我攔住了,計議著呢。”

    夏琰將手裏的水喝了一口。沈鳳鳴早料得朱雀會將秋葵所受之創遷怒於他,既然去了,總是想好了如何應對。

    “大哥?”阿合見他不說話,眼巴巴隻看著他。

    “你放心,沒大事。”夏琰隻道,“不過我師父如何那麽快便得知他們回來了——便來這一醉閣捉人?你們誰走漏過消息?”

    阿合忙忙“哦”了一聲,“不是——其實他——他是來找大哥你的,原是不知秋姑娘他們回來。”

    “找我做什麽?”夏琰一時想不出有什麽事能令得朱雀紆尊親臨這僻遠小閣。若是要自己回去一趟,派人送信來也就罷了。

    “我們哪裏敢問——不過他走時提了一句,好像是與大哥你爹有關。”

    夏琰這一次露出疑色,眉心都皺了起來。的確,上一回朱雀就不肯假手於外,曾親自去了夏家莊,要沈鳳鳴秘為他調查自己和夏錚的關係。可是眼下早不是當初了——自己和夏錚這父子關係雖不明言卻也沒多掩飾,當不必如此。

    “應該……”阿合還怕他不明白,小心指指北麵的方向,“是指的夏家莊那位……”

    夏琰放落杯子,阿合又道,“這事我們也同沈大哥說了,他昨日便去過夏家莊,旁敲側擊想從夏少莊主那問點什麽出來,可好像那少莊主也沒什麽特別的消息,與夏老莊主書信往來都如常。所以沈大哥便說——多半是朱雀為了逼大哥你回去,特意拿來誆你的,我……我也就……沒太放在心上了。”

    夏琰又叫他將那日來龍去脈前後盡數細說了,末了那老掌櫃似乎聽到動靜,亦出了來,在旁添了幾句。

    卻原來當日朱雀雖是為尋夏琰而來,可陡見秋葵,一則未料她已回了臨安,二則隻聽她腳步便覺出異常,當下裏亦顧不得提起夏琰的事,便追問她端的。秋葵驟見朱雀,全無準備,一時支吾不肯盡言,倒令得朱雀火起,強捏她腕脈一察,內力全失之事自是瞞不過去。他兩個說話,阿合等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能縮在邊上,豎起耳朵偶爾聽得幾句,約略聽得他講了沈鳳鳴幾句不好。

    此後朱雀等了沈鳳鳴片刻未果,便拋下狠話來,亦不給秋葵拒絕的餘地,強將她帶回內城去了。沈鳳鳴當日回來原是興高采烈模樣,聞聽此事頓然如兜頭澆了冷水,透心便涼了,當下很是發了脾氣,怪眾人如何叫秋葵出來給朱雀撞見。阿合憋屈得緊——原是秋葵下午定要出門去,又攔不得——他怕她遇了事,還叫無影跟了去,與往日陪著刺刺一似——哪料回來正吃朱雀見了。

    夏琰聽畢,也得不出什麽猜想,原是打算明日回內城,眼下隻得起身,早些趕去。待得他走了,老掌櫃便上前,將猶自嘟囔不滿的阿合搡了兩記,“沈公子也才怪你們沒看緊了姑娘,還沒怪你們沒對付下了那個……那個叫朱雀的。你同夏公子抱怨個什麽,叫你們守在此地,原是出什麽事便該你們對付。”

    阿合大是跳起,“掌櫃的,你說得容易,你又不是沒見——那朱雀何等凶殘,我們如何對付得了?他又是大哥的師父,哪個敢惹他?”

    老掌櫃搖手,“好好,我不與你爭。你早點算完賬,關了門罷。”

    阿合先應了一聲,陡又道:“沈大哥還沒消息,哪裏又有心思算賬關門了?”

    “沈公子去的時候一再說了沒事,這會兒夏公子也說沒事,你還擔什麽心。”老掌櫃便不理他,顧自去後麵了。

    一幹少年互相看看,也都各自歸散去了。阿合隻得走到櫃台後麵,重新撥打算盤,隻惜沒撥幾下,心裏雜混不曾記得數,撥錯了一頭,頓然又滿盤皆亂。他將算盤一推,滿心滿腦都還是那一天——自己就是在這裏,這樣麵對了朱雀。

    他抬頭看向這空無一人的堂間。起初尚不知來人是誰時,心裏雖畏懼,可更多的反是種惶恐——誠如老掌櫃所言,此地任何事原都該他和那些個少年來應對,他惶恐的是應對不住,難以與沈鳳鳴和夏琰交代。及至後來,突得知麵前之人竟就是那個聞名就已足夠駭人的朱雀——他承認,自己心裏竟然有點——有點慶幸。自責自疑自鄙隻要一瞬間就變了自宥自釋甚至自得——仿佛一切都尋到了理由,隻因那個人物本就不是他能應付,就連脖頸上這一圈痕跡都已不再是敗績,反成了榮耀一般。

    此際想來,心裏終還是泛上了那麽一絲羞慚。他有些懊惱,重重踢了一腳櫃台。若換作是沈鳳鳴麵對朱雀,縱然亦不是對手,大概也與自己那表現不同。夏琰聽自己這番委屈時,不知是否早看穿了這份心虛?

    他自惱著,無影卻從外麵回來了——適才夏琰出得門去,隻他追了出去。

    “大哥,”他小心在巷裏叫住夏琰,“我與你一道去救鳳鳴大哥,好麽……”

    夏琰隻見得他嘟緊了一張嘴,緊張卻也切切,不覺笑一笑道:“不用,那個是我師父,又沒什麽危險。”

    無影嘴一咧,反而哭了,“大哥,單姐姐她……她走了,我都攔不住,現在葵姐姐又給捉去了,我那天想去攔的,我娘一直拉著我,不給我去……”

    夏琰心頭微微一酸,口中隻能寬語:“你單姐姐和你葵姐姐都是回家去了,會有人照顧,你不用太擔心。——倒是你爹和你師父不幾日也要回來了——他們這次都受了傷,到時更消你好好照看著,你就在一醉閣,陪你娘一道等等,如何?”

    無影隻好低頭應了一聲,腳下躊躇幾步,轉身回去了。

    夏琰匆匆返入內城。對於沈鳳鳴,他還是懸了一半的心,雖總信不至於壞過去年他落在朱雀手裏——可大半日還沒見回來,也的確不是什麽好事。若是又給朱雀丟進牢裏用遭刑,也實在冤枉得很。